疾风吹过,月白云清。

水无清正和山魈四目相对。

距离如此之近,更觉得它形貌可怖,一双野猪一样的獠牙呲在香肠一样的黑紫色嘴唇外面,上面还挂着果渣和内脏,粗大的鼻孔不时喷着粗气,浑如汽车的排气筒。

但尤其吸引水无清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全然不似人类的通红的双目,死死的瞪着自己,可是不知为何,水无清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

这份认知,让她不自觉放松了动作。

“我好像……认识你?”

这句话不自觉的出口,就只见山魈高举的双臂竟然垂落下,它的厚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惜发出来的叫声犹如破竹,听在人的耳里,如同杂音,水无清自然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看着那口型,那分明是:

无清大人……

水无清当即一震,她想起前些天回到书院听说的传闻。

“你该不会是……萧知远?”

这个名字一出口,山魈忽然痛苦的呼嚎起来,其声震耳欲聋,几欲把夜空撕做两半,水无清顿时感觉头都快要炸开了!

“汝!看这边!”

勾陈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朵“红云”从水无清头顶飞过,正好落在山魈的眼前,水无清睁眼看时,原来是勾陈之前戴着的草帽。

山魈先是一愣神,继而一把夺过草帽,四肢着地就往树林深处跑去,只见它反足而行,说可怕也可怕,说滑稽却也有几分滑稽。

“萧知远!”

水无清不自觉提高声音叫道,但山魈还是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

她颓然站在风中,青色的月光在她身后拖下浅淡又幽深的暗影,水无清希望是自已想错了,那只山魈和消失的萧知远没有任何关系。

水无清确定山魈不会再回来,她才收剑入鞘,转身查看勾陈的情况。

勾陈没有明显的外伤,水无清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勾陈的脸色始终很难看,她看起来极度虚弱,水无清从来没有见她表现的如此糟糕,尝试着扶起勾陈的身体站起来,可是刚一撒手,她就跌坐在地上,本来睁开的双眼,现在却半眯着,好像在用全身的力量才勉强能支撑住眼皮不要合上。

她的样子让水无清非常担心,空山法师过来帮助她把勾陈强扶回小屋,短短几米路,勾陈却数次跌倒。

等到了茅屋之内,勾陈几乎已经失去意识,她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就连体温也在迅速下降。

“大小姐,大小姐,刚才的声音?”

“王叔,你醒了?来不及解释了,快点帮我一下!”

刚回到茅屋,一直沉睡的老王竟然站在门口,水无清心下里暗暗钦佩,刚才闹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还能睡到现在。

“勾陈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老王一边帮水无清把勾陈放在稻草上,一边一脸担心的说道。

“不,这些血不是她的。”

水无清只是简单解释,她觉得没有必要现在就告诉老王“疾风号”的下场。

空山法师从外面拎来一桶水,水无清先拿来帮勾陈擦掉脸上尤其是额头上的血污。

“施主,勾陈施主可有什么隐疾?单纯只是惊吓,应该不至于此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水无清道,“勾陈速来对血腥之气异常敏感,但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见到。”

勾陈的衣服上也沾满了马血,水无清心知要赶快换掉才行,不然血腥气很可能还会继续损害勾陈。

但勾陈到底是女儿家的,总不能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换衣服,虽然一个是和尚,另一个老眼昏花还时不时的有点痴呆。

空山未等水无清开口即看出她的难处,立刻说道:“贫僧在屋后置备了草药以备不时之需,王施主请帮贫僧一把,取一些回屋里来。”

“师父还请当心,那怪物说不定还会返回来。”

空山和老王一出门,水无清立刻解开勾陈的衣扣,水无清惊讶的发现,勾陈白皙的肌肤上布满红疹暗斑,犹如中毒,而自己的手上虽然也沾上不少的马血,却一点事都没有,看来血对勾陈的伤害并不仅仅是心理上的。

“勾陈,你到底是什么啊?”水无清一边用清水帮她擦拭身体,一边喃喃自语。

擦洗干净,换上干爽的衣物——还好之前有准备,为了防止采花的时候弄脏了衣服而特地准备了备用的,想不到在这里用上了。

衣服换好后,法师敲了敲门,水无清让他和老王进来。

法师掩着袖子推开房门,他先把草药放在一边,确定衣冠整齐之后,才探视勾陈的状况,却发现她的脸色已经好些了,呼吸也平稳了。

“这到底……”法师一脸的惊讶。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把血迹擦干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之后,她就一下子好转了。”

“但我们不能大意,贫僧立刻熬些清热祛毒的汤药,一会儿勾陈施主服下,再看看情况。”

“麻烦法师了,只是借宿就给法师平添了这么多的祸事。”水无清实在是过意不去。

“哎,相见即是缘分,何况贫僧和勾陈施主一见如故,贫僧这就去熬药。”

水无清心怀感激,她坐在勾陈旁边,眼看红疹迅速褪去,心里更是惊讶不已。

到了四更时分,勾陈逐渐清醒,喝了法师熬的汤药之后,再次沉沉睡去。

待次日天明,守了一宿的水无清才小憩一会儿,就听见声响,睁开眼睛一眼,勾陈正走出门去。

她心里疑惑,连忙跟了上去。

“你在干什么?别碰!不然又生病了。”

原来勾陈蹲在死马的尸体旁边,用一块浸湿的手帕捂住口鼻。

勾陈默然不语,双眼只是看着马的尸体,正想以手触摸,却被水无清及时拉住。

好细,好弱。水无清想到,勾陈的臂力可是单手就能把她抓起来甩来甩去,或者像空山法师那样的成年男子都能被一手就给丢到房顶上去。

但此刻,水无清感觉自己所握住的手腕却是如此的脆弱,好像用力一捏就会被折断似的。

再看勾陈的面庞,苍白,憔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弱柳扶风,一吹就倒。

泪珠顺着面颊落下,刚好掉在握着勾陈手腕的水无清的手背上。

水无清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勾陈居然在哭,只是她是无声的呜咽,瘦削的肩膀微微的颤抖着。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身后法师惋惜的声音。

勾陈立刻擦干眼睛,正要起身,却一阵头晕,水无清连忙把她扶稳。

“法师……”

勾陈红着眼睛转身看着空山法师。

“汝能为‘疾风号’超度吗?”

“‘疾风……’哦,是这匹马吗?当然可以。”

法师答应了。

尽管下午五点就要赴皇宫的邀请,而他们还没有找到其他的交通工具,但水无清依然默认了勾陈的“任性”——只有这次,她认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任性。

法师跪在地上,口念《法华经》,水无清也双手合十,虔诚的站在一旁——尽管她听不懂,——而勾陈始终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蹲在“疾风号”前面,不时发出咳嗽声,后来大概是听见声音,老王也加入其中。

空山法师超读完了“疾风号”之后,下一步就是尸体的处理了,而这时候,勾陈却突然语出惊人。

“法师,汝吃肉吗?”

“哎?”

剩下的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贫僧是出家人,不吃肉。”

“真是可惜。”

“勾陈施主,您意思是……”

“让‘疾风号’就这么曝尸着实浪费,吾以为不如吃掉吧。”

“勾陈!”

水无清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才刚以为她是变得多愁善感了,转头居然就说这种不经大脑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以吃掉!”

“为何不能吃?”勾陈反问,“汝改了素食吗?”

“不是荤素的问题,法师刚刚给‘疾风号’超度完,你就要吃掉它?”

“吾不吃,估计吾一周之内都不能再吃肉了,没有胃口,对了,说到胃口,老王,回去之后请把吾的三餐改为菜粥或者其他清淡一些的东西。”

“是,勾陈大小姐。”

水无清目瞪口呆,刚才还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转瞬间竟然就在谈论吃的问题,还是在尸体的旁边。

勾陈也没有忘了向空山法师道谢。

水无清决定立刻返城,如果现在出发,中午之前应该能回到城里,到时候再雇一辆马车应该还来得及,只是采的鲜花怕是就只好和马车一起放在那里了。

临走之前,她们向法师告别。

其实水无清和法师也没什么话说,最多也就是再次感谢收留一类的,毕竟她其实都没有跟空山法师说上几句话。

另外就是,老王要暂时留在这里了,毕竟这么远的路,他又这么大的年纪,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本来水无清想让勾陈也留下,但她却坚持要一起回去。

“难道汝要独自对付猫鬼?”勾陈抓着水无清的胳膊私下里说道。

“可是你现在这样……”

“区区猫鬼而已,就算吾体虚也奈吾不得。”

“哦?你不是在吹牛?”

“毕竟猫鬼只是四天王里最弱的那个,它的绝招‘暗黑崩帝拳’和汝的‘星碎升阳剑’旗鼓相当而已。”

“又来了……”水无清苦笑着摇头,勾陈明明如此虚弱,却还有心逗她。

“让吾和汝你一起去,没有吾,赵无启怕是要把汝玩弄于鼓掌之中。”

“皇后至少也八十多岁了吧?”

“女人年纪越大,道行就越深,更别说八十多岁的坏女人,早就成精了,汝不是对手。”

一方面勾陈如此坚持,而另一方面,水无清也深知她这些半开玩笑的话非常有道理,独自进攻面对“披香皇后”,她还没有准备好。

于是只好勉为其难答应带勾陈一起上路。

空山法师送她们出了柳树林,马车依然在树荫下面,之前离开的时候罩上的雨布也没有被掀开,估计打那之后,没有其他的车辆行人路过,地上也没有明显的车辙痕迹。

“施主还请放心,贫僧会和王施主一定会看好马车,静待施主派人回来。”

“那就烦请法师费心了。”

水无清真心谢道。

她清楚的很,其实法师说“和王施主”一起,就是客套,事实上让老王留在这里,就是让法师代为照顾一下而已。

“你真的可以?不然就留在这里……”水无清最后一次确认道。

勾陈摇了摇头,她脸色比之前又好了很多,但依然显得虚弱。

这个倔强的女人一旦打定主意,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临走的时候,勾陈看了一眼空山法师手里拿着的桃木剑,于是上前了一步,对法师低声道:“法师,汝昨晚说,汝以为把与众生平等的菩萨罗汉置于膜拜之地,正如在自己的心上增加有形的业障,让汝无法顿悟。”

“是,勾陈施主有何赐教?”法师连忙双手合十,一副虚心讨教的模样。

“汝本已将泥塑的菩萨放了下来,何以又把无形的佛祖压在心上?”

法师闻听此言,先是一愣,然后仿佛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勾陈。

勾陈点了点头,拉着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水无清走向大路。

过了没多久,身后传来空山法师的哈哈大笑,同时还伴随着木头被折断的声音。

“想通了也没必要折断桃木剑,果然,法师还是拘泥于有形之物,不过如此这般,距离顿悟,应该不会太远了吧。”

勾陈似是自言自语道,一抹浅笑萦绕在唇边。

水无清还是不解,而此刻,比起豁然开朗的法师,水无清的心中有着更多的疑惑,疑虑,甚至恐惧。

她始终在想勾陈所见那双红色的眼睛是不是属于昨夜的怪物的,以及那只怪物,到底是不是萧知远。

若不是,那它到底来自何方?

若是,那人类难道还能变成怪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