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梦星对于勾陈的予取予求听之任之,他把勾陈的座椅搬到皇帝的桌前。
现在,皇帝和勾陈只隔了一张桌子,这在华胥国的历史上大概是绝无仅有吧?
“是所有的麒麟都像你这样的无礼,还是说,只有你才是如此?”皇帝开口问道。
勾陈觉得这个始终板着脸,总是波澜不惊的皇帝让她觉得有点不自在,但是她依然保持良好的修养——先喝茶,再吃点心,然后才回答问题:
“汝所说的麒麟是怎么回事?”
孔梦星插话道:“陛下,勾陈大人因为某些原因丧失了记忆,她不记得自己的真是身份。”
“失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朕这件事?”
“臣,罪该万死。”
孔梦星面带微笑的“谢罪”道。
勾陈抬起眼皮。
“孔子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汝的意思是说,吾是这歌中之麒麟?”
“记载麒麟的文献那么多,你却故意选择这一首,麒麟降世,却不逢其时,听起来真真是在讽刺于朕,先不管你是否为麒麟,作为女人,当真比朕后宫那些蝇营狗苟,处心积虑的后妃的心思还要缜密,防备森严,打从进入这个房门起,你就一刻都没有放松警惕,朕从来没有见过争斗心如此之强的女人。”
“女人的人生就是战场,皇帝,怀着无争斗的心灵,就像未穿盔甲,裸体跳入两军厮杀之中,汝以为吾是那样的愚者吗?”
勾陈说话的姿态,与她说话的内容却是相反,显得非常放松,喝茶,吃点心丝毫不耽误。
“看来,比起麒麟,你的自我之中,女人的成分更多一些,如此倒是正好。”
“正好?”
勾陈抬起眼皮道。
“汝此是何意,如此大费周章的将吾请到宫中,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请吾陪汝聊天,喝茶,吃点心吧?”
“勾陈大人,我想皇帝陛下请您入宫,丝毫没有要请您喝茶吃点心的意思包含在内。”孔梦星插话道。
“若是如此,汝还真是一点人君的气量都没有。”
面对勾陈的出言不逊,皇帝倒是一点都不生气。
倒不如说,打从勾陈进了这个门,皇帝陛下的表情就没怎么变过,这让勾陈想起了水无清的哥哥水君堰,他也是整天板着一张脸,只是比起皇帝的扑克脸,水君堰常驻在那张脸上的情绪,似乎是生气多一点,就好像华胥国多数人都欠他钱似的。
“朕叫你来,不为别的,麒麟,朕意欲立你为中宫,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按理说,这个消息被任何一个人听到,都得像是遭到晴天霹雳一样,尤其是对寻常女子来说,若被皇帝主动要求纳入后宫就可以算是祖孙三代加在一起的人生头等大事,更何况,皇帝一上来竟然就要立勾陈为皇后?
只见勾陈喝了一口茶水,又把手里剩下的桃酥分四口吃完。
放在腿上接桃酥渣滓的手帕拿下来放在桌子上。
“汝这是求婚吗?吾还是第一次被人求婚。”
“那你意下如何?母仪天下是不少女人一生的追求。”
“水无清就对这件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你呢?麒麟?站在朕的身边,成为人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你可乐意?”
“抱歉,皇帝,汝不是吾的菜,更何况,汝还有子女,吾可不想要拖油瓶。”
“你不愿意?不再考虑一下?麒麟?”
“对于注定无缘的恋情,就不要给予无意义的希望,这是吾的信条,皇帝。”
勾陈的回答可谓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皇帝叹了口气,显然,他非常的失望。
从见到第一面起,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情绪出来。
“既然如此,那朕也不强求,麒麟。”
“看来汝对吾也不甚上心,汝这个态度,显然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
“中宫虚位,荧惑守心,麒麟,你若能为朕母仪天下,自然是万全之策,但就算你不愿意,朕也有别的选择。”
孔梦星不知道何时来到勾陈的身后。
“真是遗憾,本来我还以为终于有了摆脱那个女人的机会,可惜,真可惜,勾陈大人,嫁给皇帝有什么不好?”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妖怪。”
“没有心肝的麒麟也是不会幸福的,勾陈大人。”
孔梦星说着,用双手抓住了勾陈的肩膀。
“陛下,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好吗?臣这就取出勾陈大人的心肝,给赵无启食用。”
“既然麒麟已经拒绝了朕的请求,为今之计,也别无其他选择,这件事就交给你了,退下吧。”
“臣遵旨。”
勾陈把茶水全都倒进肚子里,然后站起身来。
“这种事情当着吾的面来说,还真是不懂得体谅吾这个弱女子,再说只是被甩罢了,就要将吾刨心挖肝,汝的气量也太小了。”
皇帝不再搭话,她耸了耸肩,跟孔梦星一起走出了御书房。
“我很遗憾,勾陈大人,本来以为您和圣上的会面能带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看来我太天真了。”
“不用自责,妖怪,就连吾都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何况是汝?那么接下来怎么办?汝要把吾送到厨房,然后抛开吾的肚子取出心肝吗?”
“陛下是这么吩咐的,勾陈大人。”
“汝打算遵从皇帝的命令?”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勾陈大人,这是臣子的本分。”
“吾以为汝并没有忠诚这种品质,妖怪。”
“勾陈大人所言极是,我侍奉华胥国的皇帝已经历四朝,忠臣孝子被世人所提倡,可惜我身为非人,始终只能模仿,却无法理解。”
“和孟极一样呢,妖怪,吾不知道汝是否听过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三国志·蜀志·先主传》:惟贤惟德,能服於人。”
“没错,妖怪,吾以为汝应该不是一心向善,但要小心,所谓的‘好人’,从来不是因其心底有多善良,而是其做了多少好事,汝以为对人只是模仿,但若始终如一以人的规条来限制自己的行为,早晚也会像人一样。”
“勾陈大人的忠告,梦星谨记在心。”
披香殿亭台楼阁优雅宁静,顶层为观星台兼顾园林之用,栽满了各种奇花异草
,正中间是一棵参天大树,树冠遮天蔽日,树根穿过重楼直达地基以下。
“此地赏月正是佳处,却又栽种这样一棵大树,实在是煞风景,浪费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勾陈大人。”
孔梦星指着树中央。
粗大的枝干下,一个黑漆漆的树洞正对着这边,洞不深,而且泥土就掩埋了近四成的空间,泥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洞口摆着桌案,桌案上和仁寿宫一样放着托盘,只是上面不是冷掉的饼,而是五颜六色的点心和水果。
“孔梦星参见太皇太后。”
孔梦星双手抱拳,单膝下跪。
洞里面幽幽传出一妇人的声音:“哀家那皇儿,到底还是不行事啊。”
这声音有点奇怪,竟然听不出多大岁数,要说七八十岁的老媪也行,要说七八岁的女童也可。
“是,陛下没有说动勾陈大人,所以特地让臣把勾陈大人送到太皇太后处,任凭太皇太后发落。”
“哀家就说嘛,他那个小毛孩子哪里说得动勾陈大人?”
“太皇太后所言极是。”
勾陈站在那里听着洞里的人和孔梦星对话。
她眯起眼睛,隐隐约约的看着洞里黑漆漆一团,倒不是光线多暗,而是好像有黑雾一类的东西弥漫着,让人辨识不清。
“汝就是赵无启吗?”
勾陈走过孔梦星的身边,对着洞里的人言道。
“勾陈大人,许久未见了。”
“吾认得汝吗?”
“呵呵,听说勾陈大人失忆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然怎么会连哀家都不认得了?”
“汝还真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女人,吾觉得吾就算没有失忆,也未必能认得汝,妖怪,你以为呢?”
勾陈突然转头对孔梦星道。
“呵呵,勾陈大人所言极是,太皇太后,勾陈大人身为天下总判官,当真认得你一个小小的‘无启’吗?”
“孔将军,你我相交多年,你这话,还真是伤了哀家的心。”
“抱歉,太后大人,臣不是故意的,臣总是忘了太后您,除了心之外就再无其他可伤的了。”
“正因为这样,才让你带勾陈大人前来,只要让哀家吃了她的心肝,吼吼吼,吃了她的心肝,哀家就能再次母仪天下了!”
树洞里的声音变得浑浊,深沉,好似从地府里发出的非人的声音。
勾陈站在桌案前,她用两根手指夹起一颗丸子。
那丸子金黄透亮,油脂覆满了表情,似乎还在冒着热腾腾的热气。
按照平常,勾陈早就把它扔到嘴里了,但今天她却只是端详片刻,然后两根手指用力一夹……
丸子纹丝不动,勾陈这才用上另一只手,用力把丸子掰成了两半。
看起来鲜香扑鼻的油炸丸子,里面竟然都是泥土,外面裹着的面衣也是用颜料图画上去的,因为做工实在是太过于精致,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假的。
“勾陈大人,我以为您已经吃饱了呢。”孔梦星边笑边解开挂在身侧的皮袋,从里面拔出一支沾满了血污的匕首。
话刚说完,丝毫不带犹豫,对着勾陈的后心窝就刺了下去。
想不到勾陈的身体如彩霞一般散开,消失无踪。
孔梦星丝毫不觉得意外。
“被勾陈大人摆了一道,我还以为她失忆加上被暗算,一点神通都用不出来了呢。”
“你在干什么!快去把勾陈大人找回来!把她的心肝带给哀家!”
“不要这么大声,太皇太后,毕竟您的年纪也不小了,如果还想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母仪天下,那最好还是省着点力气。”
孔梦星面上含笑,他依着楼台边缘往下看去,正看见勾陈在下面拼命奔跑,不时还回头往上看。
二人四目相接,勾陈嘴巴笑的都快咧到耳朵边了,用手指指上边,又指了指地上,然后两个手掌平行用力一拍。
孔梦星欣慰的笑笑,就算是他也能看的明白,勾陈显然是在说:“有能耐你就跳下来。”
“不不,勾陈大人,我可不会上当,虽然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现在就和您剑拔弩张,还不是时候,我和穷奇不一样,我可是低调的很。”
“不要啰嗦个没完!你这个金毛犼!快把勾陈大人的心肝给哀家拿来!”
“你确定吗?太皇太后?你应该发现了吧?她连自己是麒麟这件事都没有发觉,甚至于,我觉得她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这件事情。”
“那又如何?心肝!我要心肝!哀家的心肝!”
“啊啊,真是吵死了,谁让我们这位像小姑娘一样瞎嚷嚷的太后闭上嘴,去帮我把勾陈大人的心肝拿来?”
“酸酸!酸酸!不如让,让我去怎么样?只,只要给我勾陈大人的一条腿就行!”
从空气里传来的声音阴冷恐怖,就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气温骤降。
“不,酸与,你一旦动作,带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酸酸,我,我一向小心……”
“那也没用。”
“那让卑职去如何?”
另一个声音传来的时候,树旁边栽种的灌木冒出青色的烟雾,几秒钟之内就燃烧起来。
“也好,你就合适多了,好,你去吧。”
“卑职遵命。”
嗵——!
通天火柱瞬间把披香殿上空烧的通红,一只火鸟从火焰振翅而出——它全身浴火,黑夜之中看不清楚形体,只是一双火翼遮天蔽日,而却只有一足。
“酸酸,怎,怎么觉得它,它比我合适!”酸与不满道,“你忘了,上次它出动,华胥宫烧、烧的什么都不剩!”
“火灾,在哪儿,在什么地方都会发生,但你要是去了,可没法用天灾来掩盖这件事,酸与。”
“酸酸,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你这是种族歧视。”
“不要跟人类混的太久了,酸与,刚才勾陈大人才劝过我。”
…………………………………………………………………………………………………………………………………………………………………………………………………………………………………………………………………………………………………………
水无清正和空慈禅师说话,突然外面人声鼎沸,一片红光从窗外映入室内,水君堰慌忙跑到窗边。
“法师!”
他大喊一声。
“阿弥陀佛!”
空慈禅师脸色一变。
“那些妖孽开始行动了!”
“清儿!回家去!”
“什么?兄长大人!”
“我叫你回家去!”
“来人!”
水君堰都未等水无清说第二句话,对着门口喊了一声,飞鱼卫立刻鱼贯而入。
“护送我妹妹回家!”
“是!大人!”
“兄长大人!”
“不许反对,我早就说过,让你不要入宫,你偏不听!”
“可是,也没有必要如此公器私用吧!”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顶嘴!”
水君堰说完还没过半秒,门再次被撞开。
“大人!开明宫三处宫殿起火,火势正向仰华庭蔓延!”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起火?”
“除非,这也跟宫中的妖气有关。”空慈禅师边说边步下台阶。
“法师。”
“君堰,跟贫僧去陛下那里走一遭。”
“可是……”
“先国后家,君堰,‘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是,法师。”
水君堰虽然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回家去!”
他强硬的命令道,留下两位飞鱼卫,便带着剩下的人和空慈禅师推门而出。
水无清无奈,只好跟着飞鱼卫往殿外走。
她很不情愿,尤其是勾陈还没有和她会和,行到距离华胥宫南门不到三分之一的距离,一匹白马驰骋而来。
“妖物!”
这两个飞鱼卫不待对方到跟前拔出剑来。
“等一下!”
水无清阻止不急,他们持剑往孟极猛砍过去。
却之间孟极撒开四蹄从空中一跃而过。
轰隆!
两名飞鱼卫全身着火,他们痛苦惨叫,不数秒,竟然就烧成焦炭,倒地抽搐不起。
“孟极!你做了什么!”
水无清大惊失色。
“无清大人,这不是在下所为。”
那匹白马落地之后,开口说道。
“不是你?”
这时候,又一个人从远处跑过来。
“跑跑跑!快跑!”
勾陈一边招手一边拼了命的嚷道,她身后所过之处,烈焰四起,火焰就好像是追着她而来。
“勾陈!怎么回事!”
“吾说!跑!”
水无清认识勾陈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见她跑的这么快,一眨眼功夫就已经跟她并列了,而身后的烈焰紧随其后。
勾陈一把抓住水无清的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仆人!好啰嗦!不就是那回事吗?”
“又是妖兽?又是妖兽?”
“不用重复,当然又是妖兽,还有,皇后吃泥丸子。”
“这又是什么不合时宜的笑话?”
“这不是笑话,仆人,汝应该明白,虽然吾有着卓越的幽默感,这样吾作为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的价值更加提升到了一个可人的层面,但是吾并没有开玩笑。”
“好吧,之后你可以跟我细细说这件事,只要我们没有被烤熟了!孟极!来帮忙!”
孟极站在原地,却没有动弹。
“孟极?”
“别喊了,仆人,吾现在状态很差,汝以为现在这种状态下,仆人二号还会假装它的‘忠诚’吗?”
“想不到你竟然知道的吗?”
“那是当然!”
砰!
火花在她们奔跑的前方炸开,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阻拦了二人的去路。
她们不得不紧急转弯,但是另一道火墙紧跟着围上来,还未等再次转身,二人已经被困在烈火圈成的围城之中。
水无清下意识看向孟极的方向,却发现它已经消失了。
“不用找了,仆人二号没有走,它只是在等着吾被烤熟了,它好分脑花吃,汝知道吗?对大多数妖兽来说,最上等的风味是心肝,其次便是脑花。”
“我才不想知道这件事。”
水无清一看无法逃跑,她反而冷静了下来,随手抽出荧惑守心剑。
“我只明白一件事,和你在一起,就意味着这种被人追杀的日子会变成日常。”
“不羡鸳鸯不羡仙是吧?”
“随你怎么说吧。”
火势越烧越旺,水无清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被烤熟了。
但是她举起荧惑守心剑。
用力劈下去。
火墙被劈开一条裂缝,同时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鸣叫。
水无清趁机拉起勾陈就往外跑。
刚离开火圈十余米,勾陈却突然站定,并把水无清拉住。
“勾陈!”
“别跑了,若带着它进入城里,怕是会引起更大的火灾。”
勾陈仰面朝上,顺着她的目光,水无清看去,只见一只大鸟张开双翼,正在天上虎视眈眈的瞪着她们。
这只鸟的外形,和之前的蠪侄、蛊雕有着很大的区别。
其一是外形没有那么可怖,不,不仅仅是不可怖,甚至于有些“神圣”:其羽毛是青色的,有着如火纹般的纹路,一只长喙秀白如雪,身形和仙鹤很像,除了体型要大一些之外,还有就是其只有一条腿。
如果不是它毫不留情的降下野火袭击她和勾陈,水无清甚至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鸾鸟”。
其二,就是虽然没有来由,但水无清却感觉这只鸟不似蠪侄、蛊雕,它似乎有着相当强的智慧,那双眼睛打量她们的样子,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只没有头脑的畜生。
见她们不再逃跑,大鸟收起羽翼,缓缓落在地上,它抖落一身羽毛,很快就化作人形。
是一绝美的女子。
头发是红色,一直垂到地上,身着青纱外罩银甲,右足赤着,而左脚却是纯银打造的假肢。
丹凤眼,柳叶眉,额头点着火焰形的朱砂印记。
此外,她十根手指戴着镂空的指套,虽然宫中的后妃为了保护指甲,使用指套蔚然成风,但将所有手指全套住的,却闻所未闻。
“勾陈大人,久疏问候,请受我一拜。”
这女子对着勾陈款款下拜,行为举止规矩,高贵,一双眼睛始终不曾直视勾陈,其恭敬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水无清再看勾陈,却在她的脸上看到少有的困惑,和为难,以及……紧张?
“勾陈,你认识她?”
“吾不记得了,”勾陈答道,“但吾认得方才她所化之物,仆人。”
勾陈刻意压低声音,而且听来似乎还有颤音,显然,她在动摇。
勾陈居然会动摇,这是水无清绝对没有想到的。
路遇幽都,在什么都不知道情况下她都没有动摇,现在竟然动摇了?眼前这个女子,真的有这么可怕?
“勾陈,她到底是什么!”
“毕方。”勾陈缓缓吐出两个字。
水无清倒吸一口冷气。
毕方,她知道。
“毕方?那个毕方?‘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秦山之上,驾象车而世讯毕方,毕方并害’的那个毕方?”
水无清所说的,为《韩非子》中之所云,意为黄帝统辖鬼神的时候,毕方站在战车旁边。
“汝说的不错,以凡人的角度来说,毕方不仅仅是一种上古凶兽,甚至可以说其是‘神’,是黄帝的随从。”
“可是神,神也是凶兽吗?”
“是不是神只是站在凡人的角度来看,《西山经》曰:‘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毕方落落大方的站在勾陈面前,只待她说话。
“麻烦吗?”水无清道。
“吾的直觉,她女人的属性似乎比凶兽的属性更加麻烦,汝看到她的眼神了吗?那可不是汝的女子等级能比得上的。”
“女子还有等级?你别说女子等级升上去也要什么‘星辰爆破’之类的。”
“别傻了,女子等级不需要必杀技,女子等级是更高的等级,一百级就能转职那种。”
“我真是多余问。”
毕方深施一礼。
“勾陈大人,毕方向您道歉,毕方有三件事对不起勾陈大人。”
“其实用不着道歉,放我们就行……”水无清嘟囔道。
“这恐怕是不可能的,”勾陈对水无清道,“她可是来挖吾的心肝的。”
“心肝而已,送给她我们就能离开了吗?”
“吾可只有一副心肝——应该吧。”
毕方假装没有听见勾陈和水无清之间傻乎乎的对话,她依然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
“第一件事,毕方烧毁勾陈大人在凡间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落脚之处。”
“吾的行宫是汝烧掉的?吾一直以为是阿斗所为呢。”
“明明就是你自己擅自住进去的,说什么行宫啊……”水无清白眼道。
“第二件事,奉孔梦星将军之命,毕方要将勾陈大人的心肝挖出来给太皇太后食用。”
“上命所差,这事也不是汝的错。”
“勾陈,你还会帮别人说话,体谅别人啊?”
“吾是很温柔的,吾的小名叫柔柔。”
“我可没听说过。”
“汝的等级不够,当然不知道。”
“你啊……”
“第三件事,虽然只是意外,但毕方不小心消除了勾陈大人的记忆,让勾陈大人沦落凡间,还请勾陈大人谅解。”
“吾失忆是因为汝?”
“毕方已经道完歉了,还请勾陈大人交出心肝。”
言毕,一团烈焰喷涌而出,毕方再次化作大鸟,它振翅飞空,绕着仰华庭纵情翱翔,所过之处,无不被火焰覆盖,宫人四处奔跑,但还是有不少人被烈焰包围,而化作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它边飞还边说道:“勾陈大人,毕方知道您不忍苍生因您而受苦,还请交出心肝,否则毕方定让京师陷入一片火海。”
它的声音还是如同先前那美艳女子一般,语调亦然。
而这才更让人骇然。
水无清到这时候,终于明白了之前孟极跟她所说的话。
毕方,这是对她来说,截然陌生的存在,如孟极或者阿尼那样的妖怪,它们虽然不通人性,但至少还是在努力模仿人的行为,思考方式,语言习惯,水无清可以假装能和它们进行沟通。
但毕方不是这样。
它用人的声音说出人的语言,似乎是在模仿,但却满是漠然。
它似乎根本就不把人类所代表的一切放在眼里,放一把火,烧几个人,对它来说和烧几根木头没有任何区别。
它让水无清从内心深处感觉发冷——尽管它在引发火灾,明明有着美丽甚至神圣的外表,不论是鸟类的形态,或者人类的形态,然而它却似乎是水无清目前所见到的最无法理解的物种。
水无清用荧惑守心剑不停的劈开延烧到她们身边的火焰,但是有更多的火焰烧上来。
“勾陈!我们似乎甩不开!”
“这样更好,仆人。”
“这样怎么会更好!”
“这样吾才不会给自己寻找借口,放纵它继续去为祸四方,承认吧,仆人,今天不是它死,就是汝死。”
“慢着,不是应该你死或者它死吗?为什么要把我算上?”
“难道汝要眼睁睁的看着吾被它挖去心肝?吾被人剥光衣服,剖开胸膛,取出心肝,这样真的可以吗?”
虽然水无清真的真的不想接勾陈这种不合时宜的装模作样,但糟糕的是,让她说中了,她确实没法忍受勾陈被那样对待。
“我恨我自己!”她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这世上只要吾不恨汝,汝就有生存的价值。”
“真是谢谢你啊!”
“应该的。”
说着话,勾陈突然双手捧住水无清的脸,强行把她的头扭向自己的方向。
“危险!”
“安静,仆人,汝想害死吾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水无清嚷道,同时用力把勾陈从原地拽开,以免的她被火烧到。
但下一秒,水无清却发现她们刚才离开的原地,又出现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身影。
不过很快就在烈火吞噬下消失无踪。
“这难道……”
水无清感觉经常在幻觉中出现的独眼怪物此刻变得更加清晰了,她隐隐感觉到刚才的所为并不是勾陈做出来的。
而是她。
“怎么回事?我能制造幻影?”
“不是汝,是孟极,吾发现,吾似乎能使用孟极的能力,而现在汝把这个能力交给汝。”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被蠪侄袭击之后。”
“那么早,你为什么不早说?”
“必杀技都是要在等级提升到一定时候才能用出来的,光是知道没有用不是吗?”
“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像是强词夺理。”
“现在吾把它交给汝,仆人。”
“让我先确定一下,交给我的意思,从现在开始这项能力,我可以使用,但你就不能用了?”
“孺子可教。”
绣春殿突然燃烧起来。
刚才还在谈诗论道的殿堂,现在变成了巨大的篝火堆,索性里面的人早就到别处庆祝王诞日的庆典,但仰华庭依然挤满了人,火焰在所有易燃的地方燃烧,并且蔓延到更多地方。
仰华庭瞬间就像一个大烤炉。
“阿斗。”
勾陈打开《山海经》,一个黑影从里面飞奔而出。
祸斗落在脚边,张开嘴巴,瞬间就吞噬了好几处起火点。
但却有更多的火点烧起。
“这里骚动的这么厉害,御林军竟然没有出现?”
“吾觉得,毕方应该就是御林军的一份子。”
“好吧,你这话,还真是让人精神一振啊。”
水无清抬头看着毕方,她知道要是在这么让它烧下去,别说华胥宫,就算是整个京城都不够它烧的,必须赶快解决掉这个家伙。
“阿斗!掩护我一下!”
祸斗听见水无清的呼唤,转身向她跑过来,路上吃掉了好几处火焰。
它围着水无清和勾陈跑动,在她们四周清出一处无火带。
“祸斗还能听话,真是万幸。”水无清嘟囔。
“阿斗和其他的本来就不一样,它可是吾的仆人零号!”勾陈颇为洋洋得意道。
“但之前不是还把你丢下自己跑的无影无踪吗?”
“汪!”
“知道了,阿斗,我不说就是了。”
水无清仰头看着毕方。
“勾陈,我观察了很久,难不成,毕方的身体周围没有火焰,难道它并不是火鸟一类的?”
“毕方是‘大火之兆’,它所过之处会引起火灾,这并不意味着它会放火,就像窃脂可防火,却不能灭火一样。”
“原来如此,名副其实的天灾呢,不过,这也就是说,它的身体不是火焰铸就,也不会突然喷出火来?”
“是这样,倒不如说,它自己本就是易燃品,比如,汝看,阿斗。”
“汪!”
勾陈一声命令,祸斗突然把屁股朝向毕方,一股烈焰从肛门喷薄而出,毕方急忙回避,但是还是烧着了翅膀上的几根羽毛,它不得不落在地上。
“仆人,现在。”
也不待勾陈出声,水无清已经挥剑冲了上去。
毕方刚一落地,就看见水无清挥剑上前,它对着水无清连啸数声,地面的树枝,苔藓等物尽皆燃烧,水无清连忙躲开火源。
“毕方有一件事要向你道歉,勾陈大人的仆人,所谓易燃品,可不是这些东西,你身上的布料,不也是易燃品吗?”
“哎?”
水无清一差异,就只听轰得一声,她全身都被火焰包围了。
“很抱歉,勾陈大人,您的仆人被毕方烧死了,现在还请交出您的心肝吧。”
毕方说着,就把爪子伸向勾陈。
说时迟那时快,就只见“勾陈”突然把藏在身后的荧惑守心剑亮出来,一剑就把疏于防备的毕方的爪子剁了下来!
而“勾陈”那伪装的虚像也如雾一样散开,是水无清。
“毕方真的很意外。”
毕方只有一只脚,现在还被砍了下来,它当然没法站稳,但语气也丝毫不见慌张。
它往旁边看了一眼,那本来以为被烧掉的水无清,现在变成了祸斗。
趁着祸斗对它喷火的时候,水无清就已经利用勾陈借给她的力量,将三人都给伪装了起来。
祸斗成了水无清,水无清成了勾陈,那勾陈呢?
毕方也有这个疑问。
“勾陈大人在毕方身后对吗?”
“答对了。”
话音刚落,碰的一声响,《山海经》坚硬的书角就砸在毕方的翅膀尖上,瞬间疼的它仰天长啸。
然后勾陈趁此机会,左右开弓,拿着那本厚重的大书对着它,左脸猛扇四下,右脸猛扇五下,如此反复,打的毕方晕头转向,趴在地上。
“制服它了吗?”
水无清小心翼翼的上前问道。
“吾看看。”
勾陈说着翻身骑上毕方的后背,高高举起《山海经》,猛砸下去!
她的“暴行”足足持续了五分钟,直到毕方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才从它的背上跳下来。
“制服它了。”勾陈心满意足道。
“接下来怎么办?你像之前一样,吹口气把它收进书里面吗?”
水无清一脸厌恶的看着勾陈手里那本沾满了鸟毛的大书。
“不行,也许汝没有意识到,但现在吾还是很虚弱,没有体力将它收监。”
“那怎么办?难道就放在这里吗?那样这个夏天说不定就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勾陈沉思了片刻,转头唤道:“阿斗,过来。”
祸斗一路小跑过来。
勾陈把它抱在怀里,又屁股朝着毕方放在地上。
“它要是有什么企图,汝就对它尽情的‘释放’。”
“汪!”
勾陈吩咐完了祸斗,转头对水无清道。
“准备好了去驱除猫鬼吗?”
“现在不是应该趁机逃走吗?”
“现在可是最好的机会,怎么能逃走?对吗?阿尼?”
“勾陈大人所言极是。”
水无清认得这个尖细,阴森的声音,只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那只浑身腐烂的猫鬼正站在火光里。
“这高温让我的身体腐烂的速度更加快了。”
“阿尼!”水无清用剑指着猫鬼道,“你还真的有脸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无清大人,我理解您为什么这么说,但请让我解释我的苦衷。”
“吾不想听汝的诡辩,阿尼,带吾去见赵无启,驱除猫鬼,然后把答应给吾的美酒,酸梅,枣子,点心,茶叶带来。”
“勾陈,你认真的?你还打算相信它?它可是算计了我们啊!”
“仆人,准确的说,阿尼从来没有对吾说过谎,最多只是隐藏了一些关键的信息,撒谎者应该严惩,而对于沉默者,吾只能说,吾似乎还没有强大到能让其对吾知无不言。”
“真不愧是勾陈大人,拥有海纳百川的气概。”
“阿尼,不要拍这种毫无想象力的马屁,而且这也只是事实罢了。”
勾陈说道,水无清则又是摇了摇头。
“那么,现在就去找披香皇后吗?”
“对,吾是这么打算的,汝还来吗?”
“来?在经历这一切之后,继续找皇后的麻烦?”
“没错。”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饭后运动,虽然我们连饭都没吃。”
“吾在披香殿吃了点心,还有茶水。”
“而我,除了几首破诗,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装。”
水无清忍不住向勾陈抱怨。
“那个皇后那里还有些泥丸子,说不定汝可以蘸些汤汁来吃。”
“我才不要吃泥丸子。”
“那去披香殿吗?”
“赵无启皇后在那里吗?”
“在。”
“那就去吧。”
“好,那就去吧,阿尼,带路。”
“遵命,勾陈大人。”
于是勾陈和水无清再次返回披香殿。
…………………………………………………………………………………………………………………………………………………………………………………………………………………………………………………………………………………………………………
“陛下,贫僧真是没想到陛下您会这么做。”空慈禅师摇头道。
“人世无常啊,法师。”皇帝叹道。
说话的地方是崇德殿,与披香殿同属开明宫,当今圣上被册封为太子的头十年在此居住。
“华胥国被那妖妇把持已经历数百年之久,先帝到死都希望能扭转乾坤。”
“这正是父皇驾崩的原因不是吗?法师。”
皇帝和空慈禅师在崇德殿后花园的凉亭处,两人之间的桌上摆着一副棋局。
“平南蛮,争西夷,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强行开国,将我华胥国带入开明时代,屹立于世界之林,陛下,先帝的一生,并不是因为他驾崩来定义的。”
“朕知道,法师,朕当了三十年的太子,朕几乎见证了父皇所有的壮举,而也证实因为如此,朕累了。”
“陛下年初登基,何以言累?天下万民还仰赖陛下。”
“法师,不管你,还有天下万民怎么想,朕早就累了,岁太子被册立的时候,崇德殿的宫女太监昼夜哀嚎,唯有朕,从来未曾睡得如那夜安稳,朕大半的精力全都耗费在里太子的岁月里,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为万民以修万事之春,这种事,朕早就没有心力去做。”
“陛下,华胥国经历开明,正是万象逢春之世,朝堂上文有张、王二相,行伍里武有萧、蔺二帅,陛下只要萧规曹随,虚心纳谏即可。”
“问题在于,朕已经没有理想了,法师,说真的,对华胥国,朕打从心里觉得,怎么样都可以,就像这盘棋,明明朕已经快输了,可是朕什么感觉也没有。”
皇帝说着把棋子投掷在棋盒里。
“父皇四十年励精图治,华胥国万象更新,正如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然而皇位上,却坐着朕这已进入暮年的皇帝,天正午,人却黄昏。”
“陛下……”
“再说,事实证明,就算朕什么也不做,华胥国也会往着既有的方向前进,朕百年之后,孔将军、赵太后依然会存在,新的天子还是要受他们把持,而有趣的是,华胥国现在的繁荣也已经证明,那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陛下!”
“不用说了法师,‘麒麟降世,荧惑守心’,实乃天意,朕只想静静看到最后。”
“陛下!”
“君堰,送客。”
皇帝疲惫挥了挥手,站在门边的水君堰过来,法师无奈的看了皇帝一眼,摇摇头,却也只好向门外走去。
“法师。”
他未到门口,却听见身后皇帝的呼唤,空慈禅师连忙回头。
“是,陛下。”
“若太子有德,忘法师能忠心辅佐,若不是这样……”
说到这里,皇帝停顿了一下,继而道:“那就随他去吧,万事自有天道。”
水君堰送空慈禅师走出房门。
他遥望仰华庭方向,显然火光已经渐渐熄灭,虽然还能听见人声鼎沸。
“君堰,陛下何至如此?”
“法师……”
水君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空慈禅师。
“天下多少苍生,勾心斗角,处心积虑,甚至不惜骨肉相残,也要赢得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可是陛下却丝毫不知道珍惜!”
“大概是岁太子一事,让陛下心灰意冷吧?”
“君堰,你知道内幕吗?”
“……法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贫僧也正有此意。”
水君堰和空慈禅师说些机密话的时候,水无清和勾陈正在赶往披香殿的路上。
她们脚步并不是很急,因为两个人都想不到有什么要急着赶路的必要。
“勾陈,我还是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阿尼没有骗我们?”
“没错,如果汝还没有看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说明汝的道行还太浅。”
“什么叫‘从头到尾’?对我来说,这根本就是没头没尾。”
“也许应该让我来给您解释比较好,无清大人。”
阿尼没有如影随形的跟在二人身边,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它,应该是“神出鬼没”。
好一会儿不见踪影,而当需要它来解释些什么的时候,就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蹦出来。
阿尼说的事情,要说复杂,也不复杂,只是没有之前所告知的那么简单。
“我的确厌倦了做猫鬼的生活,我也的确被皇后困在尸体里,我还真的想让那个皇后下地狱,但您知道,勾陈大人,无清大人,我只是个小小的猫鬼,而孔将军是能和龙相搏的金毛犼。”
“吾和他见过面,他比毕方强大的多,也难怪汝如此怕他,汝无法违抗它。”
“多谢勾陈大人的理解,总之,他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但却并没有像按死一只蚂蚁一样按死我,他只是要求,当你们入宫的时候,他会把猫鬼困在仁寿宫,届时,我将勾陈大人带到那里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水无清疑惑道。
“显然,那只妖怪在仁寿宫设下了陷阱,将吾进一步削弱。”
“为何一定是仁寿宫?”
“吾觉得这大概跟宫廷内的争权夺利有关系。”
“你为什么这么想?”
“汝兄长的画册上都是这样的故事。”
“我都说不要乱翻兄长的东西了,他会生气的!”
“勾陈大人的直觉应该没有错,无启皇后除了斗争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所以汝只是把吾引到仁寿宫,其他的事情和汝没有关系?”
“是的,勾陈大人,另外,那只猫鬼也已经被无清大人铲除了,我可没有食言。”
水无清这才想起她在一片黑暗里刺中的东西,以及在灯亮之后,留在地上的一摊血迹。
“那果然就是猫鬼吗?”
“是孔将军将它困在那里的。”
“很好,吾铲除了猫鬼,汝别忘了吾的美酒,茶叶,酸梅……”
“勾陈,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的念叨那些东西了?”
“仆人,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这意味着,有功就必须受禄,否则就逆天道而行了。”
风送夜来香,水无清没有察觉,但已经来过一次的勾陈知道她们到了披香殿。
整座楼宇黑漆漆的,但庭院却并不黑暗,相反,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上倒映着天空的明月,萤火虫在绽放的夏花间来回的穿梭,星星点点,犹如坠入凡间的星尘。
“吾有没有告诉汝,皇帝向吾求婚了?”
在走进正殿之前,勾陈说道。
水无清差点直接被门槛绊倒。
“你……什么!?”
“吵死了,仆人,不用吾来提醒,这里可是类似于四天王巢穴的地方,虽然还不及魔王城。”
“不要打岔!皇帝向你求婚?”
“他想让吾成为他的皇后,可是吾拒绝了,因为吾不想嫁给一个带着三个拖油瓶的鳏夫,而且仔细想想,万一汝嫁给了太子,吾不就变成汝的婆婆了吗?”
“不……这……为什么……”
“因为明明是吾长的比较年轻,可是却被汝称为母亲不是很奇怪吗?”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啊!我是问你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才说啊!”
“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皇帝突然想立你为后,这到底是为什么?”
“汝是不明白这件事?”
“我不明白的可多了!”
“皇帝说他想一个麒麟当他的皇后……”
“对对,空慈禅师也跟我说了,他说你是麒麟?”
“大概是吧?”
“什么叫大概是?”
“对不算很重要,吾就不在意的事情,然而其他人又和吾的看法相反的事,吾一律称为‘大概是’。”
“所以你真的麒麟?”
“大概是吧。”
“你啊……”
“那仆人,汝以为吾是否为麒麟重要吗?”
“我、我不知道。”
水无清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仔细想想,她是不是麒麟有什么重要的?说到底,她不还是那个任性,自我,贪吃的女人吗?
“吾总觉得汝在想很失礼的事情。”
“可是我在想,你不关心吗?”
“麒麟吗?”
“对啊,你不是失忆了吗?难道你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感兴趣?”
“仆人,所谓过去的就是无法更改的东西,记得或者忘记,关乎过去,但能撼动未来吗?”
“这……”
“正如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像是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偶然》?”
“决定未来的,是交会之后的决定。”
“所以……”
“吾失忆之后经历很多,那都是在吾遗忘了过去的前提下,吾觉得汝肯定是发现了,即便忘掉一切,吾依然是如此的优秀,甚至于在短时间之内就让汝对吾五体投地,这不就意味着,是否记得过去,或者吾是否是麒麟,这都不重要吗?”
“勾陈,我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
“呼呼——”
“喂!你在笑是吧?你在笑!你在嘲笑我!”
“仆人,汝和吾现在可是在四天王的巢穴啊,不要大呼小叫的,万一跑出来一个……‘四天王里最弱’的该如何是好?”
“不,你……好吧好吧!先解决眼前的事。”
水无清稳定心神,把荧惑守心剑我在手里。
“对了,勾陈,毕方为什么想要你的心肝?””
“赵无启想吃,似乎麒麟的心肝有什么特别的功效。”
“你还说过去不重要,如果你不是麒麟,她会想吃你的心肝吗?”
“汝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吾说的吗?这种情况,吾称之为‘大概是’。”
“对她来说很重要,对你来说不重要?”
“汝看,汝还不是无药可救。”
水无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勾陈。
披香殿内,一片漆黑,不过倒不至于像仁寿宫那样,因为这里到底没有把窗户钉的死死的,还有窗外的余光渗透到室内,更别说那洒满窗台的月光。
“勾陈,我可不希望仁寿宫的事情重演。”
“汝指的是什么?”
“阿尼,阿尼啊!”水无清不耐烦的小声嚷道。
“我在这里,无清大人。”
“我不是在叫你,我是在提醒这个女人……”
“女人过分了,汝应该叫主人。”
“女人!”
“哎,这年头仆人真是不好带。”
“阿尼之前可是抛下了我们,并且将我们引入陷阱里面啊!”
“确实有这样的事,不过汝在着急什么?那个陷阱只是针对吾的,吾依然很难受,如果现在把蛊雕或者蠪侄放出来,它们大概会立刻发动进攻,并且将吾吃干抹净吧?”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吾可没有开玩笑,它们真的会把吾当成正餐吃掉,然后汝大概就是餐后的小点心了。”
“”哪怕如此你还要相信这只猫鬼吗?
“这无关信任,仆人,这只是理智的判断,再说之前它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
水无清真不知道勾陈这种情况,到底该说是豁达还是该说她没神经。
沿着楼梯,二人登上了顶楼。
在楼梯间,孔梦星迎面走来。
水无清立刻摆出战斗的架势,而孔梦星却背着手,一派笑脸相迎。
勾陈把手挡在水无清前面。
“收起武器,仆人,吾觉得他没有战斗的意思。”
“勾陈大人的判断很精准,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您会主动回来,请让我带您上楼。”
孔梦星转过身去,水无清刚要重新拔剑,却被勾陈挡下来了。
“算了吧,以吾现在的状态,和汝的功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
“你最好听勾陈大人的话,君堰兄的妹妹,水无清大小姐,如果刚才勾陈大人没有阻止你,现在你的脑子就已经在我的嘴里了。”
孔梦星说着,斜眼一笑。
水无清顿时感觉全身一阵恶寒。
她们再次来到之前勾陈来过的庭院。
那棵大树依然巍峨耸立,奇花异草栽满了楼顶,树洞前的供桌上,却是杯盘狼藉,那些放着泥团乱七八糟的,但却不像是被刻意破坏的,因为上面还有牙印。
像是被吃掉了。
树洞里传来歌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水无清大惑不解,她转头看着勾陈。
“这里面的,难道是披香皇后?”
勾陈却是笑而不语。
她从怀中掏出之前水无清曾经见过的竹笛。
“仆人,汝认得此曲吗?”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啊!”
勾陈点头,她目光转向站在楼梯口的孔梦星,后者抱着肩膀,看着这边。
“妖怪,吾应该没有理解错吧?”
“不愧是勾陈大人。”孔梦星笑着点了点头。
勾陈把笛子放在嘴边。
“妖怪,请一张琴来。”
这时候,从洞里传来皇后的声音:“孔将军,那就把哀家的焦尾琴给勾陈大人拿来吧。”
孔梦星转身下楼,不多时却又回来,怀里抱着一张古琴。
“仆人,与吾同奏。”
“勾陈,这到底是……”水无清真的是一头雾水。
“汝不懂?”
“我当然不懂了,我还以为是要来这里战斗的。”
“不,用不着战斗,光听歌声就明白了,皇后大概是心灰意冷了吧?”
勾陈边说,边走到供桌边上,拿起一封信来。
“吾若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在吾走之后才送过来的。”
“那是什么信?”水无清道。
孔梦星叹了一口气,这只妖怪竟然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道:
“传位诏书。”
水无清一听大惊失色。
“传位诏书?”
“圣上决定在‘荧惑守心’之后传位于太子,他要亲自承受天罚,也就是说,娶勾陈大人为中宫,或者用勾陈大人的心肝……这两个计划都被圣上给否定了,真是被无端的摆了一道呢。”
一阵晚风吹来,勾陈暂时放下竹笛,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吾早就看出皇帝有求死之心,他对这世界似乎生无可恋。”
“哼!他连哀家都不要了!勾陈大人!”
“对啊,赵无启,所以说男人啊……”
勾陈随声附和的摇了摇头。
水无清现在依然是一头雾水,勾陈好像是看出她的·疑惑。
转头对树洞道:“汝不妨出来一见,否则吾这笨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哀家现在的样子实在丑陋,怕唐突了勾陈大人。”
“汝连吃吾的心肝都不怕,还怕吓到吾吗?”
“那……”
良久,洞中又传来声音,这次是对着孔梦星说的:“孔将军,那就麻烦你了。”
“臣遵旨。”
孔梦星说着,迈步上前,只见他全身抖动,毛发开始疯长,体型越来越大,不消片刻,就化作水无清之前所见过的怪物。
金毛犼。
孔梦星举起前爪,伸进树洞,只听见咔嚓一声,参天大树就被它分作两半。
水无清大惊失色,她此时才深刻认识到,刚才所说的话,不是威胁,而是她的确不能是这个怪物的对手。
倒下的大树中间,露出一个一人高的土堆。
一个女人下半身埋在土堆里,只有赤裸的上半身露在外面。
不,好像事情没有那么单纯。
水无清定睛一看,却看出,这女人根本就是胸口一下只有一根脊椎像根系一样插在土里,埋在途中半截的心脏依然在怦怦跳动。
“这……”她面无血色,老实说,到现在为止,她已经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了,但是像这样的……
这女人到底是活着的还是死的?
“‘其人穴居,食土,无男女,死即藐之,其心不朽,百二十岁乃复更生’汝是无继之民,或称‘无启’。”
“勾陈大人果然聪明。”
那女人张目笑道,她露在土上的部分只有一只右臂能动,脖子始终向右歪倒,似乎也不能转头,一只眼睛张,一只眼睛闭。
“难道皇后也不是人类?”水无清道。
“大胆小奴!在哀家面前何以如此大放阙词!”
赵无启突然怒斥道。
水无清吓了一跳,勾陈倒毫不在意。
“她是无启之民,不老不死的一族,死后只要把心脏埋进土里,过了一百二十年就能复活,看如今这般模样,大概已经有五六十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