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十年……那岂不是从第一次巫蛊之祸时候开始,无启皇后就已经‘死’了吗?”

“痛苦的不是死亡,仆人,无启之民没有父母,没有子女,甚至连性别都没有。”

“没有性别?”

水无清不禁抬头看向那个埋在土里的“女人”,她这才发现,的确,虽然第一眼看她披头散发,而且脸上也涂着胭脂,第一反应这是女人,但她胸部以下的性征却并不明显。

“呜呜呜——”

赵无启突然哭了起来。

勾陈看着她,又把头转向孔梦星,问道:“如果吾猜的没错,这正是她残害怀孕后妃的原因吧?因为她永远不能怀孕,这让她没有成为皇后的资格。”

“结果上来看,是的,但是呢……”

孔梦星似笑非笑的摇摇头。

“呜呜呜——”

赵无启歪着头,眼泪从眼眶流出。

她一边哭,一边低吟: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水无清若有所感。

“皇后之所以残害后妃,莫非……不是因为皇后之位,而是嫉妒?”

歌声戛然而止,赵无启对水无清怒目而视,她用恐怖的声音嘶吼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如此说哀家!哀家为什么嫉妒那些贱货!”

这声音低沉浑厚的完全不似女人。

紧跟着,她又嘤嘤哭了起来。

赵无启的情绪一点都不稳定。

看着她这幅模样,水无清不禁心生怜悯。

事到如今,她终于大致能勾勒出一副完整的图景了。

非男又非女,她不是父亲,也无法成为母亲,在幽深的皇宫,她没有任何的后援,只能凭借皇帝的宠爱而立足在这个世间。

但天生的“残缺”,让赵无启永远都无法获得她想要的东西。

“太皇太后入宫时间其实比你们想象的要早的多,水君堰的妹妹。”孔梦星似乎是看出了水无清的想法,他故意补充道。

“不许说!不许说!孔梦星!不许说!”赵无启歇斯底里的吼叫着。

孔梦星却视她为无物。

“你在白泽书院所学到的历代皇后表,其中只有三个不是她,她陪伴了华胥国绝大多数的皇帝。”

“当我听说皇后娘娘是不死身的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

“不错·,仆人,汝进步了,假以时日,不仅是‘星辰爆破’,连‘星尘大爆炸’汝都有可能学会。”

“什么是‘星尘’……算了!我怎么就是学不会呢?问这个干什么?”

水无清拼命摇头。

“既然皇后娘娘是不死之身,那我猜,杀死那些后妃也不是为了争夺权位了?”

“你还真是聪明,一点都看不出来是水君堰的妹妹。”孔梦星笑道。

“呜呜呜——我恨!我恨那些贱货!”

赵无启歪着头,月光下,她就像一座破败的墓碑伫立在土堆上。

眼角流出红泪,妆容花成一片。

“为什么我就不行,哀家就不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你明明说只爱我一个,我恨!”

她边哭,边用仅有的那只胳膊拼命抓挠泥土。

水无清这才发现,虽然一只玉臂白净清洁,手上却满是泥土,更可怕的是,她的指尖因为常年的抓挠,而露出了森森白骨。

赵无启暗自伤情。

多数的自言自语,水无清并不能听得真切,不过有时候似乎会涉及到一些年号,或者人名。

披香皇后是个可怜人。

虽然她也很可恨,在漫长的后宫生涯,她杀了无数的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后妃。

“每次杀死别的女人之后,她都会大哭一场。”

阿尼跳上土堆。

“而眼泪就着的心肝,总是那么的美味。”

它贪婪的伸了伸舌头。

“所以,那些后妃之所以会死,是出于嫉……”

“仆人。”

勾陈打断了水无清的话。

“女人呢,会犯很多的错误,也会有很多的秘密,这世界足够的大,允许任何一个女人尽情的犯错,只要她能意识到,自己终究要偿还犯下的过错,以及罪孽。”

她用手指了指那张古筝。

“来吧,在偿还罪过之前,至少要短暂的忘记一下那些说到底由男人们诱发的悲剧。”

孔梦星闻听此言不觉笑道:“勾陈大人,在开明时代降世临凡,你真是赶上了最适合您的时代。”

“说到这个,汝的那个手下毕方说吾之所以失忆,是她的功劳,汝对这件事怎么看?算了,吾不关心,汝也不像是会知无不言的人。”

说话间,水无清调好了琴弦。

她试探性的撩拨三两声,焦尾琴发出悦耳的琴音。

勾陈转过身。

“汝还会弹琴?”

“你让他给我拿张琴,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

“女人还是谦卑一点的好,仆人,这样才能打男人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天生就自以为高人一等。”

“你还真是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勾陈但笑不语。

在凄凄惨惨的哭声里,勾陈缓缓吹响她的笛子。

水无清静待片刻,以琴声相和。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悠悠长夜,唯有悲歌。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赵无启唱两三句,就停下来痛哭不止。

“他说爱我,只爱我,就算以后当了皇帝,也只爱我一个人,可是为什么……”

这首《凤求凰》,对她来说似乎有着特别的意涵,也许是某位皇帝还未登基的时候,唱给她听的。

也许她也有过幸福的岁月,但是时间太过于久远,本朝已历四百年以上,前后帝君十九位,漫长的时间里,赵无启也许忘了她的爱人的名字,只记得他是“皇帝”。

所以她爱每一个皇帝。

无论年龄,无论长相。

当一个皇帝去世,她就变成另一个皇帝的皇后。

最后,她所爱的并非个体,而是名为“皇帝”的集合。

“赵皇后,简直就是这根扭曲的后宫的化身。”水无清叹道。

勾陈摇头不语,笛音低回婉转,琴声优璇绕梁,皇后那悲戚的声音在夜空中不停的回荡:

“有艳淑女在闺房,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

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

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

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夜转瞬即逝,东方渐明,勾陈放下笛子,最后几个音符发出之后,水无清把手压在琴弦上。

她转头看去,皇后死灰一样的面容上被泪痕浸湿,她微微合着双眼。

勾陈打开《山海经》撕下其中一页,卷成纸卷,放在嘴边,对着赵无启轻轻一吸。

本来安静的皇后,突然挣扎起来。

“不!不!我要留在这里!哀家不要回去!哀家不要回去!”

她的身体一半化成烟雾,但另一半在空中不停的扑腾。

这让勾陈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她原地咳嗽了好几声。

“仆人,帮帮忙。”

“知道了。”

水无清点头应允,从身侧拔出荧惑守心剑。

“皇后娘娘,恕民女得罪了。”

说罢,她飞身上前,一剑钉住赵无启的心窝。

她叫声更加的凄厉,水无清感觉得到她的挣扎。

剑身不停的颤动,那不仅仅是因为赵无启的挣扎,水无清还感觉到了别的力量。

“皇后!”

“哀家不走!哀家要留在这里!他说,他说他会爱我!他说我是他唯一的皇后!我要生下太子!”

在水无清和赵无启僵持的时候,勾陈也一直掐着纸卷,赵无启的一部分化成烟雾被吸了进去,但是更多的部分依然在外面。

“纠缠不休呢,不过这也是女人的天性。”她似是自言自语道。

“勾陈大人,您似乎忘了件事情。”

勾陈侧目看着孔梦星,他基本上是人形,除了一张奇大无比的嘴巴和抓着阿尼的爪子之外。

“吾失忆了,忘得可不止一件事情。”

孔梦星嘴角扬起,把阿尼举起来。

“猫鬼不只是一种妖术,也是人类欲望和怨念的化身,勾陈大人。”

“哦,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啊。”

勾陈似是自言自语。

她接过阿尼,用手抓着它潮湿腐烂的皮毛。

“阿尼,汝对尘世还有什么眷恋吗?”

“勾陈大人,我……”

“没事,有什么想完成的,下辈子再实现吧,不晚,来得及。”

“勾陈大人!请别!”

勾陈也不理阿尼的哀求,直接把它往水无清那里一丢。

早就等好了的水无清扬手一剑。

猫鬼的身体断成两截,从尸体上一股蓝烟飞出,直接和赵无启融为一团。

披香皇后停止了挣扎,她任凭勾陈将她吸入纸卷。

勾陈把两头一掐,纸卷丢到空中,一股火焰燃起,纸卷化为灰烬,燃落的灰烬回到书中,又变成了新的一页。

至此,披香皇后赵无启在华胥国的历史正式拉上了帷幕。

然而,天庆十二年未过一半,自从水无清在公园与勾陈相遇算起,也只经过了短短的一周时间,谁也不知道在这未来漫长的半年还会经历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无启之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