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开始故事之前,让我们说说,水无清这位少女。

水遇火会变成蒸汽,遇冷化为冰霜,从天而降,是为雨雪,百川尽头,是为汪洋。

她如水一样变通,但偶尔也会像冰一样顽固,水至清则无鱼,因此她自然有很多的小毛病,这也让她对于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而人至察则无徒,她的严要求,仅仅是针对自己,对于他人又是有着沧海一样的胸怀。

水无清生于开明三年,此为后世称为“开明皇”的先帝高宗皇帝的倒数第二个年号。

开明时代,以华胥国来说,正值黎明破晓,中世纪的愚昧正在远去,民智渐渐初开,从东方而来的工业化浪潮汹涌澎湃的席卷着小国,过去隐藏于身边的神鬼以及一切不可名状之物,也开始走入聚光灯下。

水无清正是成长于这样一个现实和虚幻所交织的时代。

传统的三从四德依然是时代的主流,而女性的自我主张,也在一天天的变强,这让一些拥抱时代思潮的家庭纷纷将家里的女儿送入书院这样本来被垄断为男性教育资源的场所读书习字。

水无清学习的地方被称为“白泽书院”,是距今四百年前,本朝开国的时候所建立的最悠久的一家书院。

她天资聪颖,又勤学苦读,十几岁的年纪,已经能和许多大学问家讲书论道,谈天说地。

尽管饱读圣贤书,水无清对于一些新奇的,未知的东西,却保持着很微妙的感觉。

既不排斥,却也称不上接纳,所谓“敬鬼神而远之”大概指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京城传闻,她年十二岁曾经遇过这样一件事:

某夜,水无清在书院读书甚晚,之后独身一人返回位于郊外的老宅中。

水无清的哥哥水君堰是当时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贴身侍卫,一年到头少有时间在家里休息,一周也仅能回来一次,将俸银交给家里唯一的老仆——王守和,水君堰兄妹称其为“王叔”,而外人多以“老王”称之。

水家本是京中大户,水君堰又是太子身前的红人,为何兄妹二人仅和一老仆相依为命,住在曾是守墓人居所的祖宅,这件事暂时还不得而知。

正因为是守墓人居所,水家周围自然是一片坟地,祖家祠堂也位于此处,白日里尚且少有马车经过,何况夜深。

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独自一人走在空寂的街道上,两旁柳树阴暗的垂着枝头,乌鹊不时发出悲鸣,从蔓草丛生的旷野呼啸而来的夜风犹如鬼哭。

这天夜里,天色多云,没有月光,抬头看去,云团一块块凝结在一起,让人心生不快。

水无清靠着路边右侧行走。

即便没有车辆,她也会自觉远离道路中央,步态稳定,身姿端正,可见其家教良好。

如此昏暗的夜晚,在这样荒无人烟的街道上行走,就算大人也会心惊胆战,而她却镇静自若,好似闲庭漫步。

正是这样一路走到距离家里还有半里地,路过荒坟。

和水无清家附近不同,此处葬的,多是无名无姓,因为都是穷人家,无钱置办棺椁,仅以草席捆扎,挖一个坑埋入地下,连墓碑都没有,好一点的也才立块木牌之类以作记号。

路过坟地,她听见有所响动,回头一看,却只见路边老槐树上吊着一人。

这样的事情,并不稀罕。

穷苦百姓走投无路,或为债主所逼,或为生活所迫,觅得一僻静处悬梁自尽,在这个时代也是常有的事情。

天色昏暗,加上这死尸披头散发,也分辨不出男女。

一般人见到,多数是匆匆低头走过去,就当假装没看,但水无清却停在树下,仰头观望。

谁也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为何会停下脚步。

说到底,当时没有第三者在旁边,细节之类的,很难断定真伪。

姑且按照坊间流传最广的说法吧。

水无清看着死者,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她心中甚悲,双手合十,空中祝念此人无论因何而死,只希望如有来生,不似今生。

多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啊!

如果能做到,她真的想把这人从树上放下,可惜毕竟只是一介女童,而书上吊着的这个人,少说也有一米六七的样子,她自然是有心无力。

因此水无清悼念完,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下到路边的草丛里,她想寻得几朵野花以为供奉之用。

此时初夏,雏菊也好,狗尾草也好,自然应该是不难寻觅,但天色昏暗,不易辨别,虽然寻得几株,水无清却都难以满足。

因此她渐渐跋涉入草丛深处。

正在专心摘花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响动,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风吹草动,把一处墓碑露了出来。

这里多出都是荒坟,有墓碑的可谓少之又少,而且这墓碑上的名字被刻花了,似乎有什么隐情。

不过水无清也未放在心上,于是转头继续寻觅野花。

“小妹妹,小妹妹……”

身后传来不似人声的呼唤。

水无清立刻警觉起来。

如果是别的姑娘,怕是当场就得被吓一大跳吧?不,就算不是女孩,就算不是小孩而是成年的精壮男子,也要胆战心惊才对。

但水无清也并未慌乱。

她慢慢把头转过去。

没有人。

正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只见那刻花的墓碑下的泥土松动,紧跟着,一个女人从里面爬了出来。

“小妹妹……”

这披头散发的女人低着头,发出的动静全然不似人声。

水无清巍然不动,却是彬彬有礼道:

“请问有什么事叫住小女子?”

对方并不答话,只是从长发下面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瞪着她。

水无清若有所悟,却依然镇静如初,她不禁笑道:“您头发蓬乱,舌头又长,若说被山贼打劫也可,若说是孤魂野鬼也可,不知道到底是哪样?您若不说,小女子怎么会知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水无清的话,这女人突然抬手,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放在墓碑上。

身体站在那里,腔子上空荡荡的,一颗人头立在墓碑对这水无清冷笑。

谁知水无清依然是无所畏惧。

她朗声道:“您有头我尚无所畏惧,何况无头?”

说完,再不搭理这女鬼,转身又蹲下摘花。

等她把野花采集又扎成花束,回身看时,那女鬼已经消失无踪。

水无清拿着花束返回大路,尸体依然吊在书上。

她把花束放在尸体前面,再次双手合十。

恰在此时,先前的女鬼却又出现了,她在尸体的下方张牙舞爪,分外狰狞。

而水无清却不卑不亢,朗然怒斥:“死者为大!你在这里搔首弄姿是什么意思!同时孤魂野鬼!何必扰人清静!”

被水无清斥责,那女鬼竟自惭形秽,而逐渐消失。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水无清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这个传说虽然流传甚广,却也难辨真假,而围绕着水无清的故事却还有很多,尤其是白泽书院流传甚广。

这让她在同学之中也非常有声望。

在天庆十二年五月之前,水无清一直都是最常成为同学们顶礼膜拜同时也是茶余饭后谈资的人物。

但在王诞日前一周,另一个人却突然出现,而她显然比水无清更加值得玩味。

此人自然就是我们的另一位主角。

自称丧失了所有记忆的女子,不知其姓,只知名为勾陈。

若说水无清是水,那么该如何形容勾陈呢?

也许最好的说法是“云”。

某日黄昏,昏红的天空一片晴朗,却仅有一片云彩始终挥之不去,注目观瞧,始终看不出来其形状有何变化,就好像是描绘在天空这篇画布上的一块图画,然而,仅仅一转头的功夫,就寻觅不得其形迹,待仔细看时,却发现和之前全然不同。

行无定形,全然无法把握。

勾陈就是这样一个奇女子。

而追究起其真实身份,却鲜有人知,其为神兽麒麟。

传说,麒麟为龙所生。

《礼记·礼运第九》记载:“麟、凤、龟、龙谓之四灵。”

也就是说,麒麟虽为龙子,地位却不下于龙。

古人称麒麟中的雄性为“麒”,雌性为“麟”,据说孔子出生前,有麒麟在其家院子里“口吐玉书”,书上写“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

另有记载,黄帝也曾遇见麒麟。

可见冥冥之中,麒麟与圣人、贤君有着天然的联系。

另有说法,麒麟只在盛世出现,若天降麒麟,便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但华胥国国师,白马寺主持空慈禅师却不以为然。

水无清偶然和禅师对谈过,禅师告知水无清:

麒麟乃天下总判官,其执掌“山海天兵”,行赏善罚恶之职,令必行,禁必止,有着绝对公正的威能。

据说上古时代,群魔乱舞,各种妖兽危害人间,麒麟将其一一捉拿,并全数收入一本奇书之中,这本书便是《山海经》。

《山海经》记载了各种妖魔鬼怪,山川菏泽,表面上是一个记载传说中的地理图志的书籍,实际上却是上古异兽的监狱。

而如今,也正时时刻刻都被勾陈带在身边,从未有一秒远离她……

应该吧。

不过尽管有着神秘而高贵的出身,勾陈却并不十分在意。

似乎对她来说,失去的记忆就像泼出去的水,不仅收不回来,也根本没有回收的价值。

再加上在水无清家蹭吃蹭喝的日子对她来说也分外的惬意。

也许这也是她之所以不急着恢复记忆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尽管她是个难懂的人,但还是有人对她非常的欣赏。

比如说莲心法师。

说到莲心法师,就不能不提他的两位师侄,空慈禅师和空山法师。

此二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可谓华胥国的高僧大德,尤其是空慈禅师乃白马寺主持,更是当朝国师,深受皇帝信赖。

空慈禅师也是很早就察觉了勾陈真实身份的人之一,但他和勾陈的关系并不亲近。

倒不如说,自从两个月前,王诞日那件事之后,两人的关系有点紧张。

不,也许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和任何事件都没有关联,勾陈曾和水无清说过:“吾不信任这个秃驴。”

好吧,可能有人天生就是冤家。

而空山法师却正好相反,水无清和勾陈在王诞日前一天在路上抛锚的时候蒙空山法师搭救,他又和勾陈相谈甚欢。

后来空山法师回到京城,没事就会去水家拜访,和勾陈谈天说地,法师虽然是出家人,但他也通读儒家和道家经典,对经史子集都有很深的研究。

正是一来二去,空山法师实在忍不住,将莲心法师介绍给勾陈。

说到莲心法师这个人,他是一个奇人。

向来古板的空慈禅师不是很喜欢他这个师叔。

莲心法师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六岁,比空慈、空山二位年轻许多,只是因为辈分,才被二人尊称为师叔。

而且和两位高僧相比,莲心法师相貌英俊,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尤其擅长山水字画,他的墨宝在京城权贵只见流传甚广,因此莲心法师很少待在佛堂,而是经常出入各种娱乐场所,且不避酒肉,算得上是京城有名的风流和尚。

空山法师说他:入世菩萨心肠,出世六根不净。

正是对他最好的写照。

不过空慈禅师可就没这么友好了,因此莲心法师就常常有意无意和空慈禅师对着干,两人的关系自然也有些紧张。

那么勾陈,附带水无清,是如何结识莲心禅师的呢?

这就要从这年的七夕说起了。

空山法师一个人徒步到水家,是七夕当天稍早时候的事情。

今年雨水充沛,入夏以来,已经下了七场暴雨,因此京师到处洋溢着水汽。

法师的僧衣吸满了露水,也自然是沉甸甸的。

他从墓地一路穿越过来,自然是不避霜露。

这位法师曾在山中柳树林里参禅十余年,早就习惯了野外的生活,这大概也让他养成了时不时的就会刻意回避人群和大路的习惯。

总之,法师径直走到水家,摇响挂在门上的铃铛。

出来应门的是水无清。

“施主,勾陈施主可在家中?”

一见面,法师就开门见山问道。

水无清很尊重空山法师,立刻将法师迎进门里。

“勾陈正在搭南瓜棚,请法师稍事片刻,我这叫把她叫到这里。”

“不如施主带贫僧去勾陈法师那边如何?”

“这样也好,法师也知道,那个女人一旦做起什么怪事来,就不会中途停止。”

“呵呵,勾陈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她的一言一行都是有其深意的,何称怪事啊?”

“法师,我觉得您对她实在是太客气了,难道您忘了上次勾陈才在您的素斋里掺了鱼肉吗?”

“勾陈施主那是在试验贫僧的佛心。”

“用白酒替换茶水?”

“自然也是试验贫僧的佛心。”

“把您走了百家才化得的稻米拿来酿酒?”

“这也是在告诉贫僧‘佛本无形’的道理。”

“法师,我真不想说您错了,可是,对那个家伙,您真是有点太姑息了。”

说话间,两人穿过月亮门。

水家是三进的房子,正房是水无清兄长水君堰的居所,而水无清自己独门独院。

院落不大,一间厢房。

法师一进院门,就觉得此处似乎有微妙的变化。

上次来的时候大概是两周以前,当时院落清幽,花团锦簇,池塘里也盛开着水仙,庭院的石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画到一半的牡丹图。

可是今天,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菜味儿,四周打量而去。

牡丹变成了大葱,月季换成了韭菜,就连开着水仙花的池塘都被换成了莲藕。

花园直接变成了菜园。

而勾陈正戴着草帽,往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好的简易木棚上拉南瓜藤蔓。

“施主的院落比贫僧之前造访之时,似乎多了不少的地气。”法师笑呵呵道。

“法师见笑了,都是勾陈,她劝兄长大人把家里所有的花田都改成了菜田。”

“那之前的花朵怎么样了?”

“当然是没有浪费,不过全都被这家伙换成了酒喝。”水无清无奈的摇摇头。

“原来如此,贫僧在柳树林那里也曾经尝试着自己种菜,但也不知是当地的土壤有问题还是别的原因,种下的种子都不能顺利结出果实,想不到勾陈施主竟然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种出这样大的南瓜。”

“不是的法师,那些藤都是她从野外采来的野草,而南瓜也是从市集上买来的。”

“呃,哦……”法师略显尴尬,“那,这又是为何啊?”

“她说今晚是七夕,她想‘天河夜话’,按照传统,这项活动似乎是在南瓜棚下进行的,因此就特地弄了这么一个东西。”

“想不到勾陈施主还有次诗情画意。”

“有诗情画意的人会把牡丹拔了换酒,然后种上大葱和韭菜吗?”

“哈哈哈,勾陈施主的禅心,谁也猜不透。”

法师边笑边往南瓜棚走去。

“法师,我真的觉得您对这家伙有点过度解读了。”

南瓜棚下,勾陈正在抱着一颗南瓜进行雕刻。

水无清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天河夜话”需要把南瓜进行雕刻吗?这不是类似于女孩子茶话会一类的活动吗?

但是勾陈雕刻的却非常用心,而且什么东西都有,脸谱,动物,甚至还有佛像。

“阿弥陀佛!”

大概是勾陈雕刻的其中一个如来太像了,法师不禁赞叹。

“法师,汝来了?吾实在是太过于专心,差点忘了这件事情。”勾陈说着放下怀里的南瓜和刻刀。

“不忙,勾陈施主。”法师摆手道。

“没关系,吾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现在就可以出发了,仆人,去备好马车。”

法师习惯了清贫,因此徒步而来,但水无清家到街市距离实在是有些遥远,徒步行走,大概要半夜才能回来,这可不符合她们的“计划”。

出得门来,一辆马车早就停在门外,车辕上套着一匹白马。

明明没有吩咐,却一切准备停当,实在奇怪。

“勾陈大人,无清大人,空山居士,晚上好。”这匹白马开口说话,而且还彬彬有礼。

“孟极,晚上好。”水无清道。

这匹白马,其真身是名为“孟极”的怪物,大体上,和雪豹相似,只是身上没有斑点,而且体型要更大一些。

擅长隐身和化形之术。

初次见到它的时候,空山法师吓了一跳,但现在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而且孟极说话有条不紊,态度又谦和有礼,长期相处下来,却也让人心旷神怡。

“法师,我今天晚上还有客人,就不一同前去了,如果勾陈惹事,还请法师多多担待。”

“仆人,听汝之言,似乎不相信吾呢。”

“你可以把似乎去掉。”

水无清又稍加交代,勾陈即和法师上路。

灰色的天幕上,乌云重重。

有些云彩像被画在那里,一动不动,又有些云彩好像青烟,随着晚风快速的漂浮。

今夜没有月色,四周围昏黑一片。

水无清家处郊区,附近不是旷野就是坟地,过了奈川桥,又沿着姑获路往西走出三公里,才渐渐有三两行人经过。

勾陈掀开车帘,抬头看去,天上混沌成团,云缝里漏着青黑的光。

自打入夏以来,阴雨就不曾断过。

泥土的芳香里混着凉丝丝的湿气。

四周里一片漆黑。

回到马车中,都看不见对面法师的脸。

“勾陈施主。”黑暗中传来法师的声音。

大概是觉得这样一路无言实在是有些没去,法师才主动搭话道。

“法师有话要说?”

“呵呵,也不是,只是贫僧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跟勾陈施主介绍一些贫僧那师叔。”

“莲心法师是如此有趣的人吗?”

“当然有趣,只是和我那师弟之间不太融洽。”

“听起来和吾倒是颇有共同语言。”

“呵呵,师叔这人,身为出家人,对俗世之物分外上心,早年间也曾为考取功名寒窗苦读,甚至考上举人,但那年赶考,出了些怪事,让他看破红尘,这才削发出家。”

“哦?”

勾陈来了兴致。

她身子微微向前探。

“法师说来听听如何?”

路途遥远,车中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于是空山法师就跟勾陈说起莲心法师往间遇怪事。

莲心法师家境良好,自曾祖起就常有家人在朝为官,即为书香门第,自然是要以仕宦为人生目标。

因此莲心法师自幼寒窗苦读,这一点和出家之前的空山法师很像。

不过和空山法师不同的是,莲心法师仕途可谓一帆风顺,十岁即中秀才,年十四乡试得中举人,十七岁即赴会试。

就是这次赴会试,永远改变了莲心法师的人生轨迹。

莲心法师进京赶考之时正是开明初期,当时国家考试制度尚未改革,科举旧制依然存在。

会试分为三场,每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第二场为十二,第三场十五,应考的举子三日里关在长宽不过五尺的单间。

身边除了笔墨纸砚和干粮等考试和日常最低应用之物外,就只有事先发放的三根蜡烛。

一旦进入考场,入口即被封条封死,三日后才可放出。

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又要费尽心思的考取功名,对人来说无异于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就算是莲心法师这样聪颖的人,这三天也非常的难熬。

只不过他之所以难熬,却未必跟功名有关。

事情发生在第一天的午夜。

这夜空气湿热,考场内又不能开窗,整日里又苦心文章,自然让人感觉分外难熬。

当夜莲心法师冥思苦想,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他昏昏沉沉,头昏脑涨,于是放下笔,正要小憩片刻。

恰在此时,却听见有脚步声。

他刚一抬头,挂在前面的布帘被人掀起,紧跟着,一女鬼飘入房内。

据法师后来回忆,这女鬼披头散发,面皮好似火烧一般的焦烂,十指没有指甲且白骨露在外面。

法师当时自然胆战心惊,但他稳定心神,自忖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于是壮着胆子抢先问那女鬼:“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愁,何故骚扰于我?”

一般人见到这场面估计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而法师却依然思维清晰,可见其无论智慧还是胆识确实都有过人之处。

“我要找天字号五号间的人报仇!”

那女鬼幽怨的说道。

法师愣了一下,接着壮着胆子道:

“这里是天字号的七号间,五号间出门右手边第二间。”

闻听此言,女鬼不语,在那里飘了片刻,即对法师飘飘下拜,然后便穿帘而出。

几分钟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举子们纷纷探出头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见一人被从隔壁五号间抬出,胸口被撕开一个大洞,心脏似乎不见了。

见到这情景,法师心有余悸,寝食难安,往后两日,更无心考试,到第三日干脆直接交了白卷。

但他却并不后悔。

经过这件事,他想通了两个道理:

第一,那女鬼显然一开始是找错人了,而如果当时他迟疑半秒,估计心肝就要被女鬼掏出来了,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却要枉死,于理不通。

第二,这次能逃过一劫,说到底还是他平生未做亏心事,这才能让他当时坦然以对,但一旦入朝为官,还能有这样坦然的心态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为了大局也不免会牺牲一些小义,到时候如果再遇上这样的事,他还能如此自信吗?

想明白了这件事,莲心法师便再也没有入仕的想法,在外游山玩水三四个月,花光了所有的盘缠之后,就近寻得一寺庙出家为僧。

其实当时对莲心法师来说,不管是当和尚还是道士,或者干脆就在一山清水秀之地隐居下来,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不想再掺和尘世间的事,只不过恰好眼前出现一个寺庙,于是就当了和尚。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让莲心法师根本就无心佛法,整日里吟诗作对,喝酒吃肉,甚至有传闻说他常常身披袈裟流连于花街柳巷。

总之,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和尚。

但其才华横溢,据说会试第一天写的内容曾被先帝过目,听说法师出家之后,先帝把宰相痛骂一顿,斥责其竟然和如此人才失之交臂。

“贫僧觉得,勾陈施主和莲心师叔一定会有很多的共同语言,不过空慈师弟就速来和莲心师叔不和,空慈师弟向来觉得莲心师叔六根不净,不像出家人。”

“权欲熏心之人还真能张口说别人。”勾陈语气倒是平淡。

空山法师但笑不语。

不多时候,周围渐渐光亮起来,马车已经进入闹市。

今天是七夕,虽然天气不佳,但街上还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马车在街边停下,空山法师邀勾陈步上路边一酒楼。

店家出来相迎,法师应对自如,言语之间,能听出此处是莲心法师常常光顾的酒楼,店家一听空山法师和勾陈是莲心法师的客人,自然热情洋溢。

二人来到一处单间坐定,此时莲心法师还未到场。

这间酒楼在运河边上,运河两岸乃是京城最为繁华之地,对面也有不少的酒楼或者青楼。

空山法师和勾陈边聊边等莲心法师,可是却迟迟不见人影。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

勾陈镇定自若,反正对她来说,有点心吃,有茶叶喝,而且不用自己出钱,倒是空山法师面上挂不住,他频繁把店小二叫上楼问莲心法师到底来了没有。

又过去些时候,空山法师正要跟勾陈赔不是,离开酒楼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有琵琶声传来。

二人同时从窗户探出头去,却见一画舫正从河中飘过。

船上满是年轻女子,花枝招展,载歌载舞。

初时法师并未放在心上,但紧跟着,他却看见船头一人怀抱琵琶,却是僧衣僧鞋,顶着一颗光头。

修长白皙的手指撩拨琴弦,四周歌女边歌边舞,琴声歌声响彻运河两岸。

细细听来,是李白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扶槛露花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勾陈侧首窥看,只见法师脸色骤变,眉头都拧在一起,她自然马上就明白了。

“法师,船头抱琵琶之人,可是莲心法师?”

一听勾陈问他,空山法师汗如雨下。

“对不起,勾陈施主,贫僧知道莲心师叔天性爱玩,想不到今天竟然如此不像话,他三番五次求贫僧邀约勾陈施主,想不到施主应约,他却爽约……这这这,贫僧在这里待师叔向勾陈施主道歉。”

“现在道歉还太早了。”勾陈道,她手搭着窗沿往下看,那个帅帅的和尚正抬头,二人四目相接,对方先露齿一笑。

勾陈马上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她嘴角微微一扬。

“原来如此?”空山法师不明所以的重复道。

“汝的师叔,是想试探吾,显然易见。”

正如勾陈所言。

因为空山法师曾在莲心法师面前盛赞勾陈,所有溢美之词都不吝于使用,这让莲心法师对勾陈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但同时,这位年轻气盛的法师也对于勾陈到底有没有空山法师说的这么厉害,心中抱有疑虑。

所以,他才故意爽约,又私下里租下画舫从故意从楼前经过。

“法师,你可有带琵琶来?”

“贫僧不曾带。”

勾陈略加思索,她转头叫上店小二,要来笔墨纸砚,在纸上寥寥写了几句话,又附耳交代了几句。

小二匆匆下楼。

不消片刻,楼梯下响起脚步声,紧跟着水无清匆匆走上。

“什么事这么着急?”

她一见面就问道。

勾陈却不直接回答。

“有带来吗?”她问。

“当然了。”

水无清从背上解下一个布包。

一边解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隔壁的酒楼和方棠婧师姐她们聚会的?而且还知道我带着焦尾琴?”

“吾早就查看过汝的信件,那封糖精给汝的邀请函上写着这次‘六部聚会’,大家都想一同观瞻皇帝赐给汝的焦尾琴。”

“查看……你那是偷看吧?”水无清不满道。

“些微小事罢了。”

勾陈把焦尾琴摆在案上,水无清好奇的从楼上往下看,也看见画舫之上坐着的和尚。

“那是莲心法师吗?他不是请你一起吃饭?怎么会一个人跑到画舫上去了?”

“此乃,面试也。”

“哈?”

勾陈不再跟水无清解释,她撩拨琴弦试音。

“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楼下歌舞伴着琵琶声引来两岸不少人的侧目。

空山法师皱着眉头连声“阿弥陀佛”。

莲心法师琵琶弹到妙处,脸上颇为自得,他也看到水无清,眉宇间却闪出些轻佻。

水无清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头。

“这法师表情还真滑稽。”勾陈始终没有转头。

“你都没有看,就知道了?”

“吾从琵琶声中听出其轻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