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把你得意的。”水无清嘟囔道。

“汝说什么?”

“没什么,那你要如何回敬这位法师?”

“莲心法师邀吾到此,自己却坐在画舫中弹琵琶,可见是有心刁难于吾,这场比拼,应当吾下楼或莲心法师上楼决出胜负。”

一旁的空山法师道:“勾陈施主,不如贫僧下去把师叔叫上来如何?”

“莫要如此,法师,既然莲心法师有心刁难,那吾岂有避战的道理?”

“名花倾城两相欢,

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歌声不歇,琵琶声也声声入耳。

这时,勾陈开始弹琴。

她对方的琵琶声接近高潮的时候,突然插曲进去,按理说,此举非常具有挑衅的意味,要么以强势的音符扰乱本来的节奏,要么就是被对方强行盖过,船过水无痕。

但勾陈的琴声刚起,琵琶声立刻弱了下来,旋即以更强的旋律回之。

两种乐器在河畔交织在一起,竟毫无违和之感。

连速来精通音律的水无清都颇为惊叹这两位演奏者技艺的精湛。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从勾陈的红唇所吐艳出的,赫然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贫僧不明白勾陈施主为何会唱《长恨歌》?莫非她想劝解师叔,‘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当放下执念,立地成佛?”

“法师,您把她想的太高尚了,”水无清道,“据说《清平调》乃是李白为杨贵妃所创作的,其三首诗意在歌颂贵妃的美貌,而《长恨歌》却是白乐天的悲歌,其有追思贵妃的意涵在里面,莲心法师强调的是‘生’,而勾陈提醒法师贵妃的‘死’,这个女人就是还这么恶劣。”

水无清所言非虚,莲心法师于画舫上听得勾陈那边传来《长恨歌》,先是一愣,继而发出连串的轻笑,周围歌女一见大惑不解,不知道法师所笑为何。

“这位施主还真是扫兴,既然以白乐天回小僧,那小僧就再以白乐天回敬。”

这位法师虽为僧人,但面貌清秀,颇有些男生女相,睫毛很长,双眸明亮,嘴唇晶莹嫣红仿若涂上了胭脂。

莲心一边轻笑,一边转头问道:“小僧今日当化缘,谁有珍珠舍于小僧?”

说着,莲心拿出一只白玉的钵盂放在脚下。

按理说,租画舫,又请的这些歌姬载歌载舞,花钱的应该是莲心法师,但事实上,他却分文未出,相反今夜一切开销,都是由酒家青楼一类的主动担负,而且当他说“化缘”的时候,那些歌女竟然争先恐后从身上摘下手串,项链,耳环之类,但凡有带着珍珠的饰品都扯断棉线,金线,丢在莲心的白玉钵盂里面。

一时之间,钵盂被珍珠打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勾陈在楼上听见,她转头向下,只见莲心怀抱琵琶,两脚盘坐在船头,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琵琶行》?”

正如水无清所说,正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法师边弹琵琶,身边歌女边和歌而唱。

这位年轻英俊的和尚手指撩拨琵琶,不时又用那双魅惑的眼睛向楼上撩拨。

“是所有的和尚都这样,还是说,只有白马寺的和尚如此?”

勾陈目不斜视,却好像是中能看到楼下发生了什么似的。

“我觉得,莲心法师和你一样,都是限量版的,既不是所有的出家人都像他,也不是白马寺的师父和他一样,他就是他。”

“吾总觉得汝又在讽刺吾,”勾陈道,“不过无所谓。”

“无所谓吗?你今天倒是很好说话啊。”

“汝今天倒是心情不佳的样子,怎么了?莫非是七夕佳节,思春愁嫁了吗?”

“你少来了。”

勾陈一边和水无清聊天一边弹琴,可谓是两不耽误。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琵琶声如浩渺烟波充盈水上,水无清探头出窗,果然,那画舫在正对着酒楼的位置停下来了。

“勾陈,怎么办?”

“虽然是出家人,却奏起《琵琶行》这悲悲切切的曲子,这莲心法师不仅六根不净,还……”

“还?”

“……”

勾陈说到一半不说了,这时候,水无清听见楼下曲调骤变,回头一看,只见莲心法师把琵琶放在一边,怀抱箜篌。

“曈曈太阳如火色,

上行千里下一刻。

出为白昼入为夜,

圜转如珠住不得。

住不得,可奈何,为君举酒歌短歌。

歌声苦,词亦苦,四座少年君听取。

今夕未竟明夕催,

秋风才往春风回。

人无根蒂时不驻,朱颜白日相隳颓。

劝君且强笑一面,劝君复强饮一杯。

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老到来。”

勾陈把手压在琴弦上侧耳聆听。

“《短歌行》?这和尚还真是感情充沛吗,既然如此……”

她推开瑶琴,凭高望下,莲心法师见勾陈立在窗边更加信息,不停以乐音相激。

“仆人,拿鼓来。”

“我上哪给你找鼓去?不如就这样算了吧?和莲心法师一较高下能有什么好处?”

“汝真是不解风情。”

她抱怨着,转头把裹着《山海经》的兽皮给解了下来。

“这皮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不是猼訑的皮吗?”

“书皮当然要有备用,之前是猼訑,这个是夔牛。”

“《大荒东经》云:‘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据说轩辕黄帝曾经用它的皮来蒙鼓。”

勾陈说着,把座椅倒置在地上,将夔牛皮撑开固定在四角,再解下头绳加以固定。

“你的头绳,不会也有什么来历吧?”

“龙筋。”

“好吧,我真是见怪不怪了。”

莲心法师在船头演奏正在兴头上,两岸挤满了看客,整个京城都知道白马寺莲心法师这位风流和尚,而今天见他在载满了歌女的画舫上尽情奏乐,自然是围观上来。

既是为了一睹这位风流英俊的年轻诗僧的风采,也是为其高超的音乐造诣所吸引。

咚——!

一声鼓响,如远雷奔腾,登时让众人心惊胆战。

咚——!咚——!

咚——!

鼓点渐密。

法师大吃一惊。

初时法师以箜篌和曲,怎奈鼓点渐密,曲调昂扬,以他的修为竟然跟不上勾陈的节奏,不多时节奏渐乱。

“好一首——《将军令》!”他情不自禁叹息道。

勾陈突如其来的“英雄豪迈”连水无清都震惊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昂扬的《将军令》,当真好像身处在千军万马之间,仿佛无数兵刃在夜空交战。

咚咚咚咚!

勾陈越敲越来劲,这首鼓曲从酒楼传出,溯河而上,甚至连上游的白马寺都能听得见《将军令》的鼓曲。

“阿弥陀佛!”空山法师闻得曲调大悦不止,“一曲将军令,正好正一正莲心师叔的视听!”

“可是法师,今天可是七夕啊,这种日子演奏将军令,是不是有点太煞风景了?”水无清不无担忧道。

听水无清这么说,空山法师也不禁从楼上往下看,果然,沿河两岸本来趁着节日出来约会的男男女女都站在原地,各个一脸肃穆,紧握双拳,眉眼间杀气腾腾,一副要精忠报国的样子。

“呃,善哉善哉,良宵佳节,却喊打喊杀,似乎确实不妥,勾陈施主,不如换《大悲咒》吧。”

“法师,您当真……喂!勾陈!别换啊!你看下边那些人都在往白马寺去了!你是想让华胥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中吗!”

说话间,楼下又传来新的曲调。

水无清连忙看去,只见莲心法师又把箜篌换下,命人拿来胡琴。

那些歌女也不伴唱,也不伴舞,一个个双掌合十,口念着“阿弥陀佛”。

“连歌女都被你给敲的‘四大皆空’,真有你的啊,勾陈。”

“勾陈女菩萨!”

楼下,突然传来呼唤声,正是莲心法师。

他一脸兴奋的喊道:“七夕佳节,牛郎织女一年得此相见一次,佛经和将军令未免太煞风景了,请听小僧一曲《鹊桥仙》!”

说着,法师拉开弦子,亲自唱起《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旖旎的乐音随着拉开的弦子传遍河岸,刚才还肃穆的气氛,顿时如初春的冰雪一样骤然花开。

曲调优美,可是水无清却直皱眉头,转头看去,空山法师也羞红了脸。

“这这这,莲心师叔实在是,真是……”

他语无伦次。

原因无他。

的确,《鹊桥仙》是最适合在七夕演奏的曲子,但是有一个问题……

华胥国虽然正是开明时代,带旧时代的风气也残留了不少,而《鹊桥仙》是最为烟花之地青睐的一曲词。

简直就像青楼的主题曲一样。

一个和尚,就算再自命风流,当众演奏《鹊桥仙》到底是非常非常的不妥。

这种“淫词浪曲”就算是朝中士大夫也不会大声的撵出来,何况是出家之人?

由此也可见莲心法师的确是很不安分的和尚。

空山法师本来四大皆空,他在柳树林里参禅十几年,认识勾陈之后又看透了不少事物,其实他倒不会为区区几首词牌动摇,他觉得有问题的,其实是在别的方面。

“莲心师叔此举,怕是又要惹空慈师弟生气了。”

“空慈禅师和莲心法师的关系不好吗?”水无清问道。

法师微微一笑。

“施主可见过水和油融合在一起?”

“没有。”

“施主可见过竹节上盛开牡丹花?”

“没有。”

“施主可曾见过,沧海沸腾,桑田里喷出美酒?”

“没有。”

“这就对了,师叔和师弟,正如水与油,竹节和牡丹,若这两人能和谐相处,怕是沧海沸腾,桑田生酒了。”

“他们的关系这么差啊。”

水无清嘟囔道。

虽然说,也不是猜不到就是了,空慈禅师庄严肃穆,既是白马寺的住持,又是当朝国师,水无清也曾经和他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在她的印象里,禅师确实是个非常严肃的人,虽然年纪还不如空山法师大,但老成持重,相当有威仪。

再看莲心法师。

二十出头,横披一身袈裟,僧衣以绫罗绸缎手工缝制,佛珠俱是珍珠玛瑙,见人眉开眼笑,平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赋,一点出家人的样子都没有。

这两人确实是南辕北辙。

“不过……法师您似乎和空慈禅师也不大对付的样子?反而和莲心法师关系很好?”水无清问道。

话刚出口,水无清就后悔了,显然这话是逾越了本分,不过空山法师却是宽容一笑。

“没办法,在师弟眼里,贫僧和师叔都是‘异类’,在玄济寺的时候,他就不大赞同贫僧的主张,各种法会贫僧和师弟也很少站在同一立场,而且师弟历来主张‘心体清净,体与佛同’,对莲心师叔的所为更是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确实如此。”水无清频频点头。

“虽然也不仅如此。”

“哎?”

“贫僧只是自言自语,望施主不要多想。”

“是。”

水无清和空山法师说话间,勾陈停止了敲鼓。

“将军令都不能正他视听,大悲咒他也置若罔闻,这和尚看似酒肉穿肠过,怕不是情劫难逃。”

“情劫?”水无情当时愣了一下。

空山法师似有所悟。

“勾陈施主,那,您看如之奈何?”

“吾再试他一试。”

勾陈起身把酒楼窗户大开。

“仆人,斟酒。”

她把手一扬,水无清叹了口气,到桌边倒得一杯酒来,递给勾陈,她一饮而尽,斜目看着莲心法师。

“咿咿呀呀,磨磨唧唧,汝不仅六根不净,还优柔寡断。”

勾陈说着一饮而尽,紧跟着以手指沾酒,随手一甩,酒滴随着她的动作从高楼飞下,竟然正好落到了莲心法师的光头上。

法师当即一愣,乐音也戛然而止。

“喂!和尚!”

莲心法师猛然抬头,满天繁星下,那女子独坐高楼,一脚搭在窗外,一脚屈伸再窗台,一手握着酒杯,水无清正在给她倒酒,而空山法师站在一边,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住进布达拉宫,汝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汝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勾陈这么一喊,莲心法师当时愣住了,他觉得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某种他努力想压抑下去的东西。

旁边众人正要看法师如何接对,却见莲心法师突然羞愧难当,以袖掩面。

勾陈随手把酒杯掷出,那酒杯在夜空划出一道弧形,坠入河底。

勾陈从窗台跳下,重回酒桌。

水无清大惑不解。

“勾陈,怎么了?”

她侧耳倾听,窗外熙熙攘攘的,却再没有那悦耳欢歌。

“等一下。”勾陈举起手道。

不大会儿的功夫,楼梯间响起脚步声,水无清探出头去,只见一颗光头如旭日东升从楼下弹出来,紧跟着就是浓黑的美貌,俊秀的双目,高挺的鼻梁,魅惑的嘴唇。

莲心法师身披袈裟,满头大汗的从下面走了上来。

水无清赶忙起立,勾陈也随之起立相迎,不过相比水无清那副恭敬的样子,她却有一点看好戏的感觉。

“本想试探一下女菩萨,想不到您倒是把小僧狠狠嘲弄了一番,失敬失敬!”

“师叔,我就说吧,勾陈施主可不是能轻易挑衅的。”

“是是是,我真是罪有应得。”

一面是空山法师幸灾乐祸,一面是莲心法师唯唯诺诺,水无清却一头雾水。

待落座之后,各置闲话,店小二把早就备好的酒菜上的桌来。

“空山为参透佛法离群索居,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却唯独对一个小姑娘赞赏有加,小僧觉得好奇,所以才特地想试探一下施主,却不想反倒自取其辱。”

莲心法师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说道。

“吾只是觉得,这和尚好不痛快,汝虽然博学多才,悟性却比空山法师差远了,才会搞如此不入流的小动作。”

“是是是……”

勾陈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训斥莲心法师,而后者却还是唯唯诺诺,水无清早就了解勾陈的性格,却还是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她忍不住问一旁含笑的空山法师。

“法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呵呵,也难为施主了,贫僧也是刚才才想通,”空山法师低声笑道,“勾陈施主是看出了莲心师叔心里面执念之所在。”

“执念?”

“即为‘情’字。”

勾陈听见他们的说话,插言道:“汝肯定觉得这酒肉和尚声色犬马,六根不净,一个‘情’字算什么?这就是他招摇撞骗的地方啊。”

“女菩萨,说招摇撞骗有点……”

“那‘欺世盗名’呢?”

“这个可以。”

“勾陈我早就知道她有点……想不到莲心法师竟然也这么的……”

“莲心师叔虽然是出家人,但他心不在灵台之上。”空山法师道。

莲心法师给勾陈斟满了酒杯,然后也给自己斟上一杯酒。

水无清和空山法师则以茶代酒,空山法师是出家人,他自然不会喝酒,水无清则因为是白泽书院的学生,书院的规矩一项严格,要求学子们不仅仅在书院之内,也必须在外面遵守书院的规则,尤其规定不许饮酒。

当然,勾陈也是白泽书院的学生,而莲心法师也是出家人。

只能说,人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法师身为沙门中人,却为了掩饰自己心中那棵菩提树,而桃花朵朵开,行为有点幼稚呢。”勾陈道。

水无清没听懂。

勾陈白了她一眼。

“汝还真没有悟性,汝这样子如何能当个合格的比丘尼?”

“我从来也没想要出家好吗?”

“可是看汝面相,青灯古佛才是汝最好的归宿啊。”

“喂!勾陈!不要咒我!”

“而且吾觉得汝很适合剃光头,怎么样?从明天开始把头发剃掉吧!”勾陈建议道。

“虽说佛渡有缘人,不过如果连勾陈施主这样有悟性的人都觉得施主您有慧根,不如贫僧做个介绍人,渡元庵那边的师太和贫僧是旧识……”

“法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没有出家的想法,而且勾陈这人,您也不是不知道她喜欢乱开玩笑。”

“呵呵,那还真是可惜。”

“仆人,还是说回莲心法师的事情吧,汝什么时候出家都可以。”

“我都说不出家了!”

莲心法师大笑不止。

水无清和勾陈一起看着他。

“失敬,小僧很久没有看见过,人与人之间如此有趣的相处方式了。”

“不要转移话题了,法师,其实汝今天请吾前来是有事情吧?”

“女菩萨确实厉害,的确是有事相求,之前不知女菩萨是否是空山夸大,因此才做试探,想不到却自取其辱。”

“汝确实没有看上去聪明的样子,看汝欲盖弥彰的想把心里那个人藏起来……”

“女菩萨,饶了小僧吧,可否先听小僧一眼?”

“那就说吧。”

“是,那小僧就说了。”

于是,勾陈,水无清以及空山法师听得莲心法师说起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