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染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那人的脸。

“你……”

“很惊讶吗,年轻人。”

在预言家的斗笠下,竟然藏着一张满是缝补过的伤痕的扭曲面庞,他缓缓地竖起了耳朵,林染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对耳朵上的淡红色的绒毛。他只在兔子身上看见过这样形状的耳朵。但很明显,这个男人有一副完全属于人类的身躯。

预言家的嘴角微微翘起,面部表情堪称骇人。林染霎时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就是,我的长相。”

他的嘴唇上下开合着,像人类一样说话了。

十年前。离边境之河尚有几公里的城市里,有一所对全市人民开放的公立医院。

他正是这所医院里的医生。

他和妻子月莱相识于三十多年前,那时他们才刚进医学院。月莱曾经在学院的万圣节时扮成骷髅怪,她为自己做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往外面贴了好多根货真价实的骨头——并且宣称那是从死人身上扯下来的玩意,差点吓哭了来院里参观的小姑娘。他立刻就喜欢上了不走寻常路的月莱。和她聊天很愉快,他不用担心自己性格上的百无禁忌被她讨厌。五年后,他们在一所不起眼的小教堂里结了婚。婚后不久,他们搬出学校,辗转去了一家拥挤的出租屋。

他们当时特别穷,但他不在意,在出租屋附近有一片草地,里面生活着很多兔子。他就发明了一种捕捉兔子的方法,弄了好几只灰不拉几的野兔回到家的阳台上,跟一些朋友一起将它们烤来吃。即使这样,生活费也还是捉襟见肘。

后来他总算熬出了头。月莱成为了一名优秀的脑外科医生,他也在医院里混出了一点名堂,科长把掌管胃镜室的权力交给了他。虽然这算不上能捞到多少油水的活儿,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多了。他相信自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那件事”,由于事件的恶劣性过于严重,甚至未能得到当地报纸的详细报道。

手术成功后,不满于自己的亲人留下后遗症的患者家属抄起一把水果刀闯进医院,对着他就是一顿猛砍。混乱之中,他再三强调患者的后遗症完全出自年轻时吸毒的陋习、与医生无关,但杀人犯可不管这些。一心认为医生就是社会败类的杀人犯只是疯了一般地拿刀攻击他。他被咬下了耳朵,血流满地,身上也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伤到了多少个器官。医院的警卫赶来时,甚至都不敢立刻接近那个怒火中烧的男人。最后一刀,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的男人直接把刀锋刺进了他的脑门。

他濒临死亡的际遇,竟然这么像是在开玩笑。

为了救人,而遭到怨恨。

这就是这个时代从事救死扶伤行业的悲哀。

但他并没有顺利地死去,没有如那个男人所期望的,“得到庸医活该得到的报应”。

是月莱救了他。

情急之下,她把他的大脑移植到了别的什么东西里。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活着,十分震惊。但实际上,他已经称不上还活着了。他摸到了脸上的绒毛。他的妻子滥用职权、强迫护士们一起为他做了法律上不被允许的手术,破损的头部组织借用了动物细胞来填补,而残缺的身体器官移植自同一天送来病房的脑溢血病人。

手术风险极高,却奇迹般地成功了。

抢救结束后,月莱马上被带出了医院,她必须接受来自国家机关的审判。但他不一样。他还是个病人,暂时未脱离危险期,他们不敢马上把他转移到别的地方。

他是医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样苟延残喘下去。

然后,他逃出了地狱一般的医院,来到了这座偏僻的小镇。

上帝没有亏待他。

他是被上帝眷顾的、幸运之子。

尽管从外表上看,他变成了一只难以被人接纳的怪物,但他惊奇地发现,如今的自己能够听到方圆几公里内的声音。

人的对话当然包含在内,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听到动物的鸣叫,大地的震动,水流运动的轨迹,被阳光烤热的云朵的膨胀状态……这些都是人从来不能感受到的知觉。一个崭新的世界对他敞开了大门。

他戴着严严实实的面纱和斗笠,依靠它们来隐藏自己的真容,并利用移植兔耳后得到的超强听力获取情报,将这些信息用在了威逼利诱上——预测天气,警告洪灾,在地震之前发出撤离通知,还有,就是把人们彼此之间偷偷传播的小秘密用最轻松的口吻说出来,叫他们乖乖听话。这跟他过去的工作很不一样。

他还记得,在他第一次宣称自己是预言家时,排斥异类的村民曾经把他五花大绑送去村长那儿,让村长处决这个满口胡言的混蛋。但他却在他们下达判决之前、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村长家地下埋藏着的偷偷征收的税金的位置。这个消息是爆炸性的。大家扛着锄头去了所谓的藏宝地点,在那里,村民们果然挖出了一大口袋金子,甚至还找到了村长勾结上级隐瞒税率的证据。这让他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他立刻受到了村民们疯狂的尊重和追捧。

他们对另类的容忍度很低,但对迷信的容忍度却格外高。

明明二者在本质上十分接近。

此后,他就成为了这个小村庄的预言家。他把村落的名字改成了“鹤岭镇”,修建了唯一一条有集市的商业街,建造了属于自己的教堂,召集了几个仆人,借他们之口对外发号施令。这种类似于封闭王国的运行体系简直让人上瘾。他发现,支配这些自以为是的愚昧之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趣事。光是看着他们的反应,就让他感到无比愉悦。世间的人啊……总是不知道自己的愚蠢,而乐在其中,在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自负和炫耀中追名逐利、争相攀比,往往忘记了自己最本真的需求——更别提人情和爱了。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不是吗。

但他并不想毁灭他们。

——恰恰相反,他要救赎他们。

注:费希纳是德国著名的心理学家。他探讨物理量与心理量之间的关系,并给自己的唯心主义范灵论提供证据。他喜欢F.W.J.von的自然哲学,具有宗教灵学的神秘思想,他的泛灵论长期致力于寻求一种科学方法,借以使具有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范畴统一于灵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