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是城市最初的部分。

他们在那里劳作,敲打铁器,构建工厂,把矿石和铁水在熔炉里炒得呲呲作响。于是这城市得以生长——那铁作的血管和油腻的血液不断在大地中衍生,钢铁的躯体与空荡的腔体拔地而起。他们生活在齿轮与蒸汽之中,卧躺在履带和曲柄之下。每一日这庞大的金属城市轰隆作响,待到太阳全然落下才止歇。

他们从未看过日落后的世界,因为电灯是不必要的奢侈品。无人能够整日劳作,自然如此。当齿轮不再运转,那躯体不再喀啦喀啦作响的时候,就该是歇息的时候。他们在最后一点点光亮消散时就会入眠,也从未知晓肉眼可见的黑暗——而非困于眼皮之下的黑暗——究竟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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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C、D、E、F的建成,是往后些的事情了。

城市不断生长着。他们在边陲开动织机,脚踏踏板。有极少数人触碰过泥土,他们在其中埋下不知其名的颗粒,每一日自电炉上取下沸腾后再冷却的水,在玻璃覆盖的园地内行走。

盐、油脂、食用纤维、蛋白质和维生素。他们互相分工,用镊子和量杯依次混入铁盒。每人每一日消耗如此三盒,而产出的数量远远不止,于是便可以模糊猜想到,在围墙之后,大抵还有其他人存在。他们也许过着不同的生活,也许依照着不同的指令运转。但除此之外,更多遐想便无法进行下去。人终究不可能幻想出从未见过的色彩。

也许不同。无非如此而已。这样想过后,他们又继续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采集、缝制、装填。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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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到自外而来的黑暗,是在那声音响过之后。

齿轮第一次在白天停转,而后从高处传来了尖锐的啸声。那声音久久盘旋在城市之间。他和他们一起愣在原地。

片刻后有人赶来。那人会说话,语调与偶尔响起的喇叭中一般无二。他和他们在那人的指挥下离开了工厂,成排踏着阶梯,沉默地走向地底。

这里是城市内部的空洞,无论是A、B、C、D或是E、F都能联通此处。一片漆黑,各色的制服与符号隐没在黑暗之中。他们大多都不知道这便是黑暗,只以为自己已然闭上了眼睛,如每一日黑夜降临那样,各自在不知何处的角落中躺下,等待白天再度来临。

而他却感觉到了这黑暗的不同。他能在这黑暗中行走,能在这黑暗中找到似在走动的另一人。这是如今的我们称之为‘梦’,或与之类似的事物。

当他在黑暗中触碰到她时,不由得发出了声音。

那也许是‘哦’、‘嗯’或仅仅是气息从气管里蹿出的声响。她却觉得那是‘语言’,是意味着权威的标识,但又不知晓这指示究竟是何意味,于是僵立在原地,等候下一句命令。

黑暗中的存在定然只能通过触觉界定。他用手指摸索着,自上到下,然后又调转方向,一点点触碰着自己。最后索性一手触摸着她,一手按在自己身上,如此终于确凿,那个轻微颤抖,呼吸屏住的存在与自己有所不同。

他找到了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挤出了一点声音。也许就是那声音让她安心下来。她的指尖模仿着他,落于额头,勾勒出他的五官,并沿着脖颈下滑......

这样一来,两人便分别知晓了对方与己互异。他与她定定地对立在黑暗正中,呼吸着对方的呼吸,待到双腿麻木,各自蹲坐下来。

间隔的空间陡然加大,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他与她的手指即便绷直了再碰不到对方,躯体便缓缓挪动,直到脚尖相触、她与他的呼吸再度鲜明。

在往后的两日,他们就这样感受着对方的存在。其时,双肩也不知触碰到了多少次,发与发也不知蹭过了几回。与饥渴一并而来的,是一种近乎成瘾的欲望。

想要触碰,想要被触碰。他们躺在黑暗正中,躺在世界的边陲,在无数无梦的他们之间,只想尽可能感受无名的温暖的块状,只想全然明白不一样的某人,同时也被某人明白。他和她互相分享过肌肤的气味,唾液的味道与血液的温度——直到两人都明确记忆下对方,并笃信她和他比在梦境之外相遇的一切还要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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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这片空间中第一次响起了‘语言’。他们背靠着背,听从指令起身,背离对方走向阶梯。机械之城再次开始运转。他们跟在ABCDEF等不同的语言之后,离开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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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他与她便被对方通过抚摸,用指尖从他们之中切割了出来。那场梦境之后,他或她兴许都有了一点改变——毕竟已经知晓自己在另一人‘眼中’与众不同,便自然而然,不再同于任何一人。

履带继续运转,跨越墙壁,自围栏之间蠕动爬过。他和她盯着它探入到再不可看到的缝隙之后,模模糊糊有了一种奇异的幻想。不可视见,不可听见,最为依恋的触感更是遥不可及,即便如此,却有某种、某些碎片出现在头脑中,仿佛能够看见、听见,更为要紧的,触碰到某人。

正是在此段时间,他和她开始学会做梦。

他开始让血液滴落。银亮的铁盒有时会在侧边印有极细微的血迹。

她开始扭断发丝。严实的铁皮罐头时或附带丝缕黑色。

他和她都不曾看到过对方留下的暗号,却又坚信对方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并坚信她或他定然也在试图传递某物——以此证明,他和她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

这毕竟是一个蛮大的城市,而奇迹早已绝迹。他们每一次仍旧日落而息,一日中却无数次自认为看到了他或她缔交的某种讯息,并在每一日睡下之前期望明日同样如此。他们自以为在交流,实际也相差不远。梦境越来越频繁,期盼成了定然的仪式,一种信仰将两人连接了起来,

——你看,我们言谈、交往,便是语句接着回应,拥抱接着互拥。他与她也近乎同样如此。他幻想她将怎样回应他的触碰,她幻想他会怎样触碰她,而自己会怎样予以回应。他和她各自将对方视作了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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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警报再度响了。

这一次,即便他们、他和她全部进入了那梦境之内,啸声仍长久回荡于这齿轮之城的上空,直到稀薄的振动抵达了地底,世界才完全陷入沉寂。

在黑暗中,他和她摸索着找到了对方。他们躺倒在似曾相识的位置,久久地吞咽着对方的吐息。

警报再未响起。往后的很多日子,直到他们为爱诞生的哼鸣、词句、语言自喉间发出之前,这里只是一片沉寂。

待到他们已然能够理解并表露爱意之时,世界便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