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生息贫瘠。
我坐在火车靠窗的一侧座位上,外面枯黄的草丛以野蛮的姿态挤入我的视线,东一簇西一簇地,争抢着在火车前进的路上留下一两抹痕迹。殊不知轨道沿途的风景无限,渺小的争夺得不来任何它们想要的结果。这在沙砾间挣扎的微命,也实属可怜。
我叹息一声。不为杂草。
它们让我把我的经历写下来。于是给了我这张金黄的符纸。
大致就是让我用这么一张成年人类巴掌大小的符纸,写下我那平平无奇的生命故事。不过我现在没有笔,该如何在这上面留下印记呢?
——或许我可以用它。
伴随着手臂处的一丝疼痛,我的掌心多出了一支褐红色的羽毛。
羽根作笔。墨水的话……
有了。
我推开窗。
荒原枯燥的风吹进来。暂且先不管它是荒原低吟的律动,还是火车前进蛮横冲撞的余波,我伸出手,将全身灵力汇于指尖,借助它的力量,将远处一片狭小湖泊里的水给取了过来。后背的头发因此浮萍般舞动,这让我不太高兴。
看来,我的灵力和老师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我用羽根蘸了蘸悬浮在右手边的水团,准备在金黄符纸上留下关于自己的记录。它们让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写自己,我思前想后,决定以第三人称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经历。旁观者清。我传承的记忆里好像有这种说法。
羽根滑动。
在那白云流动,火车驶过的风卷起尘埃的时候,一股蛮荒的实感从金黄符纸里流窜而出,于此无边荒原之上,绽放起一朵如注暴雨滋养而生的夏花,花开云舒,晴朗却褪色的阳光之下,心里竟再度有了从前在雨中遗失珍贵宝物般的失落。
那时,赤司唯才刚进入臻籁学院。族中长辈拜托了学院院长后,就安心地离去,留她一人在那里修习。看起来三四岁大小的赤发小女孩,用她那双红色的眼睛望着长辈们在雨中远去的身影,双手五指张开、手腕向后倾斜着悬于腰处,胆怯又失落的神态像极了在悬崖边练习飞翔的幼鸟。
年龄幼小的她还不具备足以和他人一同修习的资格,于是她被划入翼族空境,在空境里独自修习了一年的秘术以后,才被园长准许升为综合传识园的初阶一年生。也就是那个时候,她遇到了塔科奇,一位来自巨人族的少年。
一小绺赤红发丝垂于眼前,赤司唯透过它看到几只六七米高的巨人带着一个个头只有成年人大小的巨人族男孩来到万花谷前,请求园长收留他。男孩畏缩在那些高大的巨人腿后,他长着一头茂密的黑色短发,小麦色的皮肤彰显出成人一样旺盛的活力。
雨中的花丛,两朵被风雨拍打了许久的残花依偎在一起。园长答应了巨人一族的请求,喜形于色的赤司唯立刻蹦跳着来到男孩面前,在他错愕的目光里踮起脚尖,抓住了他的两只袖子,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小鸟,不要胡闹!”园长斥责了她,她闻言噘起小嘴,乖乖地回到了园长身边。
“既然是来修习灵术的话——”园长看了呆着的男孩一眼,说:“那就从初阶一年生开始修炼吧。正好,你们两个随我一同前去,也好做个伴。”
男孩闻言从巨人的背影里走出来,恭敬地目送长辈们离开之后,在园长的带领下,与赤司唯一起朝下方的万花谷走去。
万花谷位于臻籁学院南部最外侧,谷顶即为臻籁学院的四界门之一。整个臻籁学院,其实是依附在须弥次元的基础上建成的,内部含有很大的空间,有山川河流、也有万丈黄沙和雪原沼泽等。据我所传承的记忆显示,臻籁学院位于中域,是一家来者不拒的学院组织,其学员遍及天下各族,独立于世间所有纷争之外。
也因此,像赤司唯和塔科奇这样残缺的生灵,才会被送入那里。塔科奇,就是那巨人族男孩的名字。
这是她们的初遇。
初遇。
初遇吗?写到这儿,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触动。
命运为我画好了一条线,火车乖乖地沿着这条线前进。
车外红彤彤的夕阳和荒原上的野植一同构成了这个美丽世界的一部分,变作此时我眼望着的风景存在于南域之上。车内不时有人类乘务员走过,体贴地询问乘客是否需要什么,仿佛她们不这样做,乘客就会跳窗逃跑似的。可想从高速行驶的火车上跳下去,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没人会去轻易尝试,这样一来乘务员的担心就显得有些多余。
但也许她们并没有我想象她们想乘客的这种想法,这就又变成了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在臻籁学院的日子,不知不觉中,竟已变为我衡量世事的基准。
真是神奇。
我忽然有些明白它们让我在这张符纸上写下自己过去经历的原因了。可这份“明白”,是否又是我的一厢情愿呢?
我再度把视线转向窗外,想借此疏通一下迷乱的心绪。
一队红蚁排列着火车一样长长的队伍从杂草丛下穿过。
雨水冲刷着杂草,洗涤心中的荒芜——那在她心底积淀了四年之久、从来到这个世上开始就一直伴随着她的荒芜。
她和塔科奇站在一起,在综合传识园初阶一年班的塔室里,于坐象老师的主持下进行了入学仪式。坐象老师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人类女性。
“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你们的新同学了。”
坐象老师向同学们介绍了二人。赤司唯抬眼望去,只见不大不小的圆形塔室里,所有的席位都以主讲台为中心,呈半圆环状排列着。充分容纳下的二十五名学员几乎全是来自人类和类人族的少年少女,其他族类的生灵在这里非常少见。
“我是来自赤雀一族的赤司唯,今后请多多指教!”躬下身子时,赤司唯注意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混迹在台下热闹的人群里。
“是赤雀族欸!”
“不会吧。真的假的?”
“赤雀族怎么会来这里?”
“肯定是骗人的啦!”
……
下方乱哄哄的交谈声在赤司唯身边的塔科奇自我介绍完以后,如同被泼了冷水的沸水壶一般安静下去。
“我是塔科奇,来自巨人族。”
浑厚的声音平淡无奇地从两米高的新生口中响起,室内的嘈杂声被它传染,慢慢冷却下来。寻觅奇珍异宝的孩子在撞见朴实无华的洞穴后,大概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好啦!”坐象老师拍了拍花岗岩制的长方形石桌,“大家安静一下,现在开始授课。新来的两位学员请于南方空余二席入座。”
赤司唯和塔科奇在坐象老师的指示下开始了综合传识园的第一堂课。
现在想来,老师对席位的安排可能也是经过细密考量的。臻籁学院的塔室本就是立塔而分,东西南北四方每一方的席位都是对学员先天缺陷的一种修补。不同的席位以不同的方式补完心灵,和生命主动挑选自我满意的位置,这两者实际上是同种原理。
为了观赏风景而选择靠窗一侧座位的我,把这样简短的想法也写进了金黄符纸之中,随着水团的缩减,符纸相较于字体的大小反倒和我脑中文字的数量一齐增加。
乘务员经过我身边,我要了一壶烈酒。
“你还会喝酒吗?”
“当然!酒性烈,正好滋养我体内的赤焰元气。我们赤雀一族,可是一生下来就会喝酒的!”
无月的夜晚,星光洒落在学园某座无名广场中央的小山上,塔科奇看着赤司唯仰面躺在他脚边。明明只是个孩子,却一口一口地灌着和她脑袋一般大小的酒壶里的烈酒,像是刚走出沙漠、久未饮水的迷途旅人。
经过一周的时间,她们慢慢适应了学院的环境。同一塔室的同学也都是在某方面具有缺陷,才被送来综合传识园的。因为这一点,赤司唯和她们很快就变得熟络起来。园长听说了这件事,便让坐象老师通知她和塔科奇一起来自己的宅邸一趟。
臻籁学院的每位员工都有自己专属的府邸,园长作为七大圣师之一,其府邸更是一座完整的青山,平时他就住在半山腰的居室里。
赤司唯她们来到园长的小院前。细沙碎石铺地,被人扫出漩涡一样的纹路,大块的岩石立于漩涡中央,一条窄窄的鹅卵石路于此间通往居室门前的台阶。台阶上生有绿色的杂草,以闲散的姿态映入眼帘,经室内传出的琴声熏染更显生机。
“园长——”
赤司唯毫不拘谨地推门而入,一双纤细的正在抚琴的手于同一时间止住。面色白皙的女孩微蹙起眉,颇为不悦地打量起眼前突然闯入的赤发小女孩。
“园长呢?”
不待她发问,缺乏礼数的闯入者就反客为主地向她提出问题。
女孩不答,只是理了理垂于眼前的银发,继续弹奏起来。赤司唯这才真正注意到她。
一身白色的丝质衣裙,一头银色的如瀑长发、因遮挡而看不出是哪种花式的白色发簪,以及一双蓝色的双瞳。端坐在琴前的十四五岁的女孩给人的那种高贵而又温雅的气质,让赤司唯不由得安静下来。
片刻后,塔科奇也弯腰走进了居室。
客人随主人一同沉浸在了琴声里——一只小鸟望着遥远的青空,挥动双翅,从漂流的笼中飞了出来。从窗外传至的潺潺水声于琴声停下后响起。女孩轻启红唇,发出一阵柔和的声音:
“是赤司唯吗?”
“是、是的!”
“我是忘川雪,综合传识园初阶一年生的御守。”
“御守?”
“可以理解为护佑大家修炼的同级生。”
“啊——你就是塔室里一直缺席的那个人吗?”
忘川雪微微颔首:“前些时日一直在秘境里修行,因此未尝去过塔室修习灵术。缺席了你们的入学仪式,真的很抱歉。”
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向自己低下头这事,赤司唯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没什么没什么!”她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连忙扶起女孩,抬头望着她说:“我以前也在秘境修行过的,不用太在意啦!对了,园长呢,园长去哪儿了?”
忘川雪低头看了看她,又抬头望向站在一边的塔科奇:“园长让你们过来,是想让我们三人结成小队,修行的时候可以互相照应。这是他留下的书简。”
忘川雪指了指放于书桌上的绿色竹简,赤司唯过去拿起它拆开,从中取出一封白色的尺书。上面用三个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写着:
地穿组。
“这是什么?”赤司唯一脸不解地看着纸上的文字,“小雪,你过来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看过了,是地穿组啊。你难道不认识通用文字吗?”
“我知道啊!我是说,这不会就是我们的小队名吧?这么奇怪!”
“园长他一定是有自己的用意。”
“是嘛?阿奇,你觉得呢?”
一旁的塔科奇听到赤司唯叫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我也认为园长应该别有深意。”然后给出这么一句答复。
“连你也这么说……那不管啦,就这么定了吧!反正只是个名字而已。”
小队的名字就这么被决定下来。之后,属于地穿组三名成员的第一次课外游学就随着一阵初夏的梅雨开始了。
入夏了。森林里那野草编织的地毯变成了深绿色,踩上去似是整个人都要陷入其中。散发着清新气息的雨滴从树梢的叶子上滑落,和盛接它们的草地低声私语。赤司唯蹦跳着从其间走过,塔科奇和忘川雪跟在她身后,三人慢悠悠地漫步在这座雨后的森林里。她们此次游学只有一项任务。临行前,坐象老师说,要学会感受,感受世界本身所拥具有的未曾发觉的概念。
一只灰色的野兔忽然从草丛中逃窜出来,青草向两边倾倒,露水被弹射在它身后紧追不舍的豺狼身上。豺狼凶猛地低吼一声,惊起林端众鸟啼鸣,鸟鸣声加速了进行的追逐,使得整座森林都变得热闹起来。出云的阳光下,被扰动的微小生物望之不尽。
赤司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幕追逐,心想不知它能否作为一个概念被自己发觉呢?正当她这样想到忘乎所以的时候,视线里的豺狼忽然被一束柔和的白光扫过,紧接着那豺狼在原地停了足足有三秒钟才重新开始行动。不过却是云里雾里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后,朝与野兔逃亡途径相反的方向跑开。
“小雪,你干什么啊!”赤司唯因感悟被打断,不满地叫了起来。
“抱歉。我刚刚只是想试一下前不久掌握的秘术,无意间打扰到小鸟你,真的很抱歉。”忘川雪谦卑地微微躬身。
见多了这副情景的赤司唯听后小手一挥,“原来是这样啊!”,留下这样一句话,就继续去观察森林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了。塔科奇如影子一般跟在她身后,同时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环境。忘川雪看着两人前进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必是在想院长的安排还真是巧妙之类的。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她发现赤司唯与塔科奇两者之间不论性格还是天赋都是可以互补的,只是需要时间慢慢调节才能发挥作用。这也恰巧是园长让三人组成小队,乃至整个综合传识园之所以成立的原因吧。
活力十足的小鸟欢呼雀跃地在森林里前进,在她身后两米多高的巨人一边低着头,一边用手拨开头顶的树枝,斑驳的树影在风下流动。
“这样一来完全变成旅行了诶。”赤司唯说。
“虽然是风险等级较低的近古大森林,但毕竟在学院之外,还是要留心一点。”忘川雪提醒道。
“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吗?”
“比如一些凶兽或者近古部落什么的。”忘川雪望着上方越深入就变得越高的树梢,心里慢慢警惕起来。
“如果只是这些,那小雪你就放心吧!不会有凶兽来袭击我们的。”赤司唯听后微微一笑,自豪地拍了拍胸脯。
忘川雪见到她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先是愣了一秒,而后才意识到眼前这刚到她腰部的小家伙本身就是上古凶兽之一,血脉的压制使得这近古大森林里的凶兽全都不敢上前。而且……她迎上塔科奇的视线。一般的蛮荒部落在见到高大的巨人一族后,也是不敢上前袭击的。虽然她们二人本身都具有某种缺陷,但先天的赐予还是或多或少地带给了她们一些福祉。
于是第一次课外游学变得格外轻松。
赤司唯尤爱观察普通的野兽之间的厮杀,塔科奇则习惯观察野兽的筑穴和它们的活动姿态,忘川雪更倾向于伫立水边观看森林的一动一静。整座近古大森林一直都在一刻不停地展示着一部分世界的景观,地穿组的三名成员在晨昏昼夜之间捕捉某一瞬的触动。或是曼妙霞光穿过枝层注入水上,亦或是风中不息的追逐,乃至弱小者对稳固洞穴的渴望。阳光从云层间传出,照到花下死去的蝴蝶躯干上。
这次的课外游学还算小有收获。三人什么也没有从森林里带走,却又满载而归地返回了臻籁学院。
随后是三个月的灵术修习。期间偶有独自去各自种族的秘境修炼的时候,每到这时赤司唯就会想起进入综合传识园以前的日子。从族中到空境,唯有现在的时光才会让她产生想要将之紧握的念头。
她习惯夜里来到万花谷的山坡上躺下观赏星空。这天小雪还有御守的事要处理就没有来,只剩她和塔科奇二人。她为塔科奇找到了一处足以躺下的空地。
“好啦,阿奇你躺在这里就行了。不用担心会有小花被压到的。”
塔科奇点了点头,有些笨拙地慢慢躺在地上。引人怜爱的花草正好长在他身体附近,使他看上去就像被嵌进去的大理石一样。在她们远处,也有三三两两的其他学园的学员来到万花谷观赏夜景。这是学员们尤为钟爱的休憩场所。
万花谷作为臻籁学院的招牌之一,其广袤程度是其他地方难以匹敌的。翻过一道山坡还有另一道山坡,它们绵延不尽,地域宽广。每逢夜里万花齐放、萤火飞舞的时刻,万花谷和天上繁茂的星辰就会交相呼应,看上去十分壮观。下界已是山花烂漫,谷上更是灯火辉煌,不同种族的少年少女在辽阔学院不同的宁静地域进行修炼和交往,蠢蠢欲动的生命活力在夜晚随风飘荡。
赤司唯喝了几大壶烈酒之后,后背的肩胛骨有些燥热,小脸也变得和她的头发一样通红。
“喂,阿奇——”
“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到天空上去看看啊?”
塔科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大概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就没有开口,任由夜晚的冷风穿过花田、从彼此身边掠过。毕竟,和一只不会飞翔的小鸟谈论天空,即使是他,也明白这是一件只会带来伤害的事。赤司唯见他不应声,拿起身边的酒壶笑了笑,又是一口酒灌下去。
“别喝了。”
烈酒入喉的滋味渐渐变得难受。是该停下来了。
我把酒盏放在桌边。
没想到人类制作的酒还挺烈的。之前听坐象老师说过,越是悲哀的种族,制作的酒也就越烈。别人的悲欢当真不是吾等可以评头论足的。
我为以前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错误。
生活在世上总是会犯一些错,不管是不是受到身边环境的影响,既然施以了伤害,那就要去承担弥补的责任。挽不挽得回是上天的事,做不做却是自己的事。忘川雪如是说。
赤司唯听后一愣。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所以她才会对同一塔室里无意冒犯她的下等妖兽大打出手。就算要负责,也该是让这下等妖兽为她负责。赤雀一族的威严绝不容一只下等妖兽亵渎。
“难道赤雀一族的气量还容不下你们眼中一只小小的妖兽吗?”综合传识园初阶一年生的御守质问道。
“下等妖兽没资格和我谈这些!”见忘川雪竟和自己对着来,赤司唯气恼地说道。
“是吗?”忘川雪听后眼神一厉,沉声道:“小鸟,这里是臻籁学院,没有什么上等下等之分。你若再说这种话,作为御守,我绝不会轻饶你的!”
“我不管,下等就是下等!任你们怎么说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赤司唯见说不过对方,急得直跺脚:“不服气的话,就和我比试一下啊?看看谁最厉害!”
忘川雪见她不知悔改,看了她身后的塔科奇一眼,暗自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去试炼场比试比试吧。输了的话你就要向对方道歉。”
“没问题!”赤司唯闻言一喜,仿佛自己赢定了似的。
忘川雪来到那位和赤司唯发生争执的学员身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哪知,他听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急摇头说:“御守,一般翼族在赤雀一族面前,都是禁止飞翔的。而且,我们……”
双方就是因为飞翔的问题才起了争执。课后,鹰族少年在塔室里和同学交流时,无意中说了一句“翼族都是会飞翔的啊!”,此话恰巧被赤司唯听了去,她因此认为对方是在冒犯她,便令对方道歉。但是鹰族少年本身并没有这层意思,自然不愿轻易接受对方的无理要求,于是双方的冲突愈演愈烈,最终惊动了从坐象老师府邸处返回的御守。
忘川雪在前往试炼场的路上悄悄地告诉鹰族少年:“要知道赤雀一族都是既高傲自大又护短的。小鸟这孩子自从出生以来,就因无法飞行的原因受到族中各种关爱,这些关爱在她身上堆积,遗留下的后遗症十分明显,就是让她变得对自身的缺陷异常敏感。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我希望能借此机会杀杀她的傲气,别担心,你们之间的矛盾最后我一定会调平的。”
“御守……”
“拜托了!”忘川雪轻柔的声音里充满了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
“好吧。我试试看。”鹰族少年脸一红,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
试炼场到了。
臻籁学院共有四座试炼场,分别位于中心教学区的东西南北四方。据说很久以前是有第五座的,后来不知怎么渐渐消去了踪迹。赤司唯她们此去的目的地便是四座试炼场中位于正北的孟章试炼场。孟章试炼场是一条螺旋上升的、时有断裂、巨石悬浮在两侧的苍石道。苍石本身硬度就很大,经院方特殊处理后,完全可用于学员们的日常试炼和竞技,无需担心破损问题。更重要的一点是,苍石本身所具有的适幻性可以让它随着入场生灵的个性变换大小形状,不论是巨人还是蚁族,都可在试炼场内进行随心所欲的决斗。这对学员们来说是一个检验自我实力的好去处。
在试炼场中间的一层螺旋阶上,身高不足一米的赤司唯面对高她半身的鹰族少年,丝毫不显惧意。双方的战斗随着忘川雪的一声令下正式爆发。
鹰族少年抢先冲向赤司唯,他打算速战速决,在对方使出无上真火前就击败对方,不给她发挥力量的机会。不料对方并没有要躲开他的意思,而是身体表面浮现出一层灼热的火光,以焚灭一切的态势迎向他。鹰族少年急忙挥动手中灵力加持的剑,赤司唯腰肢一倾,闪了过去,鹰族少年也借此从她头顶跃了过去,避免了和那恐怖烈焰的接触。空气在一瞬间发出“呲”的一声响。
这招是他的失利,没想到眼前的幼年赤雀催动真火,居然只需一息的时间就够了。果然不能仅凭年龄的差距就轻视对方,年岁无法改变的事,还是有很多的。想到这里,鹰族少年比之前更加谨慎地攻了上去。
双方交手了几十回合,一时间高下难分。虽然鹰族少年修炼的时间远比赤司唯长,但赤司唯仗着她灵巧的身形,还是躲开了鹰族少年迅猛的攻击。这也是鹰族少年自身的一大缺陷。作为鹰族,他的视力本该非常人所能及,可他却生来就患上了眼疾,无法捕捉速度快到极致形成的残影。
“飞到空中,借助地势攻击她。”
又一次闪过对方甩来的火球后,鹰族少年脑海里响起这样一道声音。他跃上两人交手的螺旋石道的上一层石阶,和观战人群里站在巨人身边的御守视线相交。
要不要做?在他犹豫之际,对方的烈焰又一次从石阶下面炙烤而上。热气仿佛要将空气都给抓作一团褶皱。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地双脚轻轻一蹬,借助反弹的力道升入空中,背后巨大的鹰翅倏地展开,挥动的风力将碾碎石道的火焰扇了回去。流石四溅、烈火下压,对方因这意想不到的攻击吃了瘪,狼狈地摔进一片尘烟里。
鹰族少年的心脏狂跳不止,这打破禁忌的异样感让他感到比不吃不喝修炼一个月还要累。他没有去猜测对方有没有动怒,因为眼前遽然升起的数丈烈火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下糟了。双方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加破裂了。
鹰族少年又是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下方的御守,忘川雪平静的神情让他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一切都还在御守的掌控之中吗?他对下方静默不动的银发少女愈发敬佩起来。
那面数丈高的火墙一点一点地朝他逼近。
鹰族少年屏息凝神,准备在火墙砸来的一瞬间向后退开。
近了近了,一点一点地,将全身力气汇于双翼之上;近了近了,火墙慢慢地下压……
突然,也就是那来不及思考的一瞬间——
一股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令鹰族少年的身体冰一样凝滞。
紧接着一声啼鸣从灼灼逼人的火焰中传出。
——上体及羽深褐,腹部绯红,嘴三角形霞粉色;音如火烧流空,短促如哨,鸣前小肚滚圆,啼出灼焰之气;眼赤红,翼羽鳞状层叠,脚前三趾后一趾,趾亦赤红,有钩爪。
鹰族少年想起族中秘谱对赤雀一族的描述。
那只不及巴掌大小的红色小鸟,借助自身的弹跳力向着他这边袭来,身后的数丈火墙缓缓凝成一支火焰利矛,似要洞穿他的身体。
早知道就飞得高一点了。
不过那样做,或许会使她更加愤怒吧。
鹰族少年苦涩地闭上眼睛,准备以无法反抗的身体硬扛下这一击。可预料之中的重创却并没有降临。
只听“嗞——”的一声,一股温和的热气轻柔地扑到他脸上。他睁开眼,只见一条白色的丝带抵挡在了炽热的火矛前,不断地将火焰融灭。
不对,这不是丝带。这是……水?
鹰族少年寻觅水流的源头,居然是不知何时来到试炼场上的忘川雪。御守大人以凌厉的眼神凝视着被水流包裹住的娇小赤雀,红色的鸟儿不停地挣扎鸣叫,叫声里含带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懑。御守见状指法一变,那丝带般的水流便被她熟练地收回,在掌心化成了一个方形的水域牢笼。
啁啾不断的赤雀只持续叫了一小会儿,便在水笼中沉沉睡去。
忘川雪收起水笼,捏作一只白色的发簪别于发丝之间,并将幼小的赤雀递给塔科奇。塔科奇把它接过来,轻轻地放在怀里。
“啊哈——”
我打了个哈欠。天色已黑,先小憩一会儿吧。
我将金黄符纸收起来,视线瞥过荒原上有如星星缀满夜幕般随处可见的水塘。一写到被气急之下的小雪教训了一顿,我就不免有些想笑。当时明明是第一次惹她生气,心里非常忐忑,没想到现在回溯起来却是这样的心境。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我当然不想轻易失去。虽然阿奇也很好,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想拥有更多朋友的这种欲望,是不会那么容易就得到餍足的。
好了,今夜就不想那么多了。先睡一觉养养精力,现在还不清楚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一定要在抵达终点前调整到最佳状态才行。四下无人的荒原之夜,点起暖灯的火车驾驭着呼啸的晚风向远方驶去。野草拦不住的流光摇晃起夜的摇篮,酝酿着一个僻静缱绻的梦。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夜晚所有的乘客都睡着的时候,自己还在那张金黄符纸上写作,写作关于巨人的过去,那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塔科奇,我的第一位朋友,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发生的事。
巨石滚落。三人躲进一个小山洞里。
巨人凭借他庞大的身躯和坚韧的肉体,弯腰将同一小队的两名女孩庇护在身下。碎石块落在他身上,而后向四周溅开。待所有动静都消失后,塔科奇才直起腰来。这是地穿组三名成员的第二次课外游学。此次游学的地点仍在臻籁学院之外,但和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的场所里隐藏着一个可以直接通向学院的古老传送阵。这对刚入学的新生来说添了几分寻找隐秘的乐趣。同时限定明确的目的,也省去了来回往返的时间。
“有时候目的明确也是件好事。”忘川雪说。
“为什么?”
“被外界限定目的的处境还是时有存在的。”
“啊……小雪你懂好多啊!”
赤司唯停止一跳一跳的步伐,转过身来。
忘川雪看了看仰望着她的赤司唯,摇摇头,浅笑道:“就别说这些恭迎我的话了。倒是小鸟,你还是先想想看怎么完成坐象老师交给你的任务吧!万一到最后完成不了的话,那我可真帮不了你了。”
“哎呀——”一想到这件事赤司唯心里就变得烦躁。明明在消过火气之后,她已经向那位鹰族少年道过歉了,可坐象老师还是决定要给她一些额外的“奖励”。真不知道老师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你说这个啊……”忘川雪想了片刻,回答:“我猜测,到了坐象老师那种境界,就算不在现场,应该也能感知到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更何况,我们初阶一年班二十八人修炼的塔室,本身就是坐象老师的道场啊。”
“原来我们的塔室是坐象老师的道场啊——小雪你怎么不早说!害我落得现在这般下场……阿奇的话就一定会事先告诉我的,别看他不怎么说话。是吧?阿奇。”
赤司唯期待的眼神掠过忘川雪的头顶,落在塔科奇宽大的肩膀上。
塔科奇向她点了点头。赤司唯见状欢呼雀跃地扭过头去,继续向山顶前进。塔科奇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忘川雪落在队伍最后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一动一静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这是一座海拔超过万米的孤山。放在中域还比较常见。
既然来到山里游学了,那自然是要到顶峰去看一看的。赤司唯在半山腰把的心里的想法吐露给二人,二人点了点头都没有表示异议。
她们沿着孤山向阳的坡道前进,坡道上分布着花岗岩,偶有连在一起的,附近便一定会有灌木丛,大抵是由于岩石遮挡劲风的原因,它们比其他地方生长得都要旺盛。这些灌木丛大都是褐黄色的,与一路上见到的花岗岩几乎同一种颜色,处处都彰显着枯寂的氛围。
再往上,便到了皑皑白雪覆盖的地域,这里黄色的枯寂又演变为了白色的孤寂,更加符合孤山示人的形象。进入这里,赤司唯的活力就消减了。赤雀的火性与山峰的寒性相抵触,赤司唯的精神如脚边瞥见的野花一样蔫了下去。她慢慢地落在了塔科奇身后。塔科奇用高大的身躯为她在前面抵挡风雪。
这半年来,当初的巨人族少年也变化了不少,体格超越人类的极限,正式进入巨人行列。这应该会让阿奇从心里感到高兴,赤司唯认为,如果哪天她会飞了,她一定会高兴得飞遍整个中域的。虽说那不知道要花多少年,但她总有一日能够实现她,要知道,赤雀一族的寿命可是相当漫长的。
“小鸟,你没事吧。”忘川雪和她并肩走在一起,不时询问一下她的情况。
“没事!我的火气才没有那么弱呢!”
地穿组的三名成员就这样来到了孤山八千米的海拔高度。
再往上就上不去了,才四岁大的小鸟面对这堆攒千年的积雪,身体实在吃不消。虽然她一直吵着忍一忍就能忍过去,但这种伤及根基的事,同组的成员自然是不会准许的。
她们找了个山洞躲了进去。外面的风雪变大了,眼下的小幸运来的刚刚好。山洞很深、很高,看上去足以让塔科奇自由出入。难不成这是巨人族的挖的山洞吗?赤司唯指间跃起一簇火苗,驱散山洞内的寒冷和黑暗。山洞的内壁没有预想中那么光滑,看起来不像是人工修建的,起伏不平的样式更像是天然的产物。
真是越来越符合孤山的性质了。
“难道是要我们来一场秘洞寻宝吗?”赤司唯笑起来。
“或许传送阵就在这里也说不定。”忘川雪踩了踩脚下的地面说:“你看。这上面堆积的尘埃很深,应该好久不曾有生命到访了。”
“那我们继续往里深入吧。”
赤司唯又一次走到队伍最前面。洞外的光亮已经黯淡,指间火光投射出来的影子晃荡在洞壁上,莫名带些描绘古时祭祀场景的壁画的神韵。山洞越往里越寂静。雪语已经听不到了,但细微的风抚起衣衫的触动还缠绕在身侧。赤司唯指间不灭的真火因灵力的消耗变得弱了些。
时间流逝到一定程度,前路忽然涌现出一丝光亮。百无聊赖的赤司唯见到它后,欣喜地跑了过去。
那是一个人。一位人类女性。
莫名其妙。坐象老师你真是莫名其妙诶。
赤司唯对从光芒中走出的人表达了不满。
坐象老师冲她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小雪,你的游学任务到这里就结束了。现在跟我回学院吧。”她等忘川雪来到自己身前,开口说道。
忘川雪露出一副错愕的表情。
“老师?”
“有什么疑问吗?”
“……没、没有。”忘川雪细细地观察起眼前的人类女性,有些不敢相信她就是坐象老师,居然会从学院跑来这里。不过腰间佩戴的此次游学所需的定位玉佩,却以微弱的光芒告诉给她眼前来人身份的准确性。
坐象老师牵起忘川雪的手,一个眨眼就从山洞里凭空消失了。赤司唯呆呆地愣在原地,望向塔科奇波澜不惊的面容。
好吧。就当她是真的吧。
“阿奇,我们继续往里走?”
塔科奇和往常一样平静地点了点头。二人继续往里深入。渐渐地,脚步的回声越来越响,仿佛要走到了山洞尽头。
“山洞在变小。”总是默不作声的塔科奇破天荒地在赤司唯安静下来的时间说了这么一句话。
赤司唯仿佛发现某种宝藏的孩子般惊奇地转过身,对塔科奇说:“那要不然我们还是出去吧?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阿奇你会很不方便的。”
塔科奇闻言摇了摇头,他左手指向前方的黑暗,右手的拳头用力紧握。赤司唯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好吧。等到不得已必须回头的时候,你一定要跟着我出去哦!”
塔科奇点点头。
二人达成协议,继续前进。不过这次前进还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她们就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到尽头了。一条直通向孤山下方的尽头。
没错。横向的山洞走完以后,面前的黑暗中山洞走向忽然发生了突转,由平面变为竖直,直冲冲地向山底通去。看气势,整座孤山似乎都被它给穿空了。这下就有点不太好办了。没想到一路平安无事地走下来,居然会在路途尽头遇上问题。
往下的山洞对巨人来说要比横向凶险数倍。因为人们在变幻莫测的旅途中很难停下因惯性而前进的步伐。而作为一只无法飞翔的小鸟,竖直向下的山洞对赤司唯来说,也像是一个上天用来嘲讽她的玩笑。赤司唯收起指间失神落魄的火焰。
正当她心灰意冷地准备返途之际,她无意中瞥见塔科奇腰间的玉佩闪烁起荧荧的白芒。低头一看,她自己佩戴的也是如此。
“等一下阿奇!”她下意识地喊出声,指尖弹出火苗,转过身借着悬浮的火光细细打量起这条突然直转的黑魆魆的道路。
刚刚因心情问题看得不太仔细,现在赤司唯看清了,在通往山底的洞壁上,画有浅浅的刻痕,它们交错在一起组成一个古老且神秘的图案,用心感受甚至可以感受到这些刻痕上灵力的流动轨迹。
莫非……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赤司唯心中涌起——
这就是坐象老师说的传送阵吗?
她和塔科奇对视一眼,一向不知怎么表露情感的巨人族少年,此时脸上竟也有了能让人察觉到的惊讶。
如果这就是传送阵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她们只需把玉佩里封存的启动灵力注入其中,就能催动它直接返回学院,即使中途山洞突然变得逼仄,也不会对进入传送空间的她们产生什么影响。
要不要试一下……
赤司唯转向塔科奇。巨人族少年早早地向她敞开了怀抱。她见状会心一笑,随即化作小鸟跃入巨人怀里。巨人用双臂将它护住,体表浮起红色的武体屏障,纵身一跃,如划过大气层的陨石般向下坠去。
灵力注入。
洞壁上所有的刻痕一瞬间亮起了炽盛的白光,迅速地将巨人包裹,空间扭动的感觉出现在赤雀心头,吞没了它对四周一切事物的感知。等到白光消去,它睁开紧闭的双眼,才发现自己孤身站在了一个狭小的黑暗空间里。
还是山洞。
赤雀抬起头,那条竖直的山洞静立在它头顶,或者说依旧将它含在口中——虽然这里就是山洞的尽头了,但实际上尽头也是它的一部分。
塔科奇不在身边,也就是说他被法阵传送走了,但自己却还在这里。能做到这种事的,大概只有坐象老师了吧……赤雀想起从学院出发时,坐象老师在玉佩里附加给它的额外“奖励”,不由得用翅膀抚摸了一下发麻的额头。
还是先想办法出去吧。
小鸟催动灵识,探索起窄小洞窟附近的环境。
出乎它的意料,这里的空间不仅很小,石壁也相当薄弱,只需火球轻轻一击,就能将其击碎。念起身随,它张开尖尖的小嘴,鼓足小肚里的灼气,一团烈焰随着哨声似的鸣叫击破了阻碍在眼前的石壁。
外界的阳光照射进来。
——居然是这里啊。
变作人形的赤司唯意外发现,她此刻所在的地方,竟然就是当初三人躲避山顶坠落的碎石时的山洞。忙碌一遭后,兜兜转转地又回到这里,当真有一种探险的感觉呢。
她从山脚的小山洞里出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对绝大多数鸟儿来说,这里就是梦中的天堂。
“你要一个人在这座森林里待一个晚上,并在天亮前穿越它。我会在对面等你。”坐象老师的声音在赤司唯脑中响起。她好奇地左顾右盼,却没有见到坐象老师的身影,倒是腰间的玉佩在黄昏的夕辉里反射出一缕清幽的白光。
这难道就是对自己的惩处吗?似乎也没那么严苛呀。
赤司唯步入森林。晚霞染红的澄净天空流动在无数绿油油的庞大树冠上方,一轮圆晕的淡彩斜阳于此倦鸟归巢之际浑浑落下。赤司唯因其自身血脉的缘故,使得森林外围的猛兽不敢接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前半夜。直到她进入森林深处,遇到了一条百米长的花纹巨蟒,真正的试炼才正式开始。
“为什么这里会有大蛇啊?!”
慌不择路的小女孩实在想不明白,这座看起来年代并不久远的森林里,居然会栖居着一条如此凶猛的花纹巨蟒。这巨蟒本身道行就不浅,加上又是翼族之外的物种,甚至是天敌那一类,受到的血脉压制极其微小。赤司唯又无意中生火惹怒了它,让它抱定了生吞眼前这只小家伙的决心。
赤司唯像上次游学遇到的那只野兔一样在枝头不断跳跃。个头足有三米高的巨蟒横冲直撞,坚硬的鳞片将沿途的树干全部撞裂,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杂乱无章的轧痕。激烈的追逐引起了森林的骚动,受惊的飞鸟与走兽四散逃窜,黑夜中不亚于白天的喧闹侵占了森林的平静。
赤司唯抓起一片身体掠过时掉落的树叶,催动掌心灵力将它包裹,化作一刃火焰向追击她的巨蟒挥去。巨蟒没有躲闪,而是以坚硬的盔甲直面她的攻击。带有红色花纹的黑色鳞片将火焰弹开,落到附近的灌木丛里,森林中一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赤司唯一惊,在火焰向外迅速扩张时,急忙把它收回。然而即使这样,她还是看到了一窝燕雀的幼崽在烈火中与树木一起被烧成灰烬。
她内心的怒火于急躁中喷涌而出。
在经过一棵几十米高的橡树时,她迈着灵敏的步子踩着树干直向上攀。巨蟒袭来,她一个翻身下落到巨蟒的身上,而后火焰在掌心幻化成匕首,用力地刺入巨蟒鳞片间的缝隙之内。
“嘶嘶嘶嘶……”
花纹巨蟒的身子一瞬间变得通红无比,一种比它的花纹红得还要通透的颜色将黑色蚕食殆尽,它扭动着巨大的身体不停翻滚,将还未完全站稳的赤司唯甩了出去。赤司唯撞在树上,剧烈的冲击使她的五脏六腑一阵错位般的疼痛,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脸色苍白地咳出一口鲜血。血液顺着她的嘴角滴落在草地上,草叶随即像被火烧着一样化为灰烬。她急忙站起身,身子仍在翻滚的巨蟒用纹丝不动的头部直对着她,椭圆形的黄色瞳孔也死死地将她锁定,麻绳一般粗壮的蛇信子一吐一缩。
明明巨蟒的身体还在扑动,森林中其他动物的惊叫也响个不停,但赤司唯却还是在和它的对峙中感到了死一般的寂静。这种寂静不是声音方面的,而是面对生死攸关的紧急处境,心神自动将主人带入的一种玄妙境界。要知道眼前的巨蟒可是用尾巴轻轻一撞就能将她拍成肉片的存在。
赤司唯的大脑飞速运转,传承自母亲的记忆在此时受到激发,以比以往更加快的速度渐渐清晰。
红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忽然,她心生一计,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在巨蟒紧致的视线压迫下再度跃起。巨蟒大声吼叫,抓住她在空中来不及转换身形的关头,张开血盆大口,直愣愣地扑向她。黏附在尖牙与蛇信子之间的绿色毒液散发出让人窒息的怪味。
“咔嚓——”
被巨蟒咬住的树干应声断裂,被毒液溅到的部分也即刻枯萎。巨蟒转动闪着凶光的眼睛,视线扫过断成两截的粗壮树木,吐了吐蛇信。它的嘴里并没有那小家伙的味道,这让它不安分地低吟几声,隐约觉察到了事情的不对。纷纷乱乱的落叶从空中飘落,有些降得快的甚至落在了它身上。它继续盯着那两截断木,想从中找出什么来。
这时,在它视线抵达不到的头顶上方,一片慢悠悠掉落的树叶忽然加快了下坠的速度,并在同一时间燃烧起来。
一声嘹亮的啼鸣响彻整座森林。森林深处的弱小动物们惶恐地匍匐在原地。
巨蟒上方,一只通身浴火的小型赤雀向它袭来。
“嘶哈——”
它愤怒地咆哮,挥动巨大的身体拍向那只巴掌大的红色小鸟。
可惜,它显然慢了一步。足以融化一切盔甲的火焰渗入它头部,以燎原之势迅速地燃遍了它整个身体,它坚硬的鳞甲开始融化。更为神奇的是,在它身上燃烧的真火仿佛具有意识一般,只是焚烧这条不停挣扎的巨蟒,对接触到它的其余事物全不在意。
这是赤司唯从遗传的记忆里寻到的招式。通过运转一个简单的灵力周天,就可以把自身重量消除,然后借助打破自然灵力束缚的移动速度,在敌人尚未察觉的时候攻其不备。而且,在这种周天下使出的真火可受意念驱使,能够准确无误地锁定目标。
这些在飞翔的情况下更能发挥奇效。
她恢复成人形,一边大口地喘息,一边快速离开此处。
刚才变作本体借助体积小的优势奇袭巨蟒时,她感觉到了几道十分强大的气息从森林各个方位传来。
真是奇怪了。这座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森林,居然有这么多强者出没。难道这都在坐象老师的计划之中吗?
她心里冒出这么一个想法,却无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单是继续赶路就让她够精疲力尽的了。这个时候如果能飞就好了,要是自己会飞,就不用面临这么狼狈的局面。这是她最后的想法。
之后她便马不停蹄地赶路到天亮,连调节恢复的时间也没有给自己留出来。森林的夜重新恢复宁静。
当清晨的第一缕白光冲破黑暗时,赤司唯终于来到了这座森林的尽头。森林外面下着连绵不断的阴雨。她的鞋子在逃亡的途中掉了,红色的裙摆也沾上了泥水,样子看起来相当狼狈。
不过,当她看到眼前的景色、双脚陷入泥泞的污浊之中时,她才发觉,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她更狼狈的存在。
这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沼泽。没想到走过险象环生的森林后,等在前面迎接她的,会是沉溺着许多动物尸体的黑沼泽。那些动物有的早已没了呼吸,一点一点地沉入淤泥之中;有的还在挣扎着,却是愈沉愈快。空中低沉的乌云和浑浊的湿气,将这里的脏乱险恶拧成一体。雨水失去滋养的作用,成为压垮沼泽中挥翅挣扎的小鸟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什么会这样?
她抬头望向密实乌云背后的闪电,她能感到那里的灵气相当混乱,正在爆发着激烈的战斗。发丝和衣裙贴在一起的不适远不及那里带给她的万分之一。那儿的气息让她十分厌恶。她失神落魄地瘫倒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点点下降。从抵抗孤山的寒雪到深陷眼前的丑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动摇。
一只人类女性的手于此时放在她肩上,她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老师你终于来了。这是她松出那口气前最后一个想法。
随后她陷入沉沉的昏迷,期间恍惚做了一个梦。一个十分久远的梦。
连绵不绝的峭壁上,高大威猛的巨人一族进行着翻越天堑的迁移。他们跨过疾风骤雪的高山、越过燃着火焰的沙漠、走过没有生迹的荒地、踏过星石坠落的极冰、行过铜草铁木的云顶、渡过黑水奔涌的死海……
直到意识恢复清晰之前的最后一刻,她都在被梦里见到的景色给震撼。
枕着的胳膊有些酸痛。睁开眼睛,然后从梦中醒来。
看到金黄符纸上的字迹,我才意识到原来刚刚的不是梦,我真的在火车上所有乘客都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写下了第二次课外游学的经历。真正算得上梦的,应该是关于巨人一族的事。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不停迁徙的身影,却真实地呈现进了我的梦里。
为什么我会做这样一个梦呢?
我想借着窗外的风景放空自己的杂念,以便更好地思考这个问题。可火车内部的灯光却将车厢里的景象悉数反射在窗上,让人不管朝哪个方向望去,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世界。这下就有点意思了。不过这样倒也还可以,车厢内乘客很少,至少这节就只有我一位,在两个相同却又不尽相同的无人世界里,也适合我去思考这梦产生的意义。
桌上永远写不完的小小的金黄符纸,在这一切平常的世界里,大概只有它才存在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对它的发掘还是太浅,它身上还潜藏着譬如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梦境等诸多我尚未了解的东西。听说它来自那里。
字墟——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那个地方很大。”坐象老师说:“高高的柜架足有几千层,每一座柜架都有几千平米的占地面积。而且它们都是由上古黑金所铸,坚固无比,不惧水火。在那座塔里,每一层都有几百座这种存放典藏秘籍的黑金柜架。”
坐象老师向二人介绍了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臻籁学院的九转衍极塔。整个学院的藏书、秘术等几乎都收录在那里,每名学员每年只有三次进入塔里修习的机会。
坐象老师为二人打开了九转衍极塔的隐藏次元门。
“好厉害!”
看着眼前的平地上凭空浮现出的恢宏庄严、云雾缭绕的黑色铁塔,赤司唯不由得惊讶地喊出声来。
坐象老师见到她的反应笑了笑:“这座塔实际上是一件次元古器。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赤雀一族里应该也有这种东西吧。”
“有吗?”赤司唯歪头想了一下,“我不太记得了。等我哪天回到族里看看再说吧!”
她拽住塔科奇下垂的衣角,抬头望着他嬉笑地说了一句“走吧”,便急匆匆地走入隐藏起来的次元空间。
塔科奇任她拽着,二人走过一段黑色古旧的廊桥,从五门中正对她们的那扇塔门走了进去。视线被一阵刺眼的白光所覆盖,一段时间后白光渐渐地消逝。
脚下轻声地踩过冰冷的铁面,一股灰尘和光线混杂成一团的气味飘荡而来。赤司唯看到淡蓝色的光线穿过特殊质地的轩窗,照射进黑沉沉的寂静平面里。光与暗交织而成的景色,为在这座次元古器里寻找秘法典籍增添了一种神秘的仪式感。
赤司唯放眼望去,只一座铁架就几乎完全占据了她的视线,想来即使是几百米高的超级巨人站在这里,恐怕也会发自真心地生出对万事微邈的惆怅,以及对这庞然大物的敬畏。
“阿奇,我们去找找看吧。”良久,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在铁架底部响起。
塔科奇点点头,迈动有力的步子走在塔里四处察看,寻找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
在九转衍极塔里寻找能和自己共鸣的密藏是一项很有意思的举动。当你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催动自己的灵识在各层铁格间穿梭时,会和各式各样密藏的灵力漩涡相交,它们会像温热的泉水一般滑过你的心神,散发着轻柔的吸力。这种类似脚心搔痒的酥软会使你迷恋,沉醉下来后不知不觉就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时间总是稍纵即逝。这是所有生命无一例外都能准确察觉到的真理。
赤司唯所在的这层塔里还有许多其他学院的学员,所有人都安静地在铁架间寻找自己的目标。由于这里的空间实在太大,虽然学员数量较多,但也是要走很久才能遇到一个人。塔科奇已经选好了此次要带出修行的典籍,赤司唯也在塔科奇找到她后,灵识与一张卷轴发生了交触。
她用灵力将它从高处取下来,随即和塔科奇对视一眼,准备离开。离去的时候,她们巧遇了一个月前与赤司唯决斗于孟章试炼场的鹰族少年。二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各自礼貌地向对方点了点头,错身而过。
“还好已经道过歉了,不然见面了还真不知该怎么做啊。”赤司唯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还未发育起来的胸脯。
塔科奇难得地冲她笑了笑。
赤司唯看得一阵失神。
天亮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阿奇那令人难忘的笑容。
火车行进的速度随着太阳的升起加快。我看着车窗外突然变模糊的流逝景色,心里莫名一紧。这慌乱感又让我想起拿到卷轴后,发生在试炼场里的事。
那是在中心教学区南方的陵光试炼场。当时阿奇就在我身边,小雪不知跑到什么地方闭关去了。我和阿奇着手修炼从九转衍极塔里带出来的密藏。
阿奇得到的是淬炼武体的东域古籍,修炼成功后可以强化自己的身体。对巨人族来说,更是可以直接使他们巨大化,是真正的瑰宝。至于我,我实在没想到自己拿到的居然是飞行卷轴。听说这类东西来自西方大陆,而即使在西方大陆,这也是很古老的存在。
该说冥冥中自有天定吗?
那时我走在建立在空中的大型试炼场上。灵力刚输入卷轴,两道乳白色的虚幻屏障便将自己浮起来一尺高,同时并排悬于自己的脚下。左脚轻轻一蹬,乳白色屏障顺势隔着脚掌一段距离往下压,还没有接触到地面就轻飘飘地将我托举起来。被幸福感塞满的双腿在升空的过程中变得软绵绵的,我有些站立不稳,右脚慌乱地瞪了一下,没想到这反将自己浮得更高了。
不好,快下降——
心里刚闪过这么个念头,失去感觉的双腿便立刻乘着白色屏障向下落去。降落的过程意外的十分平稳,我见根本无需担心跌落受伤,心里的劲又涌了上来。轻飘飘的双腿开始受我掌控了。
我落向阿奇旁边,从高处可以清晰地俯视他头顶的黑发。阿奇停止修炼站起来,似是想要接住我。这大大刺激了当时的我的玩心。
“来捉我呀!”
我向他喊道。同时迈动双腿,一升一降地在试炼场上和阿奇追逐起来。
于是那一日的陵光试炼场里,回响了一整天愉悦的鸟叫声。
当然,事后我和阿奇就受到了坐象老师对于我们“修习期间嬉戏玩闹”的处罚,在综合传识园某座无用的山里打扫了三个月的空闲场地。
这便是我第一次飞行的经历。我把它写到金黄符纸上。
火车继续前进。前面多了个岔路,火车选择了右边那条。每一个轨道的分支通向的前方都是不同的。这行刚在心里浮现的文字,放到我和阿奇结束处罚的七日之后来看也是很合适的。
——阿奇要退学了。
他只给我和小雪留下这么一个消息后就离开了。
我们的缘分到此结束。
失足的火车坠落深谷。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