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理解姐姐的所为。

她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

为了防止我再去找倒悬之海,她听从三位伽德的意见把我囚禁起来,并对外宣称三天后的月圆之夜,将会和我结为伴侣,以促成下一任谷主的诞生。

我和蝴蝶一同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它停在我背上,像幽灵一样轻。

我推开门,姐姐在里面等着我。从沙地迷宫回来的那晚开始,我们便进行着为期三天的净身仪式。今夜就是最后一晚。在暗红色帘幕悬挂的浴室里,红香柏制的长方形浴桶摆在正中间。姐姐和我分别在帘幕两边脱去衣裳,照例走进有如水池宽的浴桶里。

微凉的水面恰好漫到我的脖颈,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带有香气的花瓣,以及富含天地灵气的珍贵药草。我生着闷气,缩在一旁,离姐姐远远的。前两天一直不在意我无声反抗的姐姐,这次却忽然主动向我接近。她慢慢走到我身边。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灵植散发的雾气中,很难看清姐姐的表情。

她在我身前一尺处停下,然后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向我的脸颊缓缓靠近。我下意识想往后退,可后面并没有退路。姐姐的手掌掠过我的脸,落在我左边的锁骨上,手一拨,轻轻地将我垂在左耳边的一小绺麻花辫给解开,发带像失足的夏花跌落水面。

金锁被打开了。红色的影子闪进来,鸟笼又被关上。

姐姐忽然双手捧住我的脸,不由分说地朝我俯下身子,以她温软的唇瓣堵住我的嘴唇,在我反射性地正要呼声之际,她的舌头狡猾地潜入我口中,让我的舌无处躲藏,只能发出柔弱的呜咽声。

我用双手想把姐姐推开,姐姐直接右手绕到脑后控制住我的头部,左手将我的两只手腕一起按在了红香柏的木壁上。我用脚挣扎,她的大腿又蛮横地滑入到我的两腿之间,让我完全丧失反抗的能力。

蝴蝶退到一旁。红色的影子将我吞没。

我忍受着姐姐在我体内的掠夺,最终无助地闭上双眼。为什么?为什么昔日待我那么好的姐姐,此时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情呢?我感到眼泪从脸颊两边滑落,溶在成分变得混杂的红色液体中。

酸软的身体,渐渐在散去的迷雾中,陷入睡眠。昏迷前,我好像看到了姐姐眼角湿润的幻象。

属于墨染的时间,自那一晚开始,便死去了。

我在永栖湖下休养。

湖中的游鱼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像一团团穿梭在淡蓝色中的染料,随波逐流,受某种惯性驱使,最终摔死在浪潮的冲击下。

我怅然若失地四处游荡,蝴蝶一直停在我背上。

我有好几日不见姐姐的影鱼了。我也不想见到它。只是偶尔会想,侵犯了我并从我身体里掠夺走的生命,要用多久才会自它体内脱生?那毕竟也是与我有关的事。

谷中人没有谁知道真相。

她们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地位比之以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我独自潜行在月下,身体的一部分被她们囚禁,她们再也不担心我会走出红槭谷了。我像只鬼魅一样,在无人在意的深潭里疗养。夏日将尽,地上堆满的红叶被风吹到水面上,又被水面下的倒影吞没。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红槭谷。

这里有我爱的人吗?我准备去问自己。

我穿过姐姐的庭院,不在意她是否注意到我,从微敞的小窗里进入小染现居的华贵厅房。

“你还爱她吗?”

我看到小染摇了摇头。

我知道,那只是表示我不知道的意思。

我清楚小染很苦恼,小染也清楚我心中所想。

但蝴蝶拍了拍翅膀,示意我们还有能做到的事。

我从小窗里出去,怀抱着之前没有的希望,在谷中日夜不停地寻找什么。

最近的夜晚,我似乎能听到微不可闻的涛声了。

也能看到白骨沉淀在海下的幻象。

我知道做决定的那一天就快来临。是装作无事发生,在这谷里度过余生;还是背离伤我的爱人,死在寻找圣杯的途中?

我终要做出抉择。所有人都终要在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

我魂不守舍地一路前行,最后在南边的瀑布前停下脚步。

有些鱼顺着瀑布急湍勇进,向着永栖湖和克里特河游去。逆入白晃晃的剧烈冲击下,我想让自己变得清醒,想看清在瀑布中一闪而过的少女的面容。不过那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幻象。几天几夜没怎么休息,我的神经变得有些衰弱。我返身,准备离开这里,却意外瞅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琳。还有她白色的影鱼。

她站在岸边看着我,轻轻开口说出几句话。于是,在这被新月照得晶莹的瀑布边,我知晓了潜藏在我身边的那些隐秘。

怪不得,三年前那晚,影母的图画书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枕边里。原来她也是影逝者啊。

我目送琳在黑夜中隐去,那背影让我感到有些恍惚,像许多年间她一直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重身份一样,对此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情愫。这时,我又看见那个站在瀑布下的少女了。仍是一闪而逝。但我注意到水面下没有影子,那她应该也是红槭谷的人,可我却没有印象,果然是我对谷里的事情知之甚少。

我索性在水下沉睡一晚,踩着第二天的阳光向姐姐的府邸游去。

穿过小窗,我的头和小染的头抵在一起,只一瞬间,我们分别一晚的心意便全部相融起来。

“是吗?是这样吗?琳她……”小染的表情很复杂,不知是因为知晓了好友对自己十几年的隐瞒,还是因为千年间还有人一直在破灭边缘坚守的秘密。

我如常躺在小染的掌心。

这些天以来,我发现小染眉宇间的神韵变得成熟了许多。

“你还爱她吗?”

我又问出了这个问题,并把头转向小染,直盯着她的眼睛。虽然不看着她我也能感知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我却愿意相信这样做能让“我”变得更加真诚。

小染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不过即使是这样,她离开的心意,我离开的心意,也绝不会再动摇了。

我陪小染去洗漱间洗漱,为今夜的行动做准备。洗漱出来后,姐姐恰巧过来,我便让她为我穿衣。姐姐只是愣了一下,随后便带着一丝略微苦涩的笑容为我穿起衣服来。

我眷恋从前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和日夜,也甘愿最后一次沉溺在姐姐这样的温情里。她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带来的每一次悸动,都深深地闯进了我内心深处。我正对着她,想把她的面貌以及每一处细节,都烙印在我脑海中,永不遗忘。

看她的表情,应该还有事情瞒着我,但已经不重要了。

到了夜里,姐姐果然如计划中所说和三位伽德出去了。琳趁此机会偷偷赶过来,用不知什么器具轻易地将厅房外的铁锁给撬开。

我跟在她身后逃出姐姐的府邸,然后带着她往南边走去。

“你不是要去找倒悬之海吗?”

我抬头望了望远处的瀑布,说:“圣杯在倒悬之海里。倒悬之海在瀑布后面。”

“为什么?不应该在克里特河尽头吗?”

“起点也是尽头啊。影母的书里虽然没有这么写,但我猜她被烧掉的那些画中一定这样表达过。”

“你拿什么肯定?”

“我不肯定,但在追寻真理的途中,此时的举动只是必然。”

身后传来响动,有人过来了,是阿谣。

“小染,你去吧,我来拦住她。”琳背对着我说。

我点点头,一步步向坡上的瀑布攀去。我听到后方传来了争执,抵达瀑布跟前时,我转身看她们二人争执的身影,默道一声“永别了”,便紧跟着小染的思绪跃入瀑布之中。

水下的视线里,小染的猜测成真,我果然又见到了那个少女,青丝飘动,神态空灵。一只蓝色的蝴蝶停在她指端,我却只能看到这些轮廓,更细节的部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你……是真理吗?”

我问她。

她没有言语,只是右手食指轻轻朝我一点,蓝蝴蝶便向我飞来,如一道幻影般冲进了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右肩处传来轻微的刺痛,随即小染在我怀里的身体逐渐变大,直至变到我能骑乘的地步。

我端正灵思,迎着瀑布,逆流而上。

在冲到最顶端的时候,我感受到很多人的视线。有琳、有阿谣、有苟存的反叛者、有三位伽德、有很多我见过但记不住名字的人……唯有姐姐反手握剑,背对着我,站在众人身前,似乎在挥手的样子。月光下,剑身和瀑布一同发出清冷的辉光,令未见真理之人失去行动的意志。今夜的月亮似乎被分成了很多份,散落在每个人的眼中。

我翻过瀑布。

前所未见的光景在我眼前展开。影母的图画书埋进泥土。

此后要走的,便是没有地图标记的线路了,是需要我自己去开拓的道路。

我在低空遨游。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有许多颜色奇异的鱼群在空中游来游去,这其中甚至有比现在的我身体还要大的。

但我毫不畏惧。

它们都是我前行路上未遇见又终将遇见的同伴,将一次次在不同的时间伴我前行。迎面的风从鳞片上滑过,轻抚过缝间的肌肤,带来阵阵清意。

这里没有太阳,天地间充满了月光。

皓月洒落的清辉中,有大鱼从树梢悠哉悠哉地游过。风化作无形的波浪,叶子从大鱼身底飘落,大鱼乘着这一切,向着天空羊角而去。渐渐地,月色开始黯淡。越向前,光就越淡。如此前行三百里,直到月光消失,无边的大幕遮盖一切苍茫,黑暗渗透进灵魂里。

我继续御风而行。在这黑暗中,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和小染融为了一体,也只有在这黑暗中,抛去那些让我感到杂乱的光线,我才能清晰地感受到“我”之为“我”的真实存在。忘却那些灵魂示人的虚假表象,听到对方生活的悸动,我惊觉——原来这些出声的,一个个全都是独立的生命啊。

我前进。

习以为常的黑暗中,我望见了真理的闪光。

无边的瀚海取代云层,圣杯取代伪善的太阳,夜海之下,是堆积如山的嶙峋白骨。我向着那里真与虚妄的界限奔游去。

像是十五年前的生之前夜迎我入怀。

我感到一种浑然无序的法则在头顶压迫着。

真理之光外显的黑暗里,成股的水柱不断一束束地从倒悬之海涌下,在骨山汇成河流,向光明遍地的世界那里流走。有鱼儿逆着秩序沿水柱进入倒悬之海的海底,也有神话传说中的巨鲲半露压迫感十足的身体,鱼尾一甩,掀起滚滚巨浪。

我在此时闯入倒悬之海的界限内,走进这些景象。

这一瞬间,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我头顶上方的海底悄然成形。全黑色的,只有轮廓,和小染的人形一模一样,随着我的游动做出同样的走动。

我心一横,直接冲进海水里。

影子在我进入海水中的那一刻在海底外重新出现。

无序的乱流立刻开始挤压我的躯体。

穿行于无序的海洋,我循着光芒去寻找圣杯,依据内心深处的呼唤。

那片光芒始终在前方。我观测它的时候,它也在观测我;我寻求它的时候,它也在寻求我。

海底的浪形成海下的风。圣杯的真理就在我眼前。

我看到那只蓝色的蝴蝶从我右肩处飞出,倒悬之海下的人影也化作一群纷飞的黑色蝶影。这些来自我灵魂深处的存在外化出来,它们指引着我,让整座海的伟力全都接我赴往圣杯。

天地未分,圣杯便已存在于世;光暗未明,真理便已熠熠如辉。

我拥抱无大小之形体,我拥抱无前后之通途。

我所观测的真理的光也将我笼罩。

随后,我一口将海下的影子吞没,屹立于垒垒成群的死之白骨之上。

我观自在,我晓自在,我化自在。

自在于倒悬之海,圣杯卷起滔天巨浪,新的浪潮向着伪光侵蚀的世界奔去。

影逝之必然,恰如浪潮之奔涌。

蝴蝶停在她右肩,她反手真理之剑,挥出守护真理的剑光,将前卫的浪潮劈开,一如七千年前劈开红槭谷的开拓者一样。

只是,倒悬之海是无序的,浪潮是无序的,无序的多样的浪潮分开后,又重新汇聚,最终将整座红槭谷给吞没。

此后数十年,待到浪潮退去,真理之剑变作破灭之枝,被远道而来的梵行者拾起。

自那之后,西域便流传起圣杯与倒悬之海的传说。

真理在世间闪耀。

浪潮向新的世界继续冲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