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旅行商人已有三日。
黄昏的云影掠过犬牙交错的田间小道,左手边是波光嶙峋的清河,右手边是风中摇晃的麦田。夏日的尾巴编织起荫凉的余韵。他就从我身后赶来。马蹄声,车轮声,覆盖河岸草丛里的蛙鸣;马车,旅行商人,半掩微黄的田野风景。
在这将要迎来丰收的喜庆时节,时间难得地放慢步调。
我靠向坡度较缓的河岸,侧身为他让路。马车刚好从我与麦田中央驶过,吱呀声下,和谐得如同一幅田园画家的风景画。“今年的麦穗都很饱满呢!”商人回头露出莞尔的笑。于是人物取代风景,成了这幅画卷的主角。
我回想起与商人的初遇,不由得在积攒着阳光气味的稻草堆上打了个滚。尘埃飘荡起来,窜入鼻腔,我因此咳个不停。
旅行商人借我搭乘他的便车,向我们共同的目的地——长夜城行去。长夜城地处东南二域之间,不受任何势力管辖,又因四季花本株所在,举世闻名。我身逢绝罹,不久即别于人世,此番受友人之邀,前往四季花盛开之夜寻找解救之法。
第三个如常寂寥的黄昏忽然下起了雨。夕阳的万顷余辉被下落中的雨滴反射,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驾着马车的旅行商人伸出离缰的手,掬了一捧雨水,凑至鼻前细嗅。
“唔——像果酒一样。是甘雨。”
一见天空下甘雨,便意味着我们来到了南域。三日的短暂的同行告一段落,赶在月升之前越过起伏的丘地,我和商人在不设一卒的城门处告别。城门两侧的城墙十分简陋,看上去只是把打磨好的石块简单堆砌,未做任何处理。
夜色正从城外的大地上袭来。我随人群涌入城内。
四季花盛开之夜,建安公宴请八方来客,城内处处张灯结彩。
刚一进城,集市就沿永安大街铺展开。这里的建筑风格和神州相似。横贯亭楼的立体式栈道颜色以朱红为主,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与青石板街道一齐将城市贯通。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商们汇集在此,售卖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商品。作为长夜城的脊梁、最繁华的中轴道,几乎所有的街道和栈道都与永安大街相连。
我根据友人在信里的指示,向东偏离永安大街,穿进蛛网般的巷道,慢慢地,星光灿然,我在弦月升起之际找到了她信里提到的文正府。黛瓦白墙,庄重典雅。我拾阶而上,叩门而入,内里空无一人。
天色昏暗,庭园内部的回廊亮起了灯,红色的灯笼一排一排的,将细微的光亮倾洒在浑然的黑暗里。几处萤火缭绕的草丛间,四季花在灯影下含苞待放。
我闲庭信步,最终在层叠有致的假山处看到了一位禅立的白发老者。我尚未接近他便转过身,注视着我,待我抵达身边后递给我一封金色的邀请函。
“这是我家小姐留给客人的。”
我接过,发现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一行残句:
“花开自在枝,花落星满间。”
是关于四季花的描述。
这是谁人写就的世间已无记载。不过,友人的字倒是一如既往的妙。奄忽若飘尘,细之见凤骨。时人对她的评价,现在反倒成了一种不当的拘束。
“不知小姐贵姓?”
在我思考友人用意之时,老者开始询问我的姓名。
“晚辈姓陶。”
“陶?可是浔阳陶氏?”
想来是友人的身份过于敏感,他对与友人来往的我比较在意。
“正是。我与您家小姐是在书院结识的。”
语罢,府外忽然传来一声浑厚的钟响,摇曳的灯影从老人的面庞上轻盈掠过,仿佛薄纱似的月光拂过群山的沟壑。他凝视我片刻后微微颔首。那凝视穿透了我的身体,深敛的一切都暴露无遗。我感到些许不快。
“既然是小姐在书院的朋友,那我也不便过问。小姐她请您参加今夜第四夜的诗会,地点她说难不倒陶小姐您,只是要请您去普普通通地寻找它。”
我理解了友人的用意,辞身准备出去。
“今夜会很长——”
谁知在我转身离开那刻,他唤住了我。
“陶小姐身体抱恙的话,可以先在府里休息几个时辰。这边已为您准备好了客房与佣人,可满足陶小姐的一切需求。”
“刚刚——那是你家小姐的意思吗?”
“不。是老奴自作主张。”
“那就不必了。”我笑了笑:“你已知我身情,自该知晓我意。”
“老臣为方才的失礼之举向陶小姐致歉。”
他不再做事般地欠身,而是向我行了九十度的大礼。
庭院里四季花合拢的红色花瓣变得舒展,似乎正在绽放。
我领了他的情,一个人步入府外星垂月怜的街巷寂景,融入月下无人的幽暗后,我心头忽然涌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触。我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走入了别处的故事,或一深井,仿佛浩浩寰宇内一片孤叶落入到别的世界,原生的枯木行将离去,前不识通途后不见来路,惨惨戚戚云烟作雨,一副悲惨模样,不觉又咳了几下。怀着这样的心境,我去寻找友人,这方天地又为画中人增添了一份笔墨。
第一夜,我仍满怀心事地在街巷里彷徨,想着诗会举办的地点会是在何处,友人现在是又在哪里。不料,我意外地在一家客栈门前遇到了旅行商人,他看见我也是非常意外。
“没想到进了城还会再见。”我来到商人身边。
“怎么样?见到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看向他身后变空的马车。一位侍者正把套索卸下,牵着马,提灯往马厩里去。
“——货刚出手,卖了笔好价钱。”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向我解释道:“今夜很长。街宴、酒神祀、四季花的庆典……这些都要由建安公和六位庄主安排,全城的客栈都供不应求,草料更是。我从东域那儿运来的稻草质量很好,刚出手就卖光了。”
“那真是可喜可贺!”
“哎。时运罢了!”
侍者提灯的光从我们身边远去,客栈门前悬挂的两盏大红灯笼,以及被屋檐遮住的弦月,继续为我们提供光照。
“算算时间,四季花也要开了,陶小姐可愿与我同行?”
“伯伦斯先生打算去哪里?”
“听说越往城心去景色也就越绮丽,我打算今夜一直往城心走,能走到哪里是哪里。”
“今夜很长,花开后伯伦斯先生当心迷路哟。”
“哈哈!那陶小姐是答应了?”
“嗯。只是我第四夜有约,恐怕会提前离去。”
“那没什么——相逢一场嘛!我常年旅行在外,你们东边人这志趣,我明白。”
“如此便好。正巧在路上,我还想继续听一听伯伦斯先生的旅行见闻呢!”
“有可以讲故事的人,也是在下的幸事。”
伯伦斯先生模仿着东域的语言习惯,滑稽之余又让人感到一阵亲切。
我们离开客栈,往城中心行去。
与被灯火装饰的街巷不同,包含客栈在内的所有住宅建筑都熄着灯,为身为主角的街巷让位。此刻街上行人也很少,在吞没灯光的黑暗之中,先前入城时永安大街的盛况仿佛只是幻象,全然消失了踪迹。街道上空成排悬挂的红灯笼上写着祝福的墨字,四下望去却看不到接受祝福的人。诡异的寂静氛围里,伯伦斯先生和我交谈着彼此的感受。
“即使大家都去了永安大街,可这未免也太过安静了。”
“我猜,兴许是四季花开了吧。”
“那不是意味着长夜的盛典开始了吗?怎么这里还是这么静?”
“看来伯伦斯先生虽然见多识广,也还是有不知道的事啊——这是场域的缘故。”
“场域?”
“我在书院学习的时候,曾听太傅说过:‘四季花本株盛开之夜,全天下的四季花都会受到感应,一齐盛开。它们拥有千变万化的场域,尤其是当很多四季花聚在一起时,那场域的影响将不可估量,甚至还能引人入须弥幻境。’现在我们正身处长夜城,可以说每个街道的四季花场域都不相同。与永安大街相比,或许这里的场域就是安静吧。”
我在街角一株凰羽树那儿发现了一朵盛开的四季花,它粉红的花色已变为深红,我于是蹲下来指给商人:“你看,红色转深,花瓣轻展,虽然幅度很小,但是已经开了。”
“啊。真是如此。”
借着红色羽叶筛下的皎洁月光,四季花的身姿朦胧地展现在我们眼前。红色的花瓣像是雾一样薄明,仿佛一触即消陨,每枝根茎都生出四朵六瓣的花,层叠有致,好似一把撑开的纸伞。
“灯笼的光也有功效,只是做成恰到好处的点缀,而不影响黑暗的整体。”
“像是平安三千子的《铃滴》一样。”
“那位本州诸岛的画家吗?确实很像呢。莫非伯伦斯先生还到过本州不成?”
“那里也是我的经商路线之一嘛。”
地底世界的“天空”缀满了青铜铃铛,岑寂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青光附着在铃铛上,像是葫芦从藤上落下,铃铛离藤,散落在深黑的阴影各处。那幅泼彩画所蕴含的茂盛的灵,时至今日仍为人津津乐道。
凰羽树干上盘系着红色的喜绳,上面挂满的长条状的祈福带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我们在月色下观赏这凝聚福兆的厚重之物,然后绕过,继续走,走出偏僻的小巷,走到长夜城的主干道上来。
这下四周立刻变得热闹。
喧沸的声音在我们踏上永安大街的那一刻忽然响起,看着眼前一派熙熙攘攘的街宴景象,我们像是来到了怪谈中只在夜晚出现的灵隐之界,在两种场域的冲击间一阵恍惚。
“这就是四季花自有的玄妙吗?”商人对比巷内巷外两番不同的光景,不由得发出感叹:“我虽有耳闻,但亲身经历后,才明白单纯的耳闻是多么肤浅,那甚至算得上一种怠慢。”
“啊——又来了两位客人。”
集会上有人注意到我们,于是拉我们来赴宴。这里的人个个红光满面。绮筵与集市相融,沿着长长的街道直往城中心通去。两边一字排开的摊位后一排排的长木桌上,现在摆放的是正餐前的小吃:水果盘,乳梨、石榴、蜜饯、香药、莲子肉;小吃盘,鲜花饼、绿豆糕、龙须酥、杂丝梅肉饼等。这些碧玉盘碟间分布的带有家乡风情的食物,果断抓取了我的注意。
肚子有些饿了。上次吃饭还是和商人在霞之丘的人家借宿时吃的米饭。我看向商人,面对好客的邀请,他也在犹豫,商人来长夜城也有自己的事。
“二位要是有意的话,就留下来赴宴吧!反正今夜很长,时间是最不缺的东西,既然进了长夜城,那就请好好享受它吧!”负责打理这片宴会的侍者也来劝我们。
“……请等一下。”
我向身边的人打听了下诗会的事,却没有谁知道。看来赶到友人那边去要花上一番功夫,而且漫无目的地寻找也不是办法,不如就先融入这里的环境,待到情趣一致不分你我了,做事也方便一些?
我思考片刻接受了侍者的提议。街宴也接纳了各有心事的旅客。
我的身体,倒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忌食事项。它现在正处于回光返照的状态,而我要在这状态结束前,从四季花盛开的今夜寻到些什么。可以是救赎之法,也可以是接受命运的勇气。人有时候不得不接受命运,尤其是当它认真起来不打算同人玩乐的时候。堤岸的强风蹂躏柔弱的垂柳,柳叶便不得不落入水中被卷挟而去了。
我们在街边的曲溪池洗漱。
永安大街宽三十米,两边种植着霞粉色的凰羽树,邻间挂着红灯笼。凰羽树距各家店铺还有十五米,这十五米的距离,有十米被集市和街宴占据。街宴后就是曲溪池。曲溪池宽两尺,从城心向城外流去,水道里生着青莲,水质清澈放在别处可直接饮用,在长夜城却是作净手的用途。有时还会有纸船从上游漂过来,在这长夜的庆典,与四季花一同承载起人们沉甸甸的心愿。
“伯伦斯先生到长夜城来,不单是为了看花吧?”一位刚和我们相识的长夜城原住民问。
“看花当然是目的。不过,我还打算载些长夜城的特产,拉到西边去卖。”
“旅行商人就是这样维生的吗?”
“可没有看起来那么潇洒哦!风餐露宿倒不算什么,有时候搞不到货、遇不到好心人救济的话,那下场可就很凄惨了啊。魔鬼从饿瘪的肚子里爬出来把你撕碎,想想就很恐怖的。”
“而且我听说外边现在还在闹疫病?”
“是啊。不过那和这里无关吧?”
“哈哈!这倒是。有建安公和六位庄主在,那种程度的邪祟根本不足为惧!”
“是因为四季花的效用吧?现在很多人都朝着长夜城来呢。”
“最主要还是因为建安公他们啊!花只是花,哪能跟人比呢?”
“哎?这样吗……”
“伯伦斯先生打算买些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就买些四季花做的香料好了。要第四夜浅绿的。”
“这恐怕……有些难办啊……”
被风扰动的红灯笼的灯光里,长夜城的居民挠了挠头。
四季花盛开的夜晚被人们划分为四夜,对应夏秋冬春四季,第四夜的花色为青色系,拥有十分强大的疗愈功效。
“怎么了?”
“这几年第四夜的很抢手啊!来自万国的使者们早就向本地的供货商下了巨额的订单,东域神州的‘丝玉号’火车已在大夏河那边停了半月有余了。”
“听起来不太妙啊……”商人露出苦笑。他原是打算运些四季花的香料回家乡帮助那里的人应对疫病的。
“不过你可以去早见小姐那儿看看,她是灵宴商会在长夜城设立的分会所的负责人,很多货都要流经她手,说不定她愿意帮你。”
“这里也有灵宴商会吗?”
“那当然!平庄主可是灵宴商会的监事之一呢。”
“平庄主?就是你在南边四庄园为他做工的那位吗?”
“正是!说起平庄主啊,他待我我们这些农工可好了……”长夜城的居民滔滔不绝。“呀——不只是平庄主,建安公和其他几位也待我们这些人很好呢!”最后,长夜城的居民总会以此结尾。
像是在烘衬他的话,城门的方向忽然升起一朵橙色的烟花,似琥珀在空中碎开。
“是酒神祀的开幕仪式。”侍者把目光从遥远的城门处收回,拍手说:“好了,诸位,请暂且离席。我会把这些小吃收理一下,在九回烟花结束前,为大家换上长夜庆典的正餐。”
已吃得三分饱的众人纷纷起身,退到店铺前。负责我们这片区域的侍者一抬手,所有的盘碟便轻晃一下,平稳地升到空中,而后列着队,似一缕白色的青烟,从我们头顶掠过,向着店铺后方飞去了。
“我们也去早见小姐那儿吧。”商人俯身在我耳边询问我的意见。在我点头表示同意后,我们一起往早见小姐那里走去。
不过这一路上却充满了坎坷。我们不得不适应每一处街巷的场域,并在刚熟悉后,又立刻调换到下一条街巷,花费了大量的“不稀缺之物”,最后才撞见灵宴商会。
灵宴商会的分会所是一幢两座合一、气势恢宏的六层楼宇,分设在街道两边,一直往城心深入就能看到它横跨永安大街的绰约风姿。朱红色的立柱和拱形的空中栈道,架构起了地面和空中的整体神妙。当我们穿过招待的厅堂踏上二层的栈道时,沿街盛开九回的第三回烟火刚好从我们手边升上夜空,一片热闹的响声过后,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接近人的一瞬间,又霎时破裂,变成晶莹的水花,滋养灯火通明的长夜。第三层栈道的人比第二层少,但不同种族人群间的特征也变得更加丰富。有和伯伦斯先生同样银发碧眼的,也有和我同样黑眼睛黄皮肤的,甚至还有保留着一些本体特征的妖族在和商会接待人员交流。若非是灵宴商会,像我们这样小的买卖个体,恐怕没机会在这繁忙的当下登门。
早见小姐的会客室在三楼,门前摆放着两盆翠绿的竹织兰。她热切地接待了我们。在听罢商人的来意后,她没有唤下属过来,而是略有深意地笑道:“这个好办。我直接签张字据给二位留一些好了。”
“诶?还有我吗?”两人的谈话中忽然提到了我。
“陶小姐也需要第四夜的四季花吧?”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她好像知道我的秘密,但我却没感到如文正府里白发老者那般洞穿全身的侵略性目光。我猜想或许是早见小姐从友人那里听说了什么,刚要开口,她却抢在我之前抬手:“打住——”
她盈盈一笑说:“我可不知道什么诗会的地点。请陶小姐自己去寻找吧!”
“那么,请问这里有七星瓶吗?”我唤了个问题。
七星瓶是上好的储存容器,可保百年不朽,用它来盛放四季花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种器物最好去檀香坊购买哦!还是说陶小姐有足够的资金让我赚差价呢?”
我讪讪一笑,在和伯伦斯先生支付了相应的定金后被早见小姐送出门,我们互道再见。
“看来这次是我占了陶小姐的光啊!”离开灵宴商会继续往城心走的路上,伯伦斯先生笑着对我说。
“没。我才是。一路走来,受了伯伦斯先生不少照顾呢。”这不是客套话,是发自真心的言语。
伯伦斯先生继续笑着。
他英俊的面容上,跃动着灯笼和烟花的光影。
我注意到夜的氛围变得稍有些不一样。
然后下一刻,等我回过神,已站在了陌生的巷子里,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见四季花的花瓣变成了灿灿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