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地域,衣服即使晾晒很多天也干不了,更遑论家里空气潮湿,家什容易发霉,因此要常生着火了。秋天,收获的季节,雨一阵阵的,在细雨中奔跑的孩子,就像水稻的种子在泥土下生长。我们把水稻比作孩子,因为孩子年年都在生长,不像我们。我们是生在洛水畔,人杰地灵;但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神姿早已绝迹,来自帝都的阴云沉闷地笼罩在神州各地,整个洛神郡也深陷浊淤。被触及逆鳞的真龙正寻找暗处的忤逆者,我们当然希望惩戒得以施加,但没人希望会爆发一场新的战争,这个世界已被疫病侵犯得日隐作痛,脆弱的生灵们已承受不住真龙的怒火了。”
“所以我孤家寡人,命好逃来了此地。陶小姐呢?您来长夜城又是为了什么?浔阳城还不够您安身的吗?”
神色憔悴的来自洛水河畔的花甲老人问我。
“老丈就当我是来观赏四季花的吧。”
“您既还有如此雅兴,那我也便放心了。局势还未达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不是吗?”
“风是一直鼓动不息的。”我低声说:“但愿它不会招来骤雨。”
我想到此刻不知身在长夜何处的友人,望着星隐月明的夜空一阵遥思。在栈道上,又与在永安大街的感受完全不同。这里像是第三方世界,夜空和街巷之外的第三方,立于二者之间。上可举杯邀月,下可采撷花灯,上是天人的银河,下是凡间的祭典。手捧一杯酒,人人都兴胜酒神。
第九回烟花落幕后,酒神祀开始了。四季花的花瓣变成穹明殿般的金黄色,在场域悄然更替的同时,我也不觉中与商人走散,等回过神来,刚进入第二夜没多久,在洛神郡游学时遇到的刘氏老人已站在我面前。
我们聊了几句后,谈起了杯中的酒。这是方才守在栈道入口处的侍者送给我们的。
“这些酒味道香美,真好奇是拿什么酿的。”
“也许只是普通的材料。”
“那酿酒之人的技艺想必十分高超了。”
“您有所不知。我来此地近十载,曾听闻城中有一位名叫陈春的酿酒师,其酿酒技艺出神入化,再普通的酒曲到了他手中,都如同文人的生花妙笔一般,能化腐朽为神奇,酿出的酒醇香而凛冽,单是闻一下就足在胸中回绕三日有余。这酒神祀上的酒,大抵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样的人,还真想见识一下。”
“也说不准。刚刚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穿靛染粗布长衫的男人,或许就是那酿酒师呢。”
“是吗?”
听老人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对那人在意起来,回头看着他拐去另一条栈道的身影,黄色的灯光下,像是朝露在沿着叶脉流动。
忽然间我感到有什么落在了额心,细润微凉,伸手去探,发现是雨。夜里的雨。闪射着金光的雨。地理上代表南域的雨。雨落入酒盏,无暇甘甜,以极旺盛的灵力滋润着酒神下界的庆典。
“唉!我生此一世,奄忽不及飘尘,冬时伤春,夏时悲秋,还望今夜四季观遍,可稍整心象,咄嗟不复怀。”
品味着腹腔的香气,联想到此时的际遇,老人因之感怀,接着他也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望着依旧皓月当空的夜幕,神情沉郁:“下雨了吗?”
“二位需要伞吗?”
栈道沿边出现一位老妇人。她坐在一只稻草草墩上,面前摊开一张粗布,上面摆放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或撑开为障或闭合如川,金色的四季花在阑干处映衬着,形成竹林藏亭似的美妙点缀。雨水本为善益之物,只是衣物一经濡湿,便显得稍有不堪。于是我将酒置于装点金景的盆栽沿,挑选出一把秋麒麟色的纸伞,撑起来,竹质伞骨握在手里,有股冰凉的触感。微濛的雨声聚在头顶,听来像是寒月下湖面以丝缕之姿凝结成冰。
“很合姑娘呢!”老妇人夸赞我说。
“谢谢您的赞美!”
我拾酒辞别,沿栈道往檀香坊行去。通向城心的万千路途中,它总会第一时间以馨香吸引人的注意。耳不闻目不染的事物往往最具魅力。那儿是制作香料的地方。总坊设立在本州的玄幽岛。
它的外观比起灵宴商会来也毫不逊色,只是不临永安大街,地理位置较偏僻,圆柱形独座,外端栽种着许多植物,仿佛一支绣了青绿花纹的金袖,迷人又不失清雅的香气令过客一旦接近那片区域,就换掉了心间内里的唯一。
我一边撑伞一边品酒,和老人走下一条从第三层空间通往地面的倾斜步道,香气在细雨中扩散,人在长夜里穿行。有的人早早地与酒神同醉,凡是这些人所在的地方,街角便变得热闹;还有的人浊酒微醺,如蝴蝶般被檀香坊的香气吸引,花花绿绿的边角料便绕着金袖打转;当然,也有清醒着的、来檀香坊确有事要做的人,我们侥幸,属于后者。
我从此地取了花,自然也需要盛花的容器。
美要用容器来保存。人观赏的美可以用七星瓶,神观赏的美要用三千世界。人们在与酒神同欢愉中忘却世间疾苦狂热地舞蹈,一切便都在神明凝视的酒盏中展开了。我望了望被雨洗得锃亮的圆月,将视线转向迷人醉人可与酒神一较高下的檀香坊。在跨越门槛之前,让我先把酒、伞,交给在街角伺候的侍者。今夜,他们是最劳苦的人。
——或许不止今夜。
如果说外观檀香坊是金绿有序的组合的话,那内观就显得色彩过于繁盛了。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便是它浓致的色彩,过了好久才能渐渐分辨出它们是什么。一片不知何时在我肩上驻足的四季花花瓣忽然腾飞,这金色的妖精飘过依墙而设的大红的螺旋阶梯,掠过屏风、阑干下部、墙面上漆绘的大面积木版画,那大都是些山水和花鸟画,很少有关于人的,然而人也存在——花瓣扑进一缕似水的白烟里,白烟自大厅中央的鼎形香炉升起,穿过交错的栈道和黄色的长条状灯笼被纳入深紫色的天花板旋顶,在沾染了一身香气后,花瓣又往我这边飘来——这时人便出现了,或者说拈住四季花的妖精。
这是一位白狐少女。
她穿一身丝绣椿花的裙装,从衣裳的下摆处露出一条和头发双耳同样银白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可爱到让人不禁想把脸扑上去蹭一下。面对这种忽然升起的羞愧念头,我感到脸颊发烫。
“二位客人好!请问是来订制香料的吗?”少女露出糯米糍一样软糯的笑容,明明是她朝我们走来,反而却给人一种是我们主动接近她的错觉。
“不。我们是来……买七星瓶的。”
“七星瓶?”少女歪头思考了一会儿,而后眼睛亮闪闪地说:“啊!我知道了,客人请随我来!”
她转过身去,系在裙摆处的铃铛叮呤作响,凸显了这里奇妙的氛围。那些彩绘鲜艳的屏风,似乎是将声音隔绝在了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雅间里。很多白狐侍女都在和客人们交谈着什么,但在我们看去,香烟灯影下只是唇齿微启,不闻笑声言语。
我们来到第四层,沿回廊走了约半周后,在一道闭合的雕花木门前停下。少女推开它,邀我们进去。刚一进入,一股浓烈的香味就扑面而来,将我们整个儿地包裹其中。初闻它像是熟透了的苹果,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脂粉味,等鼻腔熟悉后,它又像果酒一般开始发酵,让人出现了恍若置身十里桃园的幻觉,接着世界一瞬间下落,坠入幽邃的深海,在刺骨的冰寒和炙烈的水浸中,香味承袭了海上的万花,逐渐凝固,仿佛变成了具有实体的水浮灵,蜷缩在肉体与灵魂的狭缝之间,幽香四溢、经久不息。
这里是储藏室。少女说,香味来自一种特殊的维持防霉防蛀环境的香料“妻浮香”。
“客人请稍作等候,我去取七星瓶来。”
储藏室的空间不大,少女走到用以隔间的屏风后面,制造出一阵推拉抽屉的声响。我们盯着屏风上的梅鹿饮溪图发呆。不久后,声音停止,少女一脸愧色地朝我们走来。
“不好意思!客人。请您再稍等片刻,我去找祈姐姐请教一下,这里并没有找到七星瓶。”
征得我们的同意后,少女姿态轻盈地小跑离开。
梅花鹿继续在溪边饮水,我们继续在妻浮香的香气里等待。若是把梅花鹿啜饮的溪水全都换成陈年米酒的话,倒是能描绘我们现在的状态。檀香坊的空气实在有一种醉人的魔力,待得久了直让人忘记时间、忘记烦恼、忘记一切,即便把一辈子都耗尽在这里,也能做到不以为意。但这里好像不太欢迎我们这种客人——身患绝症什么都无所谓的,或者找一处僻静之所甘愿沉没的。所以没等我们陷得太深,铃铛声响起,接待我们的白狐少女匆匆赶了回来。
“客人——”她面露难色:“实在是抱歉,最后一支七星瓶不久前刚被另一位客人买走了。”
“啊。果然吗……”
虽然七星瓶体量狭小,大势力一般不会用它来运输四季花,但我还是早料到或许会有我这样以个人名义购买七星瓶的人,而且还不在少数。
“既然被买走了,那也没办法了啊。”我这样说道,转身离开。
白狐少女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跟在我们身后,恭敬地将我们送出檀香坊的大门。“方才那位客人是一位演奏七星集的乐师。希望可以帮到您!”临别前,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下怎么办呢?”
雨停后的夜里,一直没有开口的老人问我。
我盯着巷子深处金黄的灯光下闪烁的四季花,想了想说:
“直接去您说的庄园吧。”
老人在宁庄园工作,我问过他星满间的事,他表示从未耳闻,但他认识一位自幼在长夜城长大的朋友,知道很多这里的隐秘。他帮我约了和那位朋友见面,信鸟飞起时,我们开始结伴而行,相应地,我和老人一路上也谈了很多关于故乡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只负责聆听。
“我虽离家多年,但每到夜晚总是会回想起往常的洛水,‘净如尺素、清似和田’,无眠的夜将文人的思绪拉长了,让哀伤变得更加悲切,让寂静不断堆积、连接,以至每一阵穿堂风都能在心里引来巨澜。这时我便想起了家乡的穿堂风。在我还身强力壮的时候,结束一天的劳作,躺在草席上,穿堂风便合着夕阳的脚步而来。印象深刻的那些时候耳边总有虫鸣,蝈蝈、纺织娘、蟪蛄……小家伙们唱着自个的歌儿。我把我的女儿举起来,她会冲着我笑,背后的晚霞铺满了整片天空。‘那时的生活是多么自在啊!我多想那天没让妻子出门,好继续那样的日子啊!’我常常趁在庄园里工作的间隙这样感叹。
“疫病在桃花镇爆发的时候,我的妻女最先遭殃。那时还没人发现四季花可以抵御疫病的侵扰,我是稀里糊涂地举家迁往南域的。您知道,我是信佛之人,比起不知何时会喷发怒火的真龙,还是到南域请求佛陀的救治更能让我安心。但不幸的是,我的妻女并未撑到我们抵达南域。陶小姐,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如您尊贵,我们用不起那些官家掌控的传送法阵,也无缘得到三张直达南域的火车车票,我只有两张,还是教书的时候学生送给我的,到罗尔维亚。罗尔维亚。是个好地方。但我到那里去做什么呢?请原谅我的冒犯,药王药上二菩萨都束手无策的疾病,圣弥亚祂又能做什么呢?我不求来世;我不敢求来世。什么样的人都能求来世,就是我这样的人不能。因为我有罪,我只爱这一世的妻女,其他谁都不爱,我没有一颗爱世人的心,所以佛不会接受我,我注定只能在世间徘徊,做一个孤魂野鬼。”
“但你来到了长夜城。它接受你了吗?你又是否认可了它?”
“说来惭愧。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长夜城是什么。我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近十年——一只野鬼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可它呢?它把我当作人来对待。我来到这里,它把我当成人,这很好,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一个误会,比我更应该被当作人的人或妖怪有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我曾偏执地以为,这一切都是妻女的死换来的。这是某种因果。因为她们死去了,所以相对的,老天爷要补偿我。我从她们死后自己遇到旅行商人从而来到长夜城这一事实里挖掘出了某一可信的佐证。您应该清楚,人一旦陷入某种偏执的境况,那是只靠自己绝不能脱身的,必须要有来自外界的力量来击垮他。长夜城让我陷入偏执,长夜城又摧垮了我的偏执。我发现在这里并没有那么快乐。我感到痛苦,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疫病折磨了妻女的身体,它折磨的却是我的灵魂。我们都是不幸的人。和陶小姐您一样——”
“或许并不一样。”
我打断了他。
脸色变得苍白得可怕的他面部一僵,像是晴天突闻霹雳。
我报他以微笑:“要有来自外界的力量来击垮您。这是您说的。”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浑身颤抖,状若癫狂,真像是在荒地游荡许久的鬼魅。
“这、这……我真是失礼了。”他满脸愧色地朝我躬了躬身。
“没什么。只是要小心金黄的花啊。”
我们正经过的巷子里,灯光昏暗,月亮也被树影遮住,唯有四季花像碎絮的黄金般点缀在暗处。属于神秘东方国度的遍地黄金的时代虽已远去,但它的余韵还在,而且经久不衰,总会在某一平常的时刻给这片大地以震颤。金黄,枯萎;黄金,历史。人们总会这样联系起来。历史在超绝之处的永恒,也往往以美的体态得到延续。此时的长夜城便是绝佳的证明。
巷子的尽头,是一条长长的小溪。溪名朝人,溪边生长着一排垂柳,有一些人影在月下徘徊,大概都是些钟爱幽静之人。溪上还有一座石拱桥,望柱上雕有石狮子,过桥可见竹林。风拂过,水面晃起波光如层峦叠嶂。竹林一阵窸窣。我们提灯行走在石板道上。不可依赖随处可见的金黄的四季花确定方向,我们刚刚已经吸取了教训,只是竹枝时不时还会从提灯边沿扫过。我们脚下虽然有路,竹林却过于繁茂,枝叶伸长到石板道上方,灯影在前进的途中杂耍似地变化着。
我们从四季花谈到治病的药材,又从治病的药材谈到很久以前走遍大荒、尝尽百草的先祖。人类文明就像是登山阶一样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地堆起来的啊。老人抒发自己的见解。
“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一次游学途中,曾误入进一座‘洞天福地’。那时我沿洛水一路东去,因而确信我见到的正是洛水,只不过是古时的洛水,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恍惚间,我已行于水渚,湄生的蒹葭皓质如星露,茕茕的孤亭腾姿若惊鸿,碧落寒晶揽明月双双鲶秋波。我正处于那样的妙境中,欲更行一步之时,亭、水、月、蒹葭,一切便似七时的朝露般消融了。兴许是洛神怪我打破了那方洞天的宁静吧。从那时起,一份怅然便一直在我心中蛰伏,随往后人生的大小事物一点点郁积,喜怒哀乐都尝过,它也逐渐变成了我此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难熬的日子,我时常会想,我窥见过洞天,至高的道曾在我面前展开,即便未能捕捉它,我也算不虚此行。没有那时的短暂一瞥,我的人生怕不会发展到现今这时日。在长夜城待了近十载后,现在回望,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因相遇产生的情感真切地保留了其样貌,像是一场刚刚醒来的梦。不知陶小姐有没有过这般经历呢?”
我们穿过竹林,小丘下的宁庄园一览无余。
“或许,是洛神怪自己扰了你的清梦呢?”
我以问题来回答老人,他听后陷入沉思。
起伏的丘陵,月下的梯田,各色的庄园经济作物中,还有人在热闹的庆典外忙碌。这里毗邻霞之丘地区,是长夜城东南方位的三座庄园之一。老人在这里承包了三亩桑葚田,收益和宁庄主三七分成,维持生计之余,还积累了不少闲置的钱财。
老人口中的朋友正在桑葚田里等着我们。
他背对着月亮,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昏暗的轮廓,倒是对方见我走来后一惊,喊道:“原来是你啊!”
我走到身前,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老人口中对长夜城很熟悉的朋友,居然就是不久前的街宴上与我和伯伦斯先生交谈的人。巧合的再遇后,我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他,他为我指明了去路。
“传闻星满间就是建安台,只有参破四季花本株藏匿的场域,你才能真正进入它。建安台现在正举行旅者的集会,那位乐师多半也是去了那里。”
“多谢指点!”
我得到新线索,与二人寒暄一阵后道别,再次孤身一人往建安台行去。
那里正是长夜城的中心。是一般的城市中城主居住的地方。
受到金黄色场域影响的我,变得和老人一样感伤。
就这样一直往城心去,自己又会遇到哪些人呢?
是伯伦斯先生、是友人、还是那位乐师一样的陌生人呢?
身后的人和景色如梦如电刹那远去,丛生的四季花点点似幻纳金吐蓝,我不免对前方的黑暗多了几分期待。
愿长夜可观。
我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