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尽快结案”的角度上看,这次莫名其妙的百阶琶音事件似乎已经可以迎来结束:
代理人二部成员谢元薇,自加入代理人部门后不久,就密谋开展批量复制恶魔的实验,并设法绕开了作为部长的萨缪尔的许可。
于是,在这个赶上自然产生的“琶音化”现象的当口,他的实验因没能准确预料这一现象带来的后果而失控,最终在“恰巧路过”的三部部长伊澜的“拔刀相助”下才得以平息。
实验失控的后果本身,已经让谢元薇经年累月的连续违规付出了代价;而经过总部的材料审查以后,还会为他敲定进一步的惩罚措施。
“萨哥特意让我来审小薇姐……他要当真是想让老子秉公办事,那太阳早就该从西边儿出来了。”
伊澜和夏萝正坐在萨缪尔和楚璇曾经坐过的长椅上,而他们的对面,正是谢元薇那个让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特殊重症病房。
明明是来谈话——或者说是另一种方式的审讯,然后审定最后交给总部的事故报告的,但由于谢元薇的身体“尚不稳定”的原因,伊澜还需要等待最后的检查程序,才能进去做完他预期要做的事情。
“这……应该是避嫌吧。”
或许是受到了病房沉重气氛的影响,夏萝的语调也跟着冷了下来,听不出一丝平日里那股欢脱和天然的气息。
“如果萨哥是铁了心地要避嫌,那但凡经历了这件事的,就算是你这个不算代理人部门的局外人也不方便上手才是,更何况是我呢。”
伊澜两手一摊,“真叫个总部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赏脸来一趟,那不论是什么程序,可都是绝对公开透明的了。就算小薇姐只有百分之一的错,只要赶上个铁面无私的,他的优待都指不定能剩下多少。”
夏萝只是呆愣愣地听着,或许是不理解伊澜话里的含义,又或者是不愿意理解伊澜话里的含义。
对于他们来说,谢元薇应该坐在轮椅上、应该单独住在医院安排的特殊病房里,这已经算是大家认知上心照不宣的默契了。
但是,这种默契也自然而然地掩盖了一个事实:这些,本不该是一个代理人拥有的东西。
“因为获得能力的过程落下了终身残疾,所以连私下进行创造恶魔的禁忌实验都是情有可原的”,这种过于大发慈悲甚至圣母心态的推断,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无法成立。
“钟摆”的特异者们进行的工作,全都建立在“不会触碰必要以外的禁忌”的基础上。在他们之外自然有将这种禁忌视若无物的组织存在——就像那个看起来什么邪都不信的阮青岚一样,但是那种“友商”的观念当然不可能被钟摆全盘接受。
病房里的白大褂们似乎还在进行最后的检查。夏萝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忍不住开口:
“唉,小薇姐寄了,那文化节的云上主持怎么办啊。”
伊澜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又皱眉作思考状,少顷才挠着头回答:“现在这情况……你,还想着文化节?”
“不想文化节还想什么,就盯着这一亩三分地?愁又解决不了问题。”夏萝剜了他一眼,“再说了,咱们来海都,不管遇到什么人,摊上什么事,主要的目的不还是出来玩么?别怪我没心没肺啊,这可是你说的。”
这话还真把伊澜呛住了——为了不让夏萝过分参与代理人部门的事情,他从一开始就强调,两人来海都是度假的,是为了尽情玩耍的。
只是现在,“尽情玩耍”这四个字谈不上,在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里痛并快乐着,倒是更能形容他甚至是他和夏萝两个人当前的状况。
“所以,不管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审小薇姐,咱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虽然自己的视力很好,但一说到这里,夏萝还是故作深沉且帅气地扶了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享受着眼前并不存在的反光镜片。
“目的就是,审完了以后,大家还能快乐地玩耍!没错吧?”
“啊……啊?”
似乎又有一群人风风火火地绕着一个推进来的急诊病人飞奔上楼,无端卷起一阵风来,直直地吹过了两人所在的走廊。逆着窗外的阳光扫进来的方向,夏萝的双眼倒映出璀璨的颜色,仿佛是从刚刚落笔的画作中走出一般。
望着那双闪烁着金光的眼睛,伊澜几乎是一瞬间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呼,我明白了。”
随着伊澜从靠椅上起身,对面的病房中也有一个略显驼背的身影蹒跚而出。
“你就是伊澜?”
披着白大褂的老者双眼冰冷,反复打量着迎上来的伊澜,姿态谈不上半分友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第一次面对他,伊澜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疏离感。
“呃,您就是……院长么?”
“是。谢元薇的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你不上刑,没什么扛不住的。”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六房的后生,不都擅长这个么。进去吧,别真出人命就好。”
院长好像是懒得再和伊澜多说一个字,只挥了挥手,那些在病房里善后的年轻白大褂们也便跟着他侧身闪了出来。他们对待伊澜如同避开瘟神一般,生怕和他打照面甚至攀谈,都要惹来院长的训斥。
“六房……嘶……”
伊澜不是不知道院长指的是什么,但现在还不到他仔细斟酌这件事的时候。他对着夏萝坚定地点点头,然后便转身走进了那个他并不陌生的病房。
虽然经过了好几天的折腾和一批又一批医生的检查,但这个特殊的病房依旧洁净如初。谢元薇也如往常一样,穿着那件整洁的绿色旗袍,安然地翻看着从书架上取下的通俗小说。一旁摆放着他最依赖的智能轮椅“天桥”,显然是正处于待机状态,但似乎两三天前就充好了电。
“早上好。”谢元薇微微颔首,“上午九十点,阳光正不错,怎么不出去走走?”
“这个出去走走,指的是你还是我?”伊澜反问。
“当然是你,我还能‘走’么?”谢元薇惨笑,“牺牲一整个美好的上午,还不见得够捞我这半条命,更谈不上什么报酬。伊澜部长,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伊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然地取过一把淡蓝色的椅子,坐在谢元薇的病床边。取走这把椅子之后,病床对面的白色椅子们就排列成了整齐的三列两排,仿佛那突兀的蓝色椅子就是为伊澜准备的一样。
接着,伊澜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那是他本来准备用来作笔录的钟摆官方记录表。他确信谢元薇已经用余光注意到了这张表,然后又把它仔细地收了回去。
“不开始么?”谢元薇没有抬头,睫毛却闪动了两下,“只要是需要承认的事,我都会承认的。我知道为什么,也知道为了谁。”
“不着急。”
伊澜一边将文件又勉强地往包里塞了塞,一边扬了扬下巴,示意夏萝正在病房的门外等着。
“知道她刚才是怎么和我说的么?”伊澜故作轻蔑地笑了笑,“她说,她还盼着今年的海都文化节呢。还有三天就要开幕了,对吧?”
“审讯前的闲聊?你觉得我需要放松心情么?”
“审讯已经开始了,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小薇姐。”
“……”
谢元薇轻轻地合上手里的小说,转身摆在病床另一头的柜子上。当双手离开那本熟悉的书的时候,谢元薇以任何人都察觉不到的幅度,无限接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放松地靠在了病床上,双目紧闭,仿佛早就接受了所有的命运。
“我知道报酬是什么了。”他轻声说,“你想了解的,不只是最近几天的事。”
“这不废话么,你搞那些培养恶魔的实验,本来就不是这两天的事。”伊澜摇摇头,“然后,你觉得报酬是,我可能和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达成了交易,知道六年前二部意外事件的所有真相,对吧?”
“是萨缪尔部长想让你知道的那部分真相。”谢元薇没有睁眼,“你们早就商量好了,而我只是一枚棋子,顺水推舟地帮你们实现你们想实现的愿望而已。不论是他要我必须为了二部屈辱地活着,还是——”
“可如果我说……”
伊澜抬起右手,轻轻地捂住了谢元薇连珠炮一般输出的嘴唇。
“可如果我说,我想听的,其实是你要告诉我的那部分‘真相’呢?”
伊澜明显地感觉到,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谢元薇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他立刻知趣地松手,而谢元薇在惊愕的缝隙中勉强地挤出了他骤然产生的疑惑:
“什……什么?我可做了这么多总部不许做的事情!联络闲棋、制造恶魔,还有这次的、这次的……”
“正因如此,让你能冒这么大的风险还要去做,理由想必没有萨哥打算申报的那么简单,对吧?你觉得我这种喜欢刨根问底的烂人,会让你喝下半盆脏水然后保全性命么?”
伊澜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挎包里。只是这一次,他从挎包里掏出的不是那个带着烫金外壳的记录表,而是一个随便一家文具店都能买到的B5纸横格笔记。
“现在,你不是在接受代理人三部部长伊澜的代行审讯,而是在和一个路过的小说家交流你过去的经历,以便让他取材创作。
“叫什么好呢……我想想。哦,就叫我‘王业’吧!随便想的,没什么理由。只要你都说出来,王业肯定写得出精彩的故事,你也能像夏萝希望的那样,平安顺遂地参加文化节的云上主持。
“大家都是希望好好玩耍的嘛,所以那个记录表上要写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在我写完以后,一切都能回到期望的正轨上,让大家都能愉悦地玩耍,这才是最要紧的。
“所以,谢元薇小姐,可以开始您的表演了吗?”
时间缓慢流转,阳光的角度逐渐变化,越过虚掩的病房大门,越过伊澜直起来的肩膀,洒在了谢元薇眼前的被褥上。他的手上空无一物,可他的内心却比刚才手中握着那本通俗小说的时候还要温暖和坚定。
“我真是……服了你了。”
谢元薇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好吧,王先生……那我就从你了解的那部分开始讲起吧。
“六年前,发生在海都的那段前尘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