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个男人,哦不,其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男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人。

他并不具备形体,可他又确实存在。

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形式。

浑身上下散发着黑色的光。

嗯,我知道这么说有违常识,可事实就是如此。

或许黑色的光这种说法并不严谨,但贫瘠的知识和语言使我没有办法找到更恰当的方式来形容。

他的身体由凌乱而又扭曲的线条组成,这些线条不仅闪烁着黑光,还缓慢而有节奏地运动者。唯一静止的地方,是如同黑洞一般的面庞。

之所以觉得他是个男人,是因为他的轮廓与人别无二致。身形虽然有些模糊,但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不是女人。

面对这样异常的存在,我理应感到害怕才对。可不知为什么,我笃定它对我没有威胁,甚至还想和它进行交谈。

“你是谁?”我忍不住问他。

“我是你。”

“那我又是谁?”

“你是你自己。”

“不对,这世上不可能有两个我。”

“的确不可能。”

“那我们两个之中有一个就是假的。”

“我们都是真的。这世上没有两个我,但是可以有一个我和一个我自己。”

“我自己?”

“你并不是我,你只是你自己。”

“我不是我?我怎么可能不是我!”

“你自己只是名为李未历的躯壳罢了。”

“躯壳……那你,是我的灵魂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但实际上又不是。”

“是又不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话讲到现在我还是一头雾水,心里难免有些着急,语气也稍微重了些。

“我跟你自己之间的界限其实并没有那么清晰,你自己有思想,有意识,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所以我们并不是单纯的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原本是更亲密的关系。但是现在,被割裂了。”

“被谁?”

“我不知道,可能是你自己,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当我察觉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了。”

“分开?那就是说我们之前是一体的?”

“可以这么理解,但这里的一体指的并非是物理方面,而是更深层次,更加抽象的东西。如你所见,我并没有实体,我现在的样子是你自己的映射。”

听到这句话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仅凭一个轮廓就断定他是个男人。他的身高和身材与我一模一样,这么熟悉的身体,当然一眼就看得明白。

并且说到映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指两个元素相互对应,而不是类似投影那样完全相同的存在。所以尽管体态相同,但是外貌却完全不一样也解释得通。

至于没有实体这件事,我还是想亲自验证一下。

我伸出手去抓他,五指什么都没有碰到,从他黑漆漆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划过空气一般的触感。

他对我的举动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而是继续说道:“我们都可以代表李未历,但我们都不是李未历。”

“李未历是我的名字,我却不是李未历,这又是什么道理?”

“拥有李未历这个名字并不等于你自己就是李未历。名字,只是一种称呼。在别人眼中,你自己是有形的,所以他们需要某种指代来称呼你自己。但是他们心中所想或是眼中所见的李未历和你自己是完全一样的吗?”

“……”

“显然不一样。人,是极其复杂极其善变的,没有语言也没有模型可以将其完美描述。因此,李未历只是一个抽象概念。你我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实体的你自己会被这一概念所框定,而我则不会。”

“你说的话理解起来仍旧很困难,先不谈这些,你出现在我面前是想干什么?”

“错了,完完全全的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

“并非是我出现在你自己面前,而是你自己来到了这里,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是哪?”

这时我才第一次正视我们所处的地方,一望无垠的粗壮树木,潮湿阴冷的空气,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

“这里是?”

“迷惘之森,禁锢心灵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来过这里,走了很久很久,但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那当然,这不是随随便便能进来的地方,更不是随随便便能出去的地方。”

“禁锢心灵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失去自由成为迷惘之森的囚徒,在这里没有希望与梦想,只有苦闷与惆怅。”

“直到……死亡吗?”

“死?太天真了,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点,那种东西不足以斩断这因缘。”

“这根本……就是诅咒啊。”

“可以这么理解,这是人的原罪,是生而为人的诅咒。”

“怎么会……我还有机会走出这里吗?”

“理论上有。”

“什么叫理论上有?”

“理论上有就是说,我不觉得现在的你自己有能力走出去。”

“如果我们一起呢?请你回来,完整的我一定可以的吧!”我向它伸出手。

“不行,做不到。”

“为什么?”

“去寻找吧,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它的脸扭曲变形,露出一个漆黑的微笑,那恐怖的场景令我大惊失色,昏厥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在恢复视觉之前,我先恢复了痛觉。两只手臂又麻又痛,脸也有些疼。

我又在火车上睡着了,这次是趴着睡的,抱着双臂趴在小桌子上,然后头再枕在手臂上,就跟以前上课睡觉的姿势差不多,但是可能太久没上课有些生疏了,姿势没摆对,才把自己搞得这么难受。

因为这一趟火车走得比较早,上面的乘客很少,我旁边和对面都没有人,所以即便我独占这个桌子也不会有人有意见。昨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上了火车就困得不行。现在虽然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但是起码精神状态好多了。

我坐起来靠着靠背缓了一会儿之后想起来我还有件事没干。我得跟领导说一声,我马上就回去了。毕竟招呼都不打一下就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并不算是惊喜,希望他没有把我忘掉。

“明天能来上班吗?”

他问了这样一句话。

其实我今天下午就能去上班。但我想起来公司好像规定旷工半天就扣全天工资,我不知道我这种情况属不属于旷工半天,也懒得问他,索性就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上班吧。

“能。”

“行,明天见。”

一路上陆陆续续上来很多人,快到北京站的时候人群突然变得聒噪起来,不少人站起来拿上行李跑到门口去排队。我不想去跟他们挤成一团,仍旧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找出了自己的火车票和地铁卡攥在手里,做好了下车的准备。

等车上的人都走空之后我才意识到北京是这趟车的终点站,作为这个车厢最后一个下车的人,门口的列车员一直盯着我看,催促的目光使我不由得加快步伐,下车之后我拖着行李箱没过多久便追上人流。

北京的火车站一向拥挤,想走快也很难,只能跟着人群不紧不慢地走着。

进入地铁之后人少了很多,工作日中午的地铁,不像早晚高峰那样人满为患,人们零散地分布在车厢内,我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

我从二号线换乘一号线,后来又换乘到八通线,并一直坐到终点——土桥。这附近有一个月租800元的10平米小隔断,是我在北京的住处。

之所以住这么偏远,只为了节省点房租。五环内的房子不是我这种收入的人能负担得起的。多亏了北京地铁比较发达,我住的小区离地铁站也很近,上班只需要一个多小时。

这种老小区的板楼只有6层,没有电梯,我住在3层。这间屋子原本是一个两居室,房东打了隔断改成了五居。把两居改成五居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你无法低估这些房东的创造力,这种格局的房子在北京并不罕见。

就拿我住的这件屋子来举例,原本的主卧和次卧没有改动,客厅里面打了两个隔断,我住的就是其中一个。

然后厨房也被改造成了单间,比我住的那间还小,由于橱柜和洗菜池占了一部分空间,所以其余地方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这样的房间,一个月也要600块钱。

现在这五间房都住着人,除了主卧住了一对夫妻外,其余四间房都是单身男性。虽然只有一个卫生间,但大家平时上班的时间不一样,而且男性普遍不会在卫生间待太久,所以也没人因为使用卫生间而起争执。

总的来说,相处得还算和谐。或者,说得直白点,其实是冷漠。尽管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也没有什么邻里之情,平时也不会来往,回来以后就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住在另一个隔断里的人,我甚至从未见过他,只听过他发出的声音。每天最晚回来最早离开,大概只有房东见过他。我也是听房东介绍这里的租客的时候才知道他是个男的,其实我比较感兴趣他是干什么的,可惜房东没有说。我估计房东也不知道,因为他当初也没问我的工作。他唯一对我感兴趣的地方就是我的租金。

房东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性,四肢并不粗壮,个头也不高大,唯独肚子圆鼓鼓的,手上总是拎着一个黑色的长款钱包,操着一口北京口音,大概是本地人。他说他在别的小区也有房子出租,具体是哪里我没记住,感觉像是职业房东。不过我从没确认过,因为我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离开这里有一阵子了,房间里落了不少灰。我回来先把窗户打开通了通风,然后才开始收拾行李,最后把房间简单打扫了一下。

等一切都整理妥当,我把自己摆成‘大’字躺在床上,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享受着属于我的静谧,没过多久便安然睡去。

这一觉睡得非常舒服,洗去了一身的疲惫,醒来后觉得精神饱满,只是肚子饿得厉害。这时我才想起来,今天又是一天没吃饭。

小区周围没什么饭店,上班的时候我都是吃完饭才回来,如果休息的话就直接点外卖。

我打开外卖APP点了一份韭菜鸡蛋饺子,半小时后就送到了我手里。我一顿狼吞虎咽,只用了五分钟就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之后还觉得意犹未尽,总想再吃点别的。在欲望的驱使下我又一次打开了外卖APP,由于这次没那么饿,做决定的时候就不是很果断,犹豫了好久也没决定好点什么,只是攥着手机用手指划来划去,直到我发现我已经饱了。

胃大概是人身上最傲娇的器官,动不动就会饿,填满了也不及时给反馈。如果撑坏了倒霉的还不是自己吗?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傲娇是没有好下场的。

关掉让我纠结的外卖APP以后我就找了部番剧看。短短的十二集,一口气看完也才不到十点。已经睡了一下午的我,自然是睡不着的。所以我就又找了一部电影看。

刚看了开头,手机上便弹出一条消息。

小超在微信上问我:“你人呢?今天不回宿舍了?”

“我已经回北京了。”

“你这也走得太突然了吧,都不跟我们几个说一声?”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逃离了戚雪洛,逃离了学校,逃离了太原。

这是下策中的下策,糟糕中的糟糕。

我又何尝不想中止这无休无止的逃避。

但每每遇到事情,这种本能般的反应都容不得我挑第二个选项。

我,真的不懂自己。

为什么总要做这种愚蠢又软弱的事?

甚至,连给这一系列行为一个解释都做不到。

真是,差劲极了。

“公司有点急事要处理。”

轻描淡写地、含糊不清地编造了一个理由。

我再一次展示了自己的无耻与卑劣。

用拙劣的谎言去搪塞别人善意的关怀。

而他,接受了这样的理由。

“那你多保重啊,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到头来,人这种生物,不去依靠谎言就寸步难行。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蒙上被子,不知过了多久,再次昏昏睡去。

第二天我被‘嘣’地一声吵醒,这是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倒不是因为租客素质低,而是这个门年代有些久远,门锁老化严重,不用力就关不上。

当然也有用钥匙插进锁芯拧一圈锁上门之后再拧回去的方法,但是大家出门的时候都比较着急,没人愿意浪费宝贵的几秒钟干这种事。

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么干的,后来我发现别的住户对于暴力的关门方式早已习以为常,我也索性不再多此一举。我为别人着想是希望别人也能为我着想,既然大家无法互相体谅,那就互相折磨吧。

不过这样也并非一点好处都没有,最起码我可以不用定闹钟,一个月下来不知道可以为我省下几分钱的电费。

这间房子里的租户虽然平时不怎么交流,但在卫生间的使用上还算默契。另一个隔断里的人每天七点出门,然后次卧的人进卫生间洗漱十分钟左右,我等到七点十五再进去,也花个十分钟左右。我七点半出门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住在厨房的人进卫生间。主卧的夫妻起床比较迟,将近九点才用卫生间,然后九点半一起出门。我由此猜测他们是做小生意的个体户。

我洗漱完以后换上许久未穿的西装与皮鞋,上次脱下来领带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花了点时间去找,因此比平时出门稍晚了一些。

即便土桥是始发站,但要想有个座位也得看运气。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一路站着到大望路站。随着地铁开向市中心,车上的人数不断增加,空间也越来越少,转个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背包的人很多,这就导致每个人上半身占据的空间和下半身占据的空间不一样,我经常被挤成S形,想站直都做不到。

早高峰地铁上的人看起来都很冷漠,但对于他们来说,面无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我想,我应该也拥有和他们一样的表情。不知道车厢外面那些拼命想挤上地铁的人看到我这样一张脸又会作何感想。对,我用了‘拼命’这样的字眼,其实并不夸张,事实如此。每个挤高峰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在参加一场争分夺秒的战斗,只为了生存。

从地铁上下来以后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但是还没有结束。下车点到出口这几百米的距离,我被人群裹挟着前进,步调不受自己控制,因为后面的人紧紧的跟着我,我要是没有跟紧前面的人便有被踩到脚后跟的风险。

每隔几分钟,地铁口都会像决堤一样涌出难以计数的人。

作为一名房产经纪人,我工作的地方位于大望路附近一个高端楼盘的底商,也是一家临街的店面,地理位置相当优越,代价就是不菲的租金。不少同事们发现我回来以后都和我打了招呼,并不是因为我人缘好。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干这行的人比一般人更注重交际,礼节性的问候做的都很到位。

见到我的直属领导以后,他问了我一些学校的情况,为了不露马脚,我尽可能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只比我大四岁,本名叫张猛,他让我不要见外直接叫他猛哥就好。这种称呼年长的同事之时在名字后面加个哥或者姐的做法算是公司的一种文化。跟名字给人的印象不同,他本人一点也不粗犷,反而有些秀气。我和他的关系并不是不好,只是没那么亲近。平心而论,他也教会了我不少东西,既是我的领导又是我的师傅。我也并非狼心狗肺之人,感激多多少少还是有的。

店经理看见我回来以后也和我寒颤了几句。

他是店里年纪最大的人,未婚,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身材壮硕,精力充沛,气势十足。年轻时下过工地,进过传销,后来进入中介行业一直奋斗到这个位置,他常用自己的亲身经历鼓舞我们,虽然我没多大感觉,但在别人那里似乎十分奏效。

在公司的组织架构里面每个店面的最高领导是店经理,再往下是店长,每个店长都有自己的团队,普通员工被划分到不同的小组中归店长管辖。店经理只有一个,店长最少有两个,一般都会有三四个。至于普通员工,视店面规模从十几人到几十人不等。

算上张猛,我们店一共有三个店长。他们都是经理一手提拔起来的,一起共事多年,表面上看起来关系还不错,没见过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

早上个开晨会的时候我注意到店内人数发生了一些变化,有几个业绩较差的同事不见了踪影。可能是业绩长时间不达标被劝退,也可能是赚不到钱自己离职。在我待的短短四个多月中,这里人来人往,基层员工很不稳定,来的理由多种多样,走的理由不外乎以上两种。

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了一张新鲜面孔。一个颇有成熟气质的女人,穿着灰色的西装套裙,短裙之下露出修长的双腿,优雅的站姿凸显了她身材的曼妙。一头黑茶色齐耳短发将她立体的五官完美呈现出来,精致的妆容也显得相得益彰,化得恰到好处,既不妖艳也不简陋,这水准足以匹敌专业的化妆师。

估计是新来的同事,不过看样子不是行业新人,应该是别的公司跳槽过来的。有没有可能也被分到张猛组里,看到她之后我这样想着。

晨会结束之后我回到工位上先擦了擦桌子上的灰,随后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我刚登录上OA账号,张猛就出现到了我面前示意我跟他出去一下,于是我将电脑锁屏跟着他进入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只容得下六七个人,一般是招待客户或者开组内会议时使用。乍一看有些窄小,但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段绝对算是难能可贵。

“是这样的,咱们店新来了一个同事,她之前在双井那边做店长,个人能力很强,拿过大区的销售冠军,现在转到咱们店,她的组里目前比较缺人。我呢感觉自己也没啥能教你的,你去她组里跟她好好学习一下吧。”

听他的语气,并不是来跟我商量的,只是单纯的通知。

而这样做的理由,我大概能想到一些。

简单地说,就是被抛弃了。

虽说是从别的店面转来的销售冠军,但毕竟是个外人。重要的资源一定会优先留给张猛他们这种老店长,所以不可能把优秀的员工给这种空降的中层领导。我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人刚好可以拿来凑数。

不仅送了她一个顺水人情,而且对于其他店长来说核心团队没什么损失。打着让我去学习的幌子把我送走,本身也是一个相当完美的说辞。

尽管我也没什么损失,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不爽。刚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把我赶走,看来我不受待见的程度要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

“行。她叫什么?”

“我让她进来跟你聊一聊吧,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她。”

“好,麻烦猛哥了。”

他前脚刚走,我的新领导后脚就推门而入。

竟然是那个女人!

店里原来的三个店长都是男人,所以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新店长也是个男人。万万没想到我早上看到的那个女人竟然会成为我的新领导。

她一见到我便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好,我叫俞烟渚。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

一家人吗?我现在似乎对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没记错的话,我当初进张猛组里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好,我是李未历。猛哥说你很优秀,我要多多向你学习。”

“不用这么客气,帮助组员成长本来也是我的责任。我们身为一个团队就是要互相帮助。以后不论工作中还是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困难你都可以来找我。现在简单跟你说一下咱们组的情况,因为我刚来这边也没多久,团队还在建设当中,所以目前组里人不多,算上你我只有三个人。”

这个数量比我想象中要多。

“那我也算是这个组里的元老了。”

“哈哈,没错,你可是初创成员。咱们去跟另一个组员打声招呼吧,你们俩认识一下,以后还要互帮互助呢。”

说完,她领着我走出了会议室。

我原以为另一个人也是别的组不要的倒霉鬼,没想到却是张陌生面孔。主要是,晨会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有这号人物,这是怎么回事呢?

俞烟渚带我来到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光头面前。

这个人眼神有点凶,假如他把西装脱掉穿上大背心,再带上一个大金链子,完全可以直接去横店演黑社会。

跟我说话的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跟刚才判若两人。

“嗨,你好,我是董铭。上周刚入职,目前在这一行还算新人。去年毕业以后卖了几个月保险,后来打算换个行业,就来了这里。”

“你好,我是李未历,入职比你早几个月,但也是个新人。前阵子回了趟学校开。”

“你还没毕业?”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嗯,7月份正式毕业。”

我实在是没想到这位大哥居然是去年的毕业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一个毕业不到一年的人看起来这么沧桑,难不成是本来就长得显老吗?

“你应该比我小,但是按入行时间来说你算是我前辈,要是我有不懂的地方可能还要请教你,希望以后可以多多照应。”

“前辈不敢当,我也是小白一个,但是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不会推辞。”

“好,那我们就一起努力,一起发财吧。”

俞烟渚笑吟吟地对我们说。

交谈完毕我再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工作。

说是工作,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中介是贩卖信息的行当,也就是说我们什么都不生产,说得好听点叫服务业,说得直白点就是空手套白狼。

我们上班时间虽然很长,长期处于996的状态,九点上班,九点下班,一周六天班(不同于别的行业周日休息,我们一般周一或者周二休息,因为周六日是客户最多的时候),但其实绝大部分工作时间都比较闲,除非旺季的时候才会出现那种从早忙到晚的情况。

房产中介都有两部分业务,一是房产买卖,二是房屋租赁,因此经纪人也分为了买卖经纪人与租赁经纪人,我是后者,俞烟渚则是前者(租赁经纪人的佣金比买卖的低很多,因此只有新人和资历尚浅的人做租赁,大多数租赁经纪人积累一些经验后就会转岗到收入更高的买卖经纪人)。

对于我负责的租赁业务来说,一年中最大的旺季,三四月份已经过去,下一个旺季要等到九十月份。在五月,无论是想要租房的人还是市场上可供出租的房子都很少,我登录内部系统看了看,租赁房源比高峰时期少了一半都不止,客户就更少了。

路过的店经理发现我没什么事可做,便拿来一本附近小区的业主电话簿让我打电话,询问他们是否有房子要出租或者出售,业内把这种行为称之为‘洗盘’,‘盘’是指楼盘,意思就是把整个楼盘都清洗一遍,看看有哪些漏网之鱼。

这是我最不想干的事情。根据往常的经验,差不多会有一半的人拒接或者是空号,剩下的一半人里面又会有三分之二在三句话之内挂掉电话。最后剩下的那些人会多讲几句,但大多是想了解一下最近的行情,多数情况下打一天电话都未必能碰到一个正好要出租或者出售的业主。

有时候运气不好碰到脾气差的业主会破口大骂,值得庆幸的是我没碰见过。之前有个跟我几乎同时入职的同事被骂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业主是个老太太,认定他是个骗子,脾气相当差,用词也极为不雅,同事也比较倔,试图跟她讲道理,但是老太太不依不饶,骂了他十多分钟最后还把他投诉了。那个同事也因此蒙受了一些经济上的损失。

事后才知道那个老太太似乎多年前和我们公司有过一段纠纷,从那以后凡是我们公司的人给她打电话都会招致一顿臭骂加投诉。老员工都知道C座306的业主惹不起,所以也不会去联系她,但是我们新员工并不知情,只是按着表格上业主的联系方式挨家挨户去打。

至于这份神奇的业主电话簿的来历,据张猛说是以前从物业那里买来的。那会儿这种信息管理并不严格,物业内部人员经常把业主资料拿出来卖。但是近几年管控手段逐渐变增多,倒卖信息也成了一件违法的事,所以这条途径也就行不通了。

我打开那本几乎要被翻烂的业主资料,从中胡乱选取一页,不情不愿地开始打电话。每通电话我都会在响铃三声之内挂掉,得益于此,十通电话电话里面有八通都打不通,没过多久就打完了好几页电话。这么勤奋地浑水摸鱼,我差点把自己都感动了。

我打出去一个电话被人秒接,表明来意之后对方说自己的房子五年前就卖了,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份资料到底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电话刚刚挂断,就听到背后有人对我说话。

“你现在忙吗?”

我扭过头去一看,是俞烟渚。

“不忙,怎么了?”

“我一会儿去带顾客看房子,你要不要一起来?”

这个提议我是万分赞同的。表面上我是去跟她学习与顾客沟通的技巧,实际上则是脱离苦海消磨时间。我去陪看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后头就行,这是我最爱干的事。

“好啊。董铭也一起去吗?”

“他去找业主签委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委托是指委托书,业主想要通过中介把房子出租或者出售需要签一份委托协议。只要拿到这份协议,经纪人便可以把房源信息挂在网上吸引有需求的客户来看房。即便将来这个房子由别的同事成交,签署协议的经纪人仍然可以拿到一部分佣金。

他上周才入职,一周时间就拿到了业主的委托书令我万分汗颜。我入职一周的时候还在熟悉周边地区的环境,完全没有接触业务。我拿到第一份委托是在入职将近两个月的时候。

唯一能用来安慰自己的也就是他之前有过销售经历,上手快是正常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

“客户已经到了吗?”

“还没,我们要提前过去。”

“提前在房子里等顾客吗?”

“当然不是,提前去打扫房子。”

原来是抓我去当壮丁……

不过干苦力也好过在这里打电话。

“对了,那房子里没有清洁工具,我们得自己带扫把和抹布过去。”

虽然她用了‘我们’这个词,但她完全没有动手的打算。我这才领会了她真正的意思——她带我,我带着清洁工具。

不过我也没法有什么怨言,谁让她是领导呢。

我拎着店里的扫把和抹布跟在她后面,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气势十足,步伐洒脱仿佛带风,衬得我像个小书童。

要去的那个房子并不远,就在对面的小区里,过条马路就到了。我手里的东西,一路上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我总是对别人的目光有些敏感。

扫把本身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这种东西一般都在家里放着,很少出现在大街上。如今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拿着扫把过马路就会显得很不协调,我猜他们可能会困惑:现在搞家政服务的要求都这么严格吗?还得穿西装上班?

怪不得俞烟渚连碰都不想碰,这玩意儿果然太有损形象了。

到了小区门口,俞烟渚拿出门禁卡刷了一下,铁门便自动弹开。我们进入小区以后走了大概几百米,便乘上电梯来到9楼。

房子果然有点脏,白色的地板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而且味道也不太好,并不是臭,就是长时间没通风的那种陈闷空气的味道,所以我们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房子是两居室,家里已经搬空了,除了热水器和抽油烟机这种搬不走的,没有留下任何家具和家电。虽然房子总体上有些旧,不过从地板和门窗的材质仍旧可以看出来是高档货。

打扫的时候,俞烟渚从我手中接过扫把,微微弯下腰,用力把扫把按下去,扫得十分卖力。这熟练的样子,简直像是职业家政,没想到她还有这种隐藏技能。

她没有安排我做什么,但我也不好意思闲着,把抹布去卫生间弄湿以后擦起了门窗。

大约过了半小时,俞烟渚把房间里所有的地方都扫了一遍,每一寸角落都一尘不染。她把扫把放到一边以后脱掉外套,里面的纯白衬衫也解开两颗扣子,又抽出一张纸巾来擦汗。

“差不多就行了,客户也就是来看一眼,你不用擦得太仔细,休息会儿吧。”

门窗之类的地方我大体都擦了一遍,尽管有些敷衍的成分在里面,不过一眼看上去比刚才也干净多了。只是有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还没来得及管,再加上看到她干得格外仔细,我也就没好意思停手。

然而她会说这种话是我没想到的。其实她一开始主动拿走扫把就已经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她会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我去干。

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她说完以后我就很听话地停手了,去卫生间把抹布洗了一下搭在阳台晾着。

我们两个也在阳台晾着,因为这里的家具已经被搬空,想休息也没个地方能坐。

其实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俞烟渚说跟客户约好的时间马上就到了,不出意外他一会儿就来。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接完电话以后她对我说:“完了,客户说他临时有事,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到。”

看到她皱起的眉头我有些不解。

“完了?不至于吧?多等一会儿就是了。难道你一会儿还有别的事?”

“不是那个原因。”

“那是?”

“一般的房子中午阳光最充足,这一点你知道吧?”

“嗯,而且朝南的房子采光最好。”

“但是这个房子被前面那栋楼挡住了部分阳光,中午并不是采光最好时候。要等到两点,阳光绕过那栋楼从侧面照进来才能看到最好的阳光。我特意把时间约在两点,如果他三点才能来,看到的效果会差不少。”

居然考虑了这么多,由此可以看出她并非单纯的理论派,在实践方面也积累了大量的经验。

最令我惊奇的地方在于,她刚来这边没多久,却比我还熟悉这里的情况。这就是她一来就能当店长的原因吧。

“那要不要约他明天再来看?”我这样提议道。

“肯定不行,客户的时间要比我们宝贵,没什么特殊原因我们这边不能改时间。”俞烟渚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

还真是不平等,顾客的时间是时间,我们的时间就不是时间。这就是以顾客为中心的服务精神吗?想到这里,心里难免有些愤愤不平。

“好吧。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个小时?”

“不用,我们去喝杯咖啡吧,我请你,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

虽然我在请客方面并不吝啬,但我并不喜欢别人请我。因为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如果是别人欠我的话反倒不怎么在意。这样的性格稍稍有些奇怪,我也搞不太懂为什么,反正就是这个样子。

平时要是有人突然说要请我喝咖啡什么的,我多半会拒绝。可俞烟渚并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说完以后扭头就走,明明是请客,却搞得像是命令一样。

小区外面刚好有家星巴克,我们从房子里出来以后直接去了那里。

我平时不怎么喝咖啡,只有高中的时候有段时间常靠咖啡提神。那阵子每天去了学校先冲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才开始早读,因此在我的概念里一杯咖啡一块钱才是正常的。

在太原念书的时候才知道了星巴克,虽然从没去过,但也对三四十块一杯的咖啡略有耳闻。

说实话,这个价格有些超出了我的认知。

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以花几十块钱去喝一杯成分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水的东西为荣。这个世界魔幻的一面总是让人无法理解。

第一次到正儿八经的咖啡厅来喝咖啡,面对琳琅满目的菜单我的选择困难症再次复发……

以前在肯德基不小心点了一杯美式,苦的要命,加了三包糖三盒奶仍旧无法下咽。因此这次显得格外慎重。

“还没想好点什么吗?”俞烟渚在一旁催促我。

不是没想好,而是根本不知道该点什么。其实我可以向她寻求建议也可以直接问点餐员有什么不苦的咖啡推荐,但是我不想暴露我第一次来星巴克的事实。

因此我只能赌一把。赌俞烟渚喜欢甜的咖啡。

“跟你一样的就行,我不挑剔。”我把选择权让渡给了她。

“两个中杯拿铁。”她对点餐员说完之后麻利地付了账。

拿铁?以前喝过的速溶咖啡好像有这个口味,所以……应该是甜的吧。

咖啡做好以后我吸了一小口,不苦。但是也不像速溶咖啡那样甜,所以总体上感觉并不如速溶咖啡好喝。

当然,这种话如果说给咖啡爱好者一定会笑掉他们的大牙。

居然说三十多块的星巴克居然没有一块钱的速溶好喝?哪里来的乡巴佬?

他们一定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但我判断咖啡好不好喝的依据就是够不够甜,风味什么的完全体会不到。

其实对我来说咖啡最有价值的地方也不是味道,而是咖啡因。

这杯星巴克进了我的肚子,看来是有点浪费。

我们坐了半个多小时,俞烟渚一直没闲着。一会儿在手机上聊天,一会儿又开始打电话,都是工作相关的事情,看起来很忙。

“走吧,他快到了。”在我发呆的时候俞烟渚突然说道。

她的咖啡没怎么喝,我估计至少还剩半杯,但她没有带走,而是把纸杯留在了桌子上。我的那杯倒是早就见底了,因为没什么事可做,只能靠喝咖啡打发时间。

我们刚到小区门口没多久便有一个身材略微发福带着银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朝我们走来,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俞烟渚的客户。之所以能够确定他是朝我们走来而不是朝小区走来,是因为他一直盯着我们看,当然也可能是一直盯着俞烟渚看。

俞烟渚和她的客户此前并没有见过,但那个人还是带着不假思索的目光认定了我们就是他要找的人。原因在于我们两个实在太显眼,不仅身上穿着正装,脖子上还挂着工牌,稍微有点常识的人一眼便可看出我们的职业。

“您就是王先生吧,我是刚刚跟您联系过的小俞。这位是我的同事,小李。”

俞烟渚看到那个人以后立马切换到工作模式,瞬间精神焕发春光满面,带着大方而又自信的笑容向他打招呼。

那个人也回以礼貌性的微笑,可在我看来多少有点敷衍的味道。

我们一行三人进入小区以后并没有着急直接去看房子。俞烟渚先带着他在小区里转了一阵,这个小区虽不如对面的高档小区那样精致华美,但干净宜人,绿化也很高,只是因为建成已有十多年,看上去多少有点年代感。不过这并不是坏事,因为楼龄高的缘故,这个小区的房价比较低,在这附近的小区里,性价比就显得很高。

客户四处张望、上下打量小区的景色,俞烟渚则在他旁边耐心地讲解小区情况和周边配套。我在他们后面安心地当跟屁虫,形式上是这样的,实质上我的精神早已游离于他们之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虽说我是来学习的,可俞烟渚说了什么,我几乎都没听进去。

“去看看房子吧。”客户似乎终于看够了这些,于是催促俞烟渚带他去看房子。

打开房门的时候,我们所见到的景象,果然如俞烟渚所说,阳光不及我们走时那般充足,落地飘窗很大,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洒在地上的阳光只有窄窄的一条,偌大的客厅都没能享受到阳光的恩赐。但客厅并没有因此就显得暗淡,因为俞烟渚临走的时候把灯打开了,九个灯球组成的巨大吊灯将室内的灰暗一扫而空。

等客户进来再开灯和提前就把灯开好有天壤之别。如果等客户进来再开灯,那他开门的一瞬间,一定会留下采光不足的印象。开灯以后出现的明亮效果反而会形成对比,加重他之前的印象。

俞烟渚的一个小手段使客户根本意识不到房子采光方面的缺陷,而且从客户的神情来判断,他似乎还颇为满意。

紧接着,我们从客厅到主卧,到次卧,再到厨房,卫生间,储物间,统统看了一遍。当然,所有房间的灯都被提前打开了。

房子很干净,过于干净,因为家具都被搬空了,哪哪都是一副空空如也的景象。格局很正统,没什么奇怪的设计,也没有出彩的地方。不看房价的话,就是一套平平无奇的两居室。

“小俞啊,这个房子最低就是780万了吗?”

“780万是业主目前给我们的报价,如果您诚心要的话,价格肯定是可以谈的。”

“那最低能谈到多少呢?”

“一般这样的房子谈到760万没什么问题,努努力说不定可以谈到750万。”

“750万还是感觉有些贵啊,毕竟这个小区都这么老了,你好好跟业主沟通下,摸摸他的底。”

“那您觉得什么价位比较合适呢?”

“我当然是觉得越低越好,你先帮我问下业主的底价,我再考虑考虑。”

“行,那我先去和业主沟通。”

聊完以后客户又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俞烟渚全程陪着他,最后把他送出小区。

“只看这一套?”眼见俞烟渚这么轻易地把顾客送走,我难免有些疑惑。

一般经纪人带顾客看房至少会带顾客看两三套甚至五六套房供其挑选,告知顾客每套房子优缺点的同时还会给出一些专业的建议,这样可以大大提高成交的几率。不知为何俞烟渚没有选择这么做。

“他预算有限,而且只考虑这附近的小区,除了这个小区,别的都在他接受范围之外。这个小区里面,刚才看的那套是唯一在售的两居。”

“如果没有别的选择的话,那这一单是不是就稳了?”

“不一定,你也听到了,这套他也嫌贵,如果价格不合适他很可能就不买了。”

“在北京买房的人还差那几十万吗?”

听到这句话,俞烟渚不由得笑了,接着用调侃的语气对我说:“你以为北京就遍地土豪啊?你别看他像个老板,实际上抠得要死,对价格很敏感。”

“那你接下来要去找业主谈吗?”

“我不能直接去找业主,张猛是这套房子的维护人,得让他去跟业主沟通。”

维护人就是指跟业主签订委托合同的人。按照公司薪酬体系的规定,卖掉房子收到的中介费百分之二十上交,百分之八十作为经纪人的业绩。在这百分之八十之中,维护人可以分得其中的百分之四十,将房子卖掉的成交人只能得到百分之六十。并且这些只是业绩,业绩乘以经纪人级别所对应的比例才是最终能拿到手的钱。像我这种没有转正的实习生和一级的员工,提成比例是35%,每升一级提成比例加5%。也就是说俞烟渚这种七级的员工,提成比例有65%。顺带一提,目前公司最高等级的经纪人是十级,对应80%的提成比例。至于为什么没人可以拿到100%的提成,我至今没想明白,可能这就是资本主义吧。

回到店面以后,碰到了店经理。他笑眯眯地看着俞烟渚问道:“怎么样啊?”

“顾客对房子还挺满意,就看能不把价格谈到让他满意的地步。”

“小猛。”

经理向办公区喊了一声,张猛一路小跑出来。

“怎么了,经理?”

“你维护的那套房子业主多少能签?”

“业主给我露的底价是750万。”

“这个价格你的客户可以接受吗?”经理再次转向俞烟渚问道。

“我觉得够呛,这个客户一开始向我咨询700万上下的两居,我告诉他这附近没有那个价位的两居室,他考虑了几天才答应我来看这套报价780万的房子。”

“你们俩分别去跟客户还有业主沟通一下,把价格谈到双方都能接受的位置,尽量撮合他们成交。。”

“嗯。”

“好。”

张猛和俞烟渚一同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张猛向俞烟渚邀功。

“我昨天我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业主终于同意再给降10万。说实话这个房子740万真的算便宜了,上个月卖的那套同户型的房子最后可是卖了755万。你跟那个客户好好说明一下情况,他要是不珍惜这个价格,万一业主后悔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俞烟渚和她的客户进一步沟通之后,她的客户表示自己能接受的上限是720万。

仍旧有20万的差距,两边僵持不下,双方都不肯再做出哪怕一分钱的退让。

对于业主来说,他这套房子并非只委托了我们一家中介出售,因此他没有理由在这一根绳子上吊死。如果这个客户给不到满意的价位,他会接着等待别的中介或是别的客户来谈。在北京,房地产市场是卖方市场,房子是稀缺资源,根本不愁卖不出去。

张猛和俞烟渚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都想尽快将这套房子交易出去。如果被别的公司卖掉,他们俩一毛钱都赚不到。

于是张猛提议和俞烟渚一起见一下客户,业主这边的价格几乎可以确定已经不能再低,想要成交只能劝服顾客再掏二十万出来。

但俞烟渚拒绝了,她没有给出理由,只是很直白地拒绝掉。张猛看起来有些不悦,扭头走开了。

我猜她的想法是,让张猛掺和进来,无论谈得成谈不成都不是件好事。如果谈不成,这一单就彻底凉了,三番五次要求顾客加钱,还带着同事组团来让他加钱,很有可能引起这个对价格敏感的客户的反感,这样一来以后也没有合作的机会了。如果谈得成,那她就不得不把成交人的业绩分一部分给他。因为维护人只有一个,但是成交人没有数量限制。凡是在成交过程中出了力的人,都可以分到成交人业绩。原本张猛只负责业主那边,他只有一个维护人的角色。但是他如果再成交的过程中也起到了作用,成交人这边也可以分一杯羹。

显然俞烟渚不希望别人动她的蛋糕。

就在她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让这个顾客再把预算提高一点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发生了。

这套房子被别的中介卖掉了。

业主亲自给张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别的中介760万把这套房子卖掉,定金也已经交付,他下周回国签合同。

知晓这个结果后,俞烟渚和张猛看起来都有些颓废。

但是俞烟渚只颓废了半天,半天之后她一扫此前的阴霾,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当时拿着电话薄正在洗盘,打到一半俞烟渚过来让我跟她走。

“去干嘛?”

“溜达。或者,用专业的说法叫做开发客户。“

“你能不能不要把划水说得这么明目张胆?”

“划什么水。这可是工作的一部分。去小区里转悠绝对比你在这里打电话要有意义。”俞烟渚以一种长者的口吻教训我。

“今天在晨会上分享洗盘的重要性时,那个说刚入行的时候每天打300个电话坚持了几年的人是谁来着?”

“那些场面上的话是为了配合经理激励你们这些新人,你怎么还真信了,我以为你是更聪明的人呢。谁就那么闲天天打300个电话,我总不能告诉他们是因为姐姐我长得好看才拿下那些客户的吧?”

“……”

这个女人,城府太深!她嘴里就没几句实话,就连刚才那句,我都无法断定是不是真的。话虽然摆在那里,但事实却可以跟她的需要不断调整,毕竟最终解释权属于她。

纵使心里有些不情愿,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跑出来跟她溜达。

我们在对面的小区,也就是前几天来过的那个小区里面,转来转去。阳光明媚,气温宜人,空气清新,感觉还是蛮舒适的。

我本以为她是找借口出来放松心情,没想到她真的是来工作的。

正值下午,小区里面特别适合散步,当然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很多业主,大部分都是带着孩子的妈妈或是奶奶姥姥,也在小区里面溜达。

一脸稚气的孩子在家长的照料下蹒跚学步或是静静地待在婴儿车中用好奇的眼睛注视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俞烟渚仿佛带有什么魔力似的,她一走近,那孩子便会喜笑颜开,甚至深伸出圆润的小手冲她挥舞。这个时候她便会趁机蹲下身子撩逗小孩一番,小孩被逗得咯咯大笑,一旁的母亲也很开心。

之后她便和那个年轻妈妈攀谈起来,聊天的过程中她透露了一件令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她说自己最近正在备孕,准备跟老公要个孩子。然后她向那个妈妈咨询了很多问题,诸如‘哪家医院比较好’, ‘衣服在哪买的呀’,‘奶粉从哪代购的呀’,‘报了什么早教机构呀’。对方不厌其烦地向她一一介绍。

最后,准备分别之时,她表明了自己的职业、递上名片并说如果有房产方面的需要尽管来联系自己,对方笑吟吟地将名片收进包里。

那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唯独我笑不出来。

她去生孩子,肯定要请好几个月孕假,到时候我们这个组没有店长,不太可能临时选一个代理店长,所以大概率,组里的成员会被分配到别的组里去。万一到时候我又被扔回张猛组里,那岂不是很尴尬?怎么才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走远之后,我问她:“你到时候要请几个月孕假?”

“什么孕假?”

“生孩子的孕假啊。”

“啊?哈哈哈哈哈,生你个头啊,我连婚都没结,跟谁生去。”

“你刚才不是说……”

“你是猪吗?我是为了能跟那个人多聊几句才故意那么说的,一来创造了共同话题,二来更容易取得信任。这叫身份认同,找到顾客和你身上的共同点,有助于拉近你们的距离。”

“如果没有就自己编一个?”

“这可不算骗人哦,我迟早是要生孩子的嘛。我是说了最近,但我又没说多近,可能是一两个月,也可能是三五年呀。”

之后的几天里,我们在这个小区里邂逅了形形色色的家长,她如法炮制,用上述伎俩将自己的名片发给了每一个搭上话的人。

我起初并不能理解她这么做的理由。费了那么大劲去散名片,到头来也没发出去多少,效率还不如马路上发传单的。而且这对于解决她目前的困境到底有什么帮助呢?

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年轻。

一周以后,真的有一个业主向她打电话咨询房屋买卖的事。

不用说,这个业主是从他老婆那里拿到了俞烟渚的名片。他们想要卖掉目前这套两居,然后去海淀区买一套学区房。

后来俞烟渚告诉我,一般人不会随便卖房子,只有当需要用钱或者是想要换更好的房子的时候才有这个打算。这片区域并不是学区,因此有小孩的家长肯定会考虑为了自己的孩子买一套学区房。对那些没有能力买第二套房子的人来说,卖一套再买一套是他们惟一的选择。

之后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俞烟渚带着那对夫妇去海淀看了几套房子后便很快敲定下来。而他们为了筹集到足够的资金,便把现在的房子委托给俞烟渚出售。

俞烟渚之前的那个客户,咬死720万不松口,在得知心仪的房子被别人买走以后也后悔了一段时间。如今俞烟渚又帮他找了一套几乎一样的房子,价格谈到745万时他二话不说就欣然接受。

一口气成交了两套房子,俞烟渚在店内一时风头无两。连经理都对她赞不绝口,好几天都在晨会上着重表扬了她。

这天晚上下班之后俞烟渚提出请我吃饭,犒劳我这些日子为她忙前忙后。

我不大好拒绝,便答应下来。

“喜欢吃日料吗?”她这样问道。

这种情况下,说不怎么都显得不识抬举。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这些天只不过干了些跑腿和复印的杂活儿,况且本身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俞烟渚请我吃饭只是因为客气,我没有理由挑三拣四。

“都行。”

我们去了一家很上档次的日料店,进门时一股扑面而来的奢侈气息让我有些窒息。穿着和服的店员把我们领到一个包间,里面摆了一张长条矮桌,墙上画着浮世绘,房顶上垂下来的灯笼里散发着柔和温馨的光线。我脱了鞋坐到榻榻米上,总觉得用这个姿势吃饭不太习惯。

我如实告诉俞烟渚自己第一次来日料店,不会点菜,让她全权包办即可。

“这可是个好地方,吃一次就会爱上它。”点菜时俞烟渚自言自语道。

她似乎对刺身特别钟爱,桌子上一连摆了鱿鱼、鲫鱼、金枪鱼、三文鱼、北极贝好几种刺身,吃得不亦乐乎。

作为一个内陆人,尤其是山西人,很少接触到海产品,日常饮食以面食为主,肉类都不常吃,更别说海鲜。再加上我也没有吃生肉的习惯,所以就觉得刺身这种食物有点难以入口。

勉强吃了一块,味道并不差,但是心理上总是难以接受,因此就没再吃第二口。

望了一眼桌上,除了刺身就只有天妇罗和寿司,我吃了些垫了垫肚子。

“你怎么不吃刺身啊?”

“不太习惯吃生肉。”

“唉,那你早说嘛。给你点些别的?”

“不用了,不用了。差不多饱了。”

“你就吃那么一点怎么可能饱?莫非是不喜欢日料?”

“额……哈哈,没办法。山猪吃不来细糠。”

“那我们去吃点别的吧?”

“不用了吧?也不一定非得吃饱。”

“请客吃饭不把你喂饱怎么行?你别那么见外,今天开心最重要。”

“那这些怎么办?”我指着桌上剩下的刺身问她。

“让服务员处理掉就好,不关我们的事。”

“啊?这太浪费了吧?应该挺贵的。”

“我已经差不多吃饱了。刺身放一段时间就不好吃了,不适合打包。所以只能扔掉呀。”

“这样不好吧?要不别换地方了,我还是试着吃掉吧?太浪费了。”

“现在,浪费可是美德呦。”

“这算哪门子美德?”

“不要用上个世纪的眼光来看现代社会。浪费的本质不就是增加GDP吗?为国家经济繁荣做贡献难道不是美德?”

俞烟渚的这番理论令我惊愕不已,但想想确实有其道理,我无法反驳。

“可能,真的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

“哈哈哈,好啦。你想吃点什么?”

俞烟渚迫切地等着我的答案,主动权突然交到我手里还有些不适应,略作思索说出两个字:“烧烤?”

“烧……”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个答案,微皱了下眉头。

“不行吗?”

“没事,随你。”

结完账我们就近找了家室内烧烤,点了些烤串和啤酒,俞烟渚没怎么吃东西,一直在喝酒。

“你的手,蛮好看的。”她突然笑嘻嘻地说。

“还……还行吧。”

冷不丁地抛出这样一句话让我应接不暇,心里也犯起了嘀咕,最后还是当成了醉话。就这样不聊天光吃东西我觉得很尴尬,然后就和她聊起了工作的事。

她说海淀的那套房子她是成交人,可以拿60%的业绩。对面小区的房子她既是成交人又是维护人,理论上拿到100%的业绩。

我本想说些恭维的话,可她话锋一转,说道:“我打算分你10%,自己拿90%。”

我拿着羊肉串的手僵在半空中,心中满是费解。

虽然我跟着她忙了几天,但我几乎没做什么事,没有任何贡献,只是单纯地履行跟班的义务。心中秉持着无功不受禄的理念,我觉得我不应该分她的业绩。

所以我拒绝了她的好意。

听到我的回答,她大笑了出来。

“哈哈哈,你别不是个傻子吧?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了那百分之几的业绩明争暗斗,做出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给你钱你居然还不要?你出来工作是为了搞慈善吗?”

“我确实没出什么力啊,我不能就这样白白……”

“时间就是金钱。你跟着我跑东跑西,耽误了你做业绩的时间,现在补偿你一点不是很正常吗?要是不给你,岂不是显得我很不厚道?这还怎么当店长?”

我仔细一想她这么说好像有点道理,就没再反对。直到提成打到我卡上的时候,银行短信发来的数字吓了我一跳,那个月赚到的数目,是之前想都没想过的。

虽然不知道这些钱可以拿来干什么,但是莫名地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