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梯中穿梭而上,从观光玻璃抬头望见的穹顶实在太过遥远,即使努力想要看清尽头也无济于事。

无意识的向光源伸出手,不知道是要遮挡,还是要追寻那耀眼的阳光,即使是已经到达目的地,苏尘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与将自己传唤而来的伊莎贝尔,仅在两个月前,两人不论是身份还是立场,都是超乎想象的悬殊。明明是没有联系、甚至毫不相干的两人,命运却因为偶然而交接,就像安德鲁笔下的歌剧魅影。,

事实上完全无法比较,仅因为部分剧情的雷同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苏尘不禁自嘲的笑了起来。

“先生?”

“啊,抱歉……我们到了吗?”

听到了身边的呼唤,他放下手,无意识地回复了一声。

走出被阳光照耀的厢内,无法享受日光的走廊被淡黄色的氛围灯所照亮,他的拖鞋在走廊中踏出明亮的响声。

声音的主人在长廊中有些迷茫,宽阔走廊的两侧对称着许多的,相同的门扉,但所要相遇的人,却不再那任何一扇门内。

沿着引路人的指引,长廊的尽头有一扇窄门。

踩着拖沓的脚步,身上的病号服和有些杂乱的发型怎么也不像是赴约的模样,反而更像邋遢的野兽。但伊莎贝尔似乎也没有给他时间打理自己的想法。

在城堡中等待着贝儿的野兽所预见的,是前来围猎自己的加斯顿,而在那窄门之后,等待着苏尘的又会是什么呢?

怀抱着繁杂的思绪,他掀开了遮挡在窄门前的幕帘。

广阔的空间中满溢着朦胧的光,不同的环境光让他的双眼有些无所适从。除此之外,在还没有聚焦的视线中,只有少女的身影逐渐清晰。

少女轻裹着纱衣,在有些昏暗的灯下认真地读书。

眼前的光景优美得像是从幻想作品中截取的画面,苏尘只觉得即使在世界末日,只要看到这样的场景,就能让自己忘记痛苦。

——呆望着这样的场景,苏尘的内心完全陷入了静止,他不禁看得出神。

“啊啦,你来了?”

等待着苏尘的伊莎贝尔,啪嗒一声合上了手中那本漆皮封面的厚重书本,虽然满脸的微笑却很明显的从嘴角溢出不耐烦的情绪,感受到她怒火的渐渐上升,苏尘有些畏惧的向后躲避。

“——说起来,这么急找我做什么呢?”

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后,才有了打量周围的想法。但光线却被遮挡在窗前的黑色纱幔所遮蔽,只有摇曳的烛火为房间提供着照明——明明是在现代化风格的大厦中,这里却像被固定在了过去,不要说电子设备了,就连电灯都没有安置。

“就像女巫的房间一样……这里是你的卧室?”

“真是失礼啊,会有人这么称呼少女的寝室吗?”

看着周围那毫无少女气息的场景,庞大的星盘和天文钟悬挂在头顶发出的不流畅的声音,蒸馏瓶和细口瓶之类的仪器在靠墙的桌台上,烛光照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里,浑浊的液体中泛着令人不适的光泽。

“……都能当邪教祭祀的场所了——额,我不是在嘲笑的意思。”

老实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伊莎贝尔有些不善的眼神中,苏尘的额头沁出了几分冷汗。

轻轻垂下眼帘,纯白的睫毛长长的遮挡了她的视线,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晶莹的光泽。微乎其微的叹息声溢出嘴角,伊莎贝尔的声音有些无力。

“这里是我的办公室……”

像是赌气般的抱紧书本,伊莎贝尔对苏尘投以不满且冷冷的眼神。

“所以,特地把我叫过来是为了什么?”

流露出畏惧的情绪,苏尘擦拭着额头,向四周环顾着寻找线索。

“……自己就是当事人,却还对别人这样问吗?”

“喔,抱歉,是说见面会之类的问题吗?”

“显而易见的吧,简直是多余的问题。”

有些疲惫的叹气着,伊莎贝尔轻轻晃动着脑袋,接着以莺鸣般悦耳的声音对苏尘开口。

“董事会说,这次的面谈,我可以参加——但不是一直。”

“你们还真是麻烦啊……但如果只是这件事,他们会直接来和我说吧?”

目光瞥向一直站在身后的侍者,穿着笔挺的西服站在房间的角落中,平静得像是个雕像。

作为侍者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但在侍者之外,他有着其他的身份吗?

伊莎贝尔见状,似乎看出了苏尘的疑虑,她轻轻咳嗽着清清嗓子,纤细的左手虚引着那人的位置。

“伊森·伊凡诺维奇,目前是作为我的安保——放心,这间屋子不允许存在任何电子设备。”

“——也就是说绝对的隐私吗?大概明白了,打哑谜可不是我的强项啊。”

还想耍着小聪明说些别人绝对听不懂的谜语,得到提示的苏尘如释重负的躬起背,长长的发出了如野兽般的呼吸声。

将手温柔的抚在胸口,有如大家闺秀般的恬静与苏尘显得粗鲁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也正如同心中所想的,那是两人的心思以房间的中轴线为分割,形成了阴与阳的两面。

“……看来不用做太多的说明了,明明脑袋很灵光但过去活得还这么悲惨,是该同情你还是该讽刺你呢。”

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带着窃笑的伊莎贝尔只把视线停留在苏尘身上一瞬,言语中似乎带着些许报复的意味。

“这句话本身就足够讽刺了——不过,你们在查我底细的时候,没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明明长得这么可爱,说的话却像马蜂般的蜇人。但是,看着这犯规的笑容,苏尘也只能坦然的接受了话语中暗含的针刺。

毕竟,她所叙说的并非只有单纯的讽刺。

“……还以为你会问出更有水平的问题,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就是说没有咯,真是谢天谢地。”

有所预见的回应让伊莎贝尔感到惊讶,然后她端正了坐姿,继续说着。

“……派了人去拜访你的家人,姑且算是了解了情况。”

“居然只是了解了情况,还以为会用圆珠笔消除记忆。”

“该惊讶的不是这里吧?”

伊莎贝尔低下头,似乎有些头疼的揉按着眉心,但仍然维持着非常平静的话语。

“并不是惊讶,而是刻意的回避这个问题,一想到我的家人和朋友可能会遇到什么非人的对待,我就胃疼得要死。”

实在是不满于苏尘的插诨打岔,伊莎贝尔深呼吸着。表情与刚才不一样,样子非常像是在笑,实则不然。

“自己都身处虎穴,还在担心不相关的别人吗。”

“很少有人会用身处虎穴这种说法了啊——但是,正因为在危险的地方,担心自己也毫无意义,倒不如把这份多余的关心转嫁给需要的人。”

“……这是诡辩,比起认命这样的说法,还是软弱更适合你。”

似乎被苏尘的话语坏了心情,伊莎贝尔显出无言的阴沉,她瞥开了视线,眼神不知飘向何方。等到她重新将焦点凝聚在苏尘身上时,却透露出一脸厌烦。

被那样的眼神盯得发毛,苏尘只得稍微向下挪动着眼睛,把目光落在她洁白纤瘦的下颚与颈部,那柔软的曲线真的非常漂亮——

“话虽如此,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今天把我叫过来应该就是要说这件事吧。”

“那灵光的脑袋居然没领悟到?还以为之前的废话都是正题之后的闲聊。”

把头偏向一旁摆出疑惑的样子,虽然这幅模样很可爱,但话语却让苏尘觉得生气。

明明初见时还那样温柔,现在却像海胆般的刺人,这样极速转变的态度让苏尘彻底丧失了待在这里想法。但连工作都没有完成就这样落荒而逃,对一名敬职的社会人而言,那会是标记一生的耻辱。

“是啊我完全没想到,还请这位美丽的小姐快些告诉我吧。”

举起双手表示了投降,内心选择了顽强的抵抗。寻找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可是成年人特有的以退为进——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罢了。

说服自己用的时间还不及伊莎贝尔思考的时间长久,她闭上眼睛,稍微思考着如何解说,然后再次清了清嗓子开口。

“先前我所说的,我并不能过多的参与到董事会的事务中去……”

“所以明天的会议,能让你在后半段出席已经是他们的让步了吧?但你的让步是什么,对「我」的干涉权吗?”

将推测出的结论一股脑的抛出,伊莎贝尔紧抿着嘴唇,稍显软弱的塌下了肩膀。

“看来是这回事啊……”

尽管是预料之内的反应,但略显糟糕的情况还是让苏尘感到无力。

在现阶段,想要实现的目标也不过是在这新环境中立足。如果老实的说出自己的内心,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究竟是否是正确的。仅凭着自己的能做到的事还是相当有限,就算绞尽脑汁的考虑,得到的也竟是些没有任何执行力的想法。

但说到底,正确还是错误,根本就不是由当事人所能评判的标准。

“虽然是放弃了那一部分,但说不定还是好事。”

“你还真是乐观啊——筹码刚刚到手就被没收,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这是被抵押上了牌桌吧,与其说是被没收,倒不如说是共有吧。”

伊莎贝尔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是泛着光芒一样神采奕奕。

“干涉别人的未来已经很过分,连「共有」都说出来了……当心筹码自己跑下牌桌哦。”

她露出略带嘲讽的冷笑,微微摇着头,并没有将话语说出口,却将苏尘的挑衅从根源上否决。

“……好了我跑不掉的,我知道啦——”

实在受不了这扎人的笑,苏尘把头扭向一边。

“但筹码应该有很多吧,为什么只有我一个?”

听到这充满叹息的话语,伊莎贝尔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是、是啊,筹码——可相信的人还是有的。”

虽然是这么说,她的眼神却再次飘向一边。看到她那飘忽不定的模样,苏尘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实际上,如果仔细想想,就能马上发现。毕竟,与作为「集团」的实际掌控者是对立的立场,又拥有为人恐惧的力量,怎么可能在集团的内部建立起正常的交际圈,更不要说建立起足以对抗董事会的人脉。

“姑且问一下,你们对立的理由是什么?难道不应该是同志吗,至少在利益取舍上还是一致的。”

听到苏尘的问题,伊莎贝尔立刻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么,设想一下,即使是有着相同的志向,如果有一个能够抢夺你一切的人,你会怎么做?”

“这算什么古怪问题,我本来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想拿走说一声就好了。”

只听语气,可以说是极具英雄气概的发言,但内容却蠢得让人笑不出来。

苏尘回应得非常斩钉截铁。大概是被吓了一跳,再次出乎了预料的她微张着嘴巴,却不知道是否要接着说下去。

“……我居然会有一瞬间期待你的回答。”

似乎苦恼苏尘的态度,伊莎贝尔叹息着扶额。

“请认真回答。”

“那么……离他远点———啊,果然还是要干掉吗?”

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只要和这样的人划清界限就可以称得上是明智的选择,但是——放在他们这种人身上,这样柔和的处理方式显然并不合适。

她点点头,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些冰冷的意味。

“答案很明显了……正如狮王会杀死所有的挑战者,差别只是比没有理性的野兽多了些许人心……不,或许说连野兽都比不上,就连兽群也会守护先辈保护后辈。但从现在来看,除了希冀着用「王」的力量获取这样那样的资源和权力,并为此迫害着后辈的未来,践踏着先辈的愿望,他们连一丝该有的崇高都不曾记得,这真是……可能看不下去的我才是可笑的那个吧。”

伊莎贝尔说完冷笑着。

与其说是不得人心……倒不如说是高傲的内心让她离人们很远,即使想要接近,也会隔着主观的、客观的阻碍。而距离,则会诞生出疏远与恐惧。

即使苏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遭遇,但也确实见过这种类型的人。所以不论如何考虑,在把控人心的方面,伊莎贝尔可以说是完全的败北。

她一定是身处漩涡的中心,从而没有一条小鱼能够抵达她的身边。

然而,并不只是如此——察觉到这点,又大概是想到了自己,苏尘没加思索便把话脱口而出。

“起码还有协力者吧,和什么都没有的人比起来,有能帮你同伴还是好多啦,想开点,你有些任性哎。”

伊莎贝尔闻言微微叹气,冷笑反而变得哀伤。

“我从来没有期待过这样的帮助。”

她抬起头,哀伤凝结在眉间,笑容像人偶一般空洞。

“但是,如果真心有——只是怀抱着「想帮我」这样想法的人的话……”

“什么?”

声音如蚊呐般细小,苏尘也只听见了前几个字,他不禁疑惑的发出了声音。

“更何况,我们也说不上什么志向相同的同志。”

突然,伊莎贝尔挺直了后背,一本正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没有人会脱离自己的欲望——金钱、权力、色欲、食欲……人理应追求于这样的贪婪中,虽然软弱而丑陋,却是上天所赐予的特权……但是,不论是谁,拥有怎样的力量,都在为此而互相伤害。贪婪并不是罪恶,而诞生于贪婪中的纷争与伤害,却是悲剧的起源。美好的世界起源于贪婪,却也毁灭于这份贪婪,你不觉得很讽刺吗?所以,比起只想着用「牌语」获取凡俗的权柄的他们,加剧这争斗的他们,我更想用这份力量,改变这样的世界。”

伊莎贝尔的目光相当认真,锐利且寒冷的目光宛如冰锥,几乎要把苏尘刺穿。

“改变世界什么的——理想过于宏大了吧。”

“是吗?但既然拥有这样的力量,太过渺小的理想也并不相称吧?”

实在是超乎想象的理由,但苏尘却选择认真的听下去。

“「神之权柄如繁星,繁星齐聚为三七之数。诸王当以战舞取悦神明,聚繁星为一者,当为新神。」”

重复着曾告诉过苏尘的话语,她再次深深地呼吸,似乎要说出什么惊人的事情。

“——我要成为新的神明。”

短暂的停顿,伊莎贝尔飒爽地站了起来,再次宣告。

“成为新的神明,让那份贪婪成为真正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的愿望。”

语毕,她转向一边,给人一种等待着否定的感觉,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老实说,和你认识到现在,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

已经可以在心中下了定论,伊莎贝尔是个美丽、高傲、正直而不夹杂半点犹豫的女孩。

因此,她的愿望也过于宏高、脆弱且不切实际。

然而,这并不是能够否定她的理由。

人们总会对遥不可及的事物加以讽刺与鄙夷,而那不过是因为无法触及而诞生的嫉妒与憎恶。但如果仅凭一时的心血来潮就鲁莽的冲上前去,所带来的可能就只是混杂着些许酸涩的苦药。

但遥不可及的事物往往都是美好的,而人们,确实在内心深处,渴望着这样美好的事物。

苏尘没有完全相信伊莎贝尔的意思,不过,听到这样的话语,也确实能够明白,伊莎贝尔所追寻的与所面临的,大概是怎样的东西。

所以,该做的选择已经很清晰了。

沉默达到顶端时,他取舍着自己能说的话语,轻声说道。

“不也挺好的,这样的愿望,我很喜欢。”

话语结束,秒针划过的弧度变得漫长,这股沉默似乎存在了很久,只是,原本应当尴尬的沉默却让苏尘觉得舒适。

有些惊讶的回过头,烛火映照在伊莎贝尔的眼中,带着奇异的光。

“你还真是个怪人。”

不只是讽刺还是感慨,伊莎贝尔重新坐回沙发,翻动着那本一直抱在怀里的书。

想必这本书,已经浸透了她的体温,变得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