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气:雨。

​恐怖体简介

No.75 人之雨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物理

暗红色的云层包覆着天空。

虚弱的阳光从云间的裂隙中渗出,

光芒浸润着鲜血,

厚厚地涂抹在地表的万物之上。

人们抬起空洞的眸子,

“要下雨了。”

他们小声地嘟哝着。

有的人加快了脚步,

有的人躲到了建筑物里。

空气犹如沉于腐沼下的淤泥,

散发着腐败和泥土的腥味,

好像呼吸一口便会将鼻孔粘住。

人们看着窗外愣神,

“讨厌的天气。”

他们麻木地低语着。

突然,

第一滴雨坠下,

落到地表,

支离破碎,

发出沉闷的声音,

红色的肉块黏在地上,

绛色的血液飞溅四周。

很快,

又一滴雨落下,

血花四溅,

白色的浆液绽放在血肉之上,

一滴、一滴、一滴……

大雨倾盆。

水滴砸在树上、

砸在玻璃上、

砸在墙上、

砸在来不及躲雨的人身上,

扑哧扑哧、啪唧啪唧、咚咚、哐哐,

世上仿佛只剩雨落下的声音。

雨润湿了墙壁、

润湿了街道、

润湿了城市,

世界被染成了一片赤红,

其间还夹着些许黄色、白色、黑色的杂质,

一切都变得油腻黏滑,

一切都变得腥臭不堪。

“这雨什么时候停呢?”

人们注视屋外赤红的世界,

忧郁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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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部分:

“雨”,下着。

“雨滴”,落下。

无情地、悲怆地、哀恸地、肃穆地……坠落着。

如若时间定格,

无数的“雨滴”止于空中,

这静谧的一帧里,

背景将会响起——

唱诗班齐唱的渎神的悼文,

配着管风琴奏出的悠长的哀乐。

但,时间无可奈何地连续流逝着,

音乐未曾响起,

唯有“雨滴”砸在地面的声音。

撞击声。

肉与地面的接触、肉与血的接触、肉与肉的接触、肉与骨的接触、血与地面的接触、血与血的接触、血与骨的接触、骨与地面的接触、骨与骨的接触......

相互混合,如同交响乐中的各个声部,

连续地、同时地、无序地、毫不顾忌地、争先恐后地演奏着,

形成了最可怕的杂音。

这便是这场“雨”。

嘈杂、暗红与腥臭的人之雨。

……

北五区( North Five Area ),商业街

康乃馨的眼中噙满泪水,她的上牙紧咬下唇,努力地支撑着眼皮,但是泪水还是汇集成滴,从眼眶滑落。

坠落的泪滴转瞬便混入脚下没过鞋底的鲜血之中,无影无踪。

康乃馨和阿涅莫奈沉默着并排走在这场“雨”中。她们的四周,完整或是破碎的人类躯体仍然在不断落下。但两人头顶的空间则被康乃馨召唤的“风神埃欧罗斯”所保护着,如同给两人撑着一把无形的伞,无论什么落在上面都会被弹开。

虽然“雨滴”的直击可以被挡住,但炮弹般落下的“雨滴”溅起的污血却无法阻挡,飞溅起的血滴粘在两人的脸上、防护服上,又缓缓地顺着防护服的边缘滴落。

阿涅莫奈感觉到拉着康乃馨的左手被攥得更紧了。她侧过身看向她,看到她眼中闪烁着泪光。

“康乃馨……害怕了吗?”阿涅莫奈关心地问道。虽然她清楚作为战斗员的康乃馨应该已经清除了恐惧,但是,置身这般地狱,残留的根部也难免再度发芽。

康乃馨坚决地摇了摇头,带着哭腔说道:“康乃馨……不甘心……”

阿涅莫奈不可思议地看着康乃馨憋红的脸,听她继续说道:“如果康乃馨要是更强的话……就能保护好‘城市’了……可是无论是盖亚、还是埃欧罗斯,康乃馨现在只能包住很小的一块地方……要是再强、再强一点、像阿酱一样强的话,就能把整个‘城市’都包起来!这条街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阿涅莫奈不禁心生一股怜爱,她想轻轻地搂住这个坚强的孩子,拥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安慰她。但是这充斥着血肉的环境和这恶心的雨让她难以这么做。她只能希望紧握的手能传递给她自己的心情。

“康乃馨,你不该扛起这份压力。”阿涅莫奈温柔地说,“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变得很强、非常强、一定会超过我的。”

“但是,无论多么变得多么强,人总会有极限,总会遇到自己办不到的事情,遇到打败不了的敌人。”

“那……阿酱也是这样吗?阿酱也有赢不了的东西吗?”康乃馨不解的问道。

“啊,当然有了。这场雨我也拿它没有办法。在这场雨面前,我也是弱小的。”阿涅莫奈点点头。

“不可能,阿酱才不弱。”

“不,康乃馨。认识自己的弱小也是一种强大。”

“弱小……是强大?”

“对。我们要了解自己的极限。因为我们迟早碰到一种情况,让我们没有办法保护好所有的东西。但是,知晓自己的极限之后,我们就能清楚我们力所能及的部分,然后用尽全力保护好它。而就不会为了追求保护好全部而失去了我们最该保护的东西。”

“.…..康乃馨不是很懂……”康乃馨困惑地看着阿涅莫奈。

“没关系,你会慢慢明白的。就像这场雨,虽然你保护不了整个‘城市’,但是,你保护我,不是吗?”阿涅莫奈指了指上空。

“用‘众神之冠’包住阿酱和康乃馨,还是可以做到的!”

“对,这就是一种强大。还有,虽然我们无法阻止这个恐怖体,但是,康乃馨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吧?”

“只有我们能够进到雨里,调查恐怖体的影响!”

“对,我们要负责把雨里的情况告诉指挥部。我们现在应该把这件事做好,对不对。”

“嗯!”康乃馨点点头。

……

核心区( Core Area ) 守夜者公司总部 10-11F 指挥室

占据“黑楼”足有两层的庞大的指挥室内,身着黑色西服正装的数十个指挥部员工忙得不可开交。争吵般的交谈声、奋力敲击键盘的声音、快速点击鼠标的声音、源源不断的响起的电话铃声、皮鞋匆匆踏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如浪潮般席卷着指挥室的每个角落。

指挥室中心凸起的平台上,奥利佛·沃尔——守夜者公司首席执行官兼指挥部部长,正坐在属于他的环形指挥桌中央,透过竖在指挥桌上的透明屏风,眉头紧锁地盯着他脚下这一片忙乱的场景。虽然天气尚未转暖,但奥利佛的额头上已满是汗珠,染湿了他用大量发胶固定好的金色背头。

他的专属秘书玛丽坐在他右边,占用着指挥桌的部分区域。她的手正飞速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耳朵则不断接收着走上指挥台的员工向她汇报过来的各种信息,同时在脑中做着梳理,以便用嘴及时应付奥利佛不断抛来的提问。

“恐怖体影响的范围?”

“北五区全域、北四区东部、北八区和北九区的南部。具体数值仍需测算,但推测不会小于300平方公里。”

“偏偏是商业设施为主的北区,该死!恐怖体有移动吗?影响范围会继续扩大吗?”

“‘雨云’没有扩大范围或是继续移动的迹象。”

“好。先通知安保部疏散四个区所有居民,隔离带设定为1000米,不要让任何无关人士进入到隔离范围内。等到具体的影响范围计算出来再缩小隔离的范围。”

“明白。”

“战斗部还没有发过来报告吗?”

“前往北五区中心的A&C组已经通过手机发过来了简易报告。”

“快念!”

“好的,沃尔先生。咳嗯……恐怖体本体推测为高空中的暗红色云团状物,外观与积雨云相似,但呈暗红色。阿涅莫奈&康乃馨从地面处发起的攻击无法抵达恐怖体处。除颜色为暗红色外,恐怖体可见的特异性为:云团影响的范围内会发生‘降雨’现象,降下物非雨水而是人形物体。推测降下的人形物为人类尸体。视觉确认这些人形物体生理结构和人类相似,但是已经没有体温,出现尸冷、血液凝固等早期尸体现象。但尚未发生腐败等晚期现象…..”

“停!不要你全念,挑重点!”

“好的,沃尔先生。您需要的重点是什么?”

“要对人的影响,恐怖体会造成什么损害!”

“明白。嗯……主要伤害为人形物落下时的砸击造成的物理伤害。从防护服的融化状态来看,没有精神伤害。”

“没有精神伤害?!真的吗?”

“是的。报告称防护服没有发生自融现象。报告同时附上了手机拍摄的几张现场照片,我已确认这些照片没有对我造成影响。”

“照片对你没有影响…..也就是说至少视觉上没有问题吗……”奥利佛右手抵住下颏,沉思片刻,接着说:“我要确认现场照片。”

“沃尔先生,您确定吗?这些照片……”

“少废话,快点!”

“明白。”玛丽停下打字的手,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奥利佛。“照片一共有5张,您点击键盘上的右箭头就可以查看下一张。”

“你当我白痴吗?”奥利佛凑过身来,看向电脑屏幕。

盯着屏幕的奥利佛伸出食指谨慎地按下右箭头,随即立即快速地连续点击了几次,紧接着推开电脑抱起座位下的垃圾桶吐了起来。

“呕——呕——咳、呸……”把头埋进桶中的奥利佛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旁的玛丽则是一脸厌恶的表情,重新把电脑转了过来,向身后等待汇报的员工挥手示意继续汇报,一边说:“我已经提醒过您了。”

“呼……你管这叫……没有精神伤害吗?”奥利佛放下垃圾桶,一边抽出指挥台上纸盒里的纸巾擦着嘴一边说。

“是的,沃尔先生,您现在还能正常张开嘴说话,就证明它的确没有精神伤害。觉得恶心、失眠或是做恶梦都不算精神伤害。这些反应都可以通过训练克服。”玛丽冷静而毫无感情地回答道。

“.…..你看了这些恶心的照片一点事都没有吗?”奥利佛把纸巾揉成团扔进了装着秽物的垃圾桶。

“沃尔先生,您忘了吗,我也是‘学校’出身,虽然没能入选战斗员,但是也接受过应对恐怖体的训练。”

“嘁、你们这些‘学校’出身的人在我看来也都是怪物。”奥利佛拿起桌上的水杯连漱带喝地吞下一口茶水,接着说:“既然你也同意阿涅莫奈的报告,那我也认可。对清扫部下达指挥部命令:召回所有休假员工、取消所有员工接下来的一切休息时间,待恐怖体被祛除后,全力进行清扫作业,直到受影响的4个区都恢复正常为止。”

“明白。”

“还有,告诉清扫部尽快拿出时间表给我。对精神没有影响的话,现在就允许他们派人到现场测算。”

“您确定吗?‘清扫部’有保密条约……”

“有什么关系?战斗员一组在‘雨’里,一组在天上,安保部忙着疏散群众,他们能跟谁接触?接触了又如何?有事我会去找董事长说!”

“明白。沃尔先生。”

“对了,还有,经济损失和人员损失之后等拿到准确数据再向我汇报。”

“明白。”

“接下来就是等待战斗部干掉这片云彩了。”奥利佛旋转座椅,朝向北方,视线穿过指挥室的落地窗落到远方泛红的云彩上。

“沃尔先生,”

“什么?”

“从报告来看,恐怕战斗员难以完成祛除任务了。”玛丽将视线投向奥利佛,严肃地说。

“巧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唉—”奥利佛看着天边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就是场雨,一场自然现象,我们人类能拿它能怎么办呢?啧,想抽口烟啊!”奥利佛张开嘴咬紧牙关,像是要咬点什么似的。

“沃尔先生,指挥室禁烟。”

“……但是啊,玛丽,雨总会停的,生活还要继续。我们还得负责保住公司的公信力。必须让整个‘城市’的人都坚信我们能保护好他们。只要公司能提供武力保护,他们就会继续服从公司的统治。在迫近眼前的死亡威胁下,人类什么样的条件都会答应,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所以无论之后发生什么,都要对外宣布这个恐怖体是由我们的战斗员祛除掉的。”奥利佛边用手向后梳理自己的背头边说。

“不愧是CEO先生,非常合理。”玛丽毫无感情地赞美道,面无表情地将视线重新移回电脑屏幕上。

他们脚下的指挥室依然浸泡在忙碌声里。

而奥利佛则呆滞地望着天边,他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思起安抚受灾居民时的讲话稿。

……

3000米的空中,海信丝和妃莎驾驶的战斗机已经绕着暗红色的积雨云的边际飞行了一周。

“这里是阿尔法-1,我们做完了绕云飞行,你们可以去看飞机留在雷达上的轨迹。完毕。”海信丝对着头盔里的耳麦说道,她紧皱眉头,汗水从她的小麦色的脸颊成滴滑落。她身上的绷带尚未拆掉,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甚至骨折处也只是用钢钉临时固定住,飞机加速度作用在这些伤口上,每分每秒都向她的神经注入着痛楚。

“这里是南郊机场。收到。完毕。”

“‘雨云’的高度大概在1500米到5000米左右……完毕。”

“这里是南郊机场。收到。你们可以随时开火,尝试祛除恐怖体。”

“阿尔法-1收到。完毕。”海信丝深吸一口气,接着快速呼了出来,这让她能稍稍舒服一些。她接着提高了些嗓音,故作轻松地说道:“哝,他们这么说了。”

后座上的妃莎已经双手握好了手柄状的操控器,她担心地说:“海信丝,很难受吗?”

“啊,难受啊,这个狗屎公司。”海信丝咒骂道,“把我们当什么了!”

“工具……武器吧。”妃莎低声说。

“啊,是啊。我们就是公司的工具。但是,有什么辙呢?这活只有我能干,我不干,难道就看着世界完蛋吗?”海信丝顿了一下,阵痛不禁让她咬住牙,但她很快再次张开嘴:“工具也有工具的自豪啊……我要发射了,第一波!”

“嗯,我准备好了。”海信丝闭上双眼,漆黑的眼睑里呈现的是机翼下的天空。

“虽然我不觉得消雨弹能有什么用……发射!”海信丝暗下操纵杆上的按钮。

战斗机两侧机翼下的两颗导弹飞速射出,妃莎双手迅速按下手柄上的按键,调整导弹的飞向。

仅几秒钟,妃莎的视野就将冲入厚厚的暗红色云层中,这一瞬间,她才看清这暗红色的“云层”完全不像是水蒸气和水滴组成的,反而像是油膏或是黏土一般,似乎还在有节奏地颤动。

下一瞬间,她的视野化为一片血红。

这一瞬间,无间炼狱出现在了眼前,她仿佛看见无数惨白的尸体向她伸出手来,耳边传来重叠、嘈杂、无尽的啜泣与嘶嚎声。她的神经如遭百万伏电流穿过,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妃莎的意识警告她她必须立即睁开眼睛,她努力地回想着自己原来是怎样通过神经操控自己的手指的,挣扎着按下手柄上的起爆键。

随即,眼睑内又恢复了黑暗。

导弹飞出后几秒,海信丝隔着头盔听到了身后传来不详而熟悉的“嘶嘶”声。她立即反应过来——这是防护服融化时的声音,急忙扭身向后看去。

妃莎身上的防护服融化了大半,身体瘫软在座位上,眼睛、鼻孔和耳朵渗出鲜血。

“妃莎——!”海信丝震惊地喊着。

“呼—呼—我……没事。”妃莎睁开眼睛,白色的眼珠被鲜血染成红色。“是精神伤害……‘云’里面……”她小声说。

“返航,立即返航!”海信丝转身准备和地面联系。

“等等,海信丝。”

“不行。”

“还有第二波呢……”

“不行!”

“海信丝,‘工具也有工具的自豪’......呢……”

“人死球了还有屁自豪啊!”

“我知道里面伤害的强度……不会死的……正好陪你多住几天医院。”

“我可不想再和浑身机油味的女人住在一间房里了。”海信丝眼中溢出泪水。

“我也不想和聒噪的女人住在一起……”

“至少别用I.D.,只发射导弹的话……”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嘛。”

沉默。机舱里,几秒的沉默。

“.…..准备好了吗?”

“嗯,记得平安把我载回去......”

“.…..狗屎恐怖体,这回里面装的可不是碘化银了!发射!”海信丝猛按下操纵杆上红色的按钮,似乎要把它按碎一般。

妃莎深吸一口气,再次合上双眼。

……

核心区( Core Area ) 守夜者公司总部楼顶

萝塔斯黑色的义手推开“黑楼”通向楼顶的铁门。阳光和初春的凉风立即涌入敞开的楼道里——以及风中夹杂着的血腥气味。

萝塔斯泰然自若地走出铁门,望向楼顶不远处的圆形直升机平台,发现上面已经站着几个人影了。

这还真是稀奇,萝塔斯心想,公司竟然会允许普通员工目视这场“雨”,看来公司确认了这个恐怖体在视觉上是无害的。

萝塔斯沿着平台边缘的金属楼梯走上平台,宽广的墨绿色的停机坪中央刷着鲜黄色的圆环,它的中央是刷着同样颜色的“H”状文字。一架直升机正静静的停在那个文字上面。

停机坪北侧的栏杆处,几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员工正在忙碌,或在用望远镜观察远处暗红色的天空、或抵着栏杆在本上记录着什么、或用对讲机着急地说着什么。都没有人注意到萝塔斯走上平台。

作为整个“城市”最高点,这个地方可以方便地俯视城中的一切,用来观察恐怖体是最好不过了。萝塔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到这里,她也不介意和先客共享这个地方。

除了这群聚在一起员工,和他们相隔一段距离的栏杆一角处,还有一个单独的人影。虽然也穿着同样的黑色西装,但是垂下的衣袖却明显长于手臂,这标志性的特点让萝塔斯立即就认出了她。

人影似乎注意到了萝塔斯,转过身向她彬彬有礼地浅鞠一躬。

“呀,这不是欧诗德嘛,真是巧遇呢~”萝塔斯微笑着走向欧诗德。

“午安,萝塔斯女士。”欧诗德回以无懈可击的微笑。

旁边的指挥部员工听到声音也注意到了萝塔斯,纷纷点头致意。

萝塔斯也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工作。

“真是好久不见呢~”萝塔斯走到欧诗德的身侧,身体倚住栏杆,以愉快的表情刻意地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您和几位同事的奋战我已通过报告知悉,向您表达我由衷的敬佩,感谢您们的殊死奋战。我也很想和各位一同奋战,但那时我确有别的任务在身……”

“不、不、不,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心知肚明——关于‘远征’的重要性。只是稍稍感慨一下你我平时的确没有太多见面的机会。”萝塔斯保持着微笑说。

“能得到您的理解真是太好了,我内心一直对没能同大家共进退感到愧疚。”欧诗德苦笑着说。

“没必要愧疚吧,说到底我们每个组之间还是竞争关系,合作也只是大家各司其职而已呢~对了,那个旗袍小姑娘呢?”

“梅女士吗?公司今天没有给我们指派任务,所以让她自由活动了,现在的话……也许在跑步吧。您呢?我也没有看到佳思敏女士和萝丝女士和您在一起。”

“我和她们说‘想去楼顶欣赏欣赏美景’,但谁也不和我一起来,真可惜呢~”萝塔斯从莲白色的裙衣口袋里掏出了她“模块步枪”上的瞄准镜,用纤细的黑色手指夹住。

“欣赏……‘美景’是吗?”欧诗德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回应,职业式的微笑也出现了些许破绽。

萝塔斯转过身,举起瞄准镜饶有兴致地望向远处暗红色云团包裹的区域,回答道:“这种场景就算在电影里也难以见到呢~”

“原来如此……电影吗……不过如果您喜欢这类场景的话,去现场不是更好吗?”欧诗德不解的问。

“哈……看来你也不懂啊。看恐怖片呢、自然是要在绝对安全的地方看啊。让大脑在知道自己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感受危险,这才是看恐怖片的乐趣呢~本以为你也是特意来这里观景的,真可惜……”

“不、不,我只是觉得也许公司会突然需要我的传送能力,所以选在视野最好的地方待命。”欧诗德不知作何表情地否定着。

“哦,这样啊。”萝塔斯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致,开始专心地观景,不时自言自语道:“啊~内脏和残肢碎裂的场景就算用CG也很难再现出来呢~”。

见萝塔斯不再和她交谈,欧诗德不禁觉得尴尬起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该离开这里不再打扰,还是应该找些话题打破尴尬?

“嗯……萝塔斯女士,允许我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您认为这些从云上落下的人从何而来呢?”欧诗德还是觉得就这样离开有失礼貌,只好重新找个了一个话题。

“哎呀,你还要继续和我聊吗?我们之前还从没聊过这么久呢~”萝塔斯放下瞄准镜,重新回头向欧诗德报以微笑。

“啊,确如您所说,我深知平时和各位同事交流得不够。”这直白的讽刺让欧诗德笑容里又多了份尴尬。

“从何而来吗……我想想呢。也许这些掉落下来的‘雨滴’根本不是人类,只是具有人类形状的雨滴,因为雨滴羡慕人类、想成为人类,而把自己化成了人形,怎么样?”

“确实是妙想啊。但……恕我直言,我难以想象雨滴会有自我意识。”

“浪漫点的答案不好吗?那我也可以给你一个无聊的答案——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被随机选中的尸体而已,无数随机的尸体聚集起来不幸地成为了一个恐怖体。”

“随机吗?这些人真的是被随机选中的吗?随机的东西会有更混乱的表现形式吧,而这些人却是在固定的范围,以相同的方式落下……”

“没想到你还真在认真思考呢~有意思。你接连否定了我两个回答,证明你早有了自己的答案吧?说说看吧。”

“答案说不上,我只是有些粗浅的体会——您认为恐怖体究竟是什么呢?”

“.…..”萝塔斯笑容逐渐收敛,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虽然我祛除的恐怖体数量远不及各位同事,但是也有了些体会。这些外表看似恐怖,看似夸张而无序的存在,其实内核都是非常符合逻辑的。我们是可以从它的外表或是显露出的特异性触碰到它的内核的。比如这场雨,相信您也看出来了——它的原型是一场雨——乌云密布,雨滴降下。只不过乌云变成了红云,雨滴变成了尸体。我们不会把它的原型看成…..呃……一场海啸、或是一场地震、或者一场生日派对这种毫无关系的存在。我们是可以理解它的。啊,原谅我的表达能力,我再举一个例子:假如您现在手中的瞄准镜是某个恐怖体的原型,那么它从‘门’中出现时一定不会是一头猪、或是一场龙卷风、或是一本记着圆周率前300万位的书,对吧。”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认为恐怖体应该存在一个相关的‘原型’。”萝塔斯点了点头。

“谢谢您的认可。也就是说,我认为恐怖体是人类可以理解的东西,甚至我们可以从它的外在表现摸索到它的内核。即,我认为恐怖体的一切表现形式都是有逻辑性在里面的。正如这场雨,这些人是‘人的尸体’、以‘自由落体的方式落地’、以及‘红色的云’。应该都是可以解释的、有理由的。”

“以坠落的方式死去的人,最常见的是——跳楼自杀。”萝塔斯答道。

“不愧是萝塔斯女士。看来这个结论您应该早就得出了吧。”欧诗德掌心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掌声。

“不过......‘红色的云’,你觉得也有意义吗?”

“也许仅仅是一种情绪的渲染。但是我认为它可能是‘天堂’、不,是‘地狱’的象征。”

“自杀者无法升入天堂……”

“甚至无法坠入地狱。”欧诗德接话道。“‘有人毁坏神的殿,神必要毁坏那人’,这些毁坏‘神殿’的人不被任何一方接受,以残忍的方式被放逐到这里。”

“确实,非常合理的解释。”萝塔斯深吸一口气,心里深深地给予认同。

欧诗德却低下头去,小声地说:“但是,正是这种‘合理’才非常可怕……”

萝塔斯睁开双眼看向低语的欧诗德。

欧诗德继续说:“‘合理’这个概念是随着人类认知变化而变化的。地心说时代的人们不会认为日心说是合理的,处在经典力学时代的人无法理解量子纠缠。亦如智能手机发明前没人知道有了拥有它的世界有何变化……‘合理’终究是人类意识范围内的东西,而现实中更多的事情是人类暂时无法理解的,只因为我们尚未知晓其中的规律和逻辑。”

“你想说什么?”萝塔斯问道。

“这些恐怖体背后,有一种类人的‘意识’在介入,一个追求逻辑和合理性的意识。恐怖体绝非客观的存在,而是受它影响产生的东西。”

“你是想说‘神’吗?”

“‘神’吗?也许吧,但全知全能的神的话,肯定能创造让人类更难以理解的东西吧。创造这些恐怖体的说不定正是您和我这样的普通人类。”

“太令我惊讶了~你让我刮目相看了呢~”萝塔斯闭上眼,再次露出微笑。

“由衷感谢您的倾听和赞赏。我们只是还不够相互了解罢了。”

“但是我们是不是有些跑题了,原来的问题不是这些人‘从何而来’吗?”

“啊,是这样的,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再请教您一个问题,您认为自杀是罪吗?”

“又要开始这么复杂话题吗?有什么联系吗?”萝塔斯的手指转动着瞄准镜。

“是的,和这个恐怖体显示的内核不同,我认为自杀绝非罪孽,无论是天堂亦或是地狱,自杀者都应该享有和他人同样的待遇......真正的罪孽是孕育了自杀的环境,逼迫他们自杀的那些因素。”

“嗯......然后呢?”

“所以,我至少可以肯定这些自杀者并不来自于‘城市’。”

“哦,这我也明白啊,‘城市’的人口可经不起这‘雨’这么下呢。”

“是的。更重要的是,守夜者公司治理下的‘城市’没有那些罪孽——‘城市’去年的自杀率是十万分之一,也就是去年整个‘城市’自杀者连10人都不到。”

“.…..有这么少吗?我还以为会很多呢~”

“这是公司年报统计的数字。萝塔斯女士,您认为人为何会自杀呢?”

“这个问题我可没想过呢~”萝塔斯摆摆手,接着将手里握着瞄准镜重新收入口袋中,她已无心再观赏景致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想是在不被任何所需要、被世界遗忘、或是认为自己没有存在的价值的时候吧。”

“我还以为在这个苟延残喘的世界里,人要更绝望一些呢~原来还挺积极的吗?”

“虽然难以称作积极,但是,萝塔斯女士,人类是很难被纯粹的苦难逼至绝望的。唯有失去一切希望才能被称作绝望,不是吗?”

“希望呢~”

“是的,希望。那正是我们战斗员传递给他们的。”

“啊呀……”惊讶之声不禁从萝塔斯的嘴中漏出,她反射性地捂住了嘴。

“您们舍生忘死为保护城市奋战的英姿……在人们看来,那正是在保护他们啊。正是您们的奋战,让‘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自己是有被拯救的价值的’。即使生活得再痛苦,但他们知道有陌生的人在为拯救他们的生命而奋斗,有陌生人在用她们的生命来交换自己的生命。况且,那些奋战者们并不在远方,就在身边,可能就在家门前的道路上、在隔壁的一栋楼里、在上班路过的一处空地上……纵使他们看不到战斗的过程,但他们可以看到她们遍体鳞伤的样子。是您们的奋斗让人们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给了他们希望啊,所以他们怎么会舍弃自己的生命呢?”

“.…..你说的这么义正言辞,可真是令我害羞了呢~”这回换萝塔斯不知该作何表情了。

“我想这正是公司把我们向‘英雄’塑造的用意。不得不说这是个英明的决策。”

“哎呀哎呀,我还真是没想到欧诗德是这么能说会道的人。”萝塔斯捂住嘴,呵呵笑着,“看来我今天还真是有意外的收获呢~”同时向欧诗德伸出了黑色的右手:“希望我们以后还能进行这样有趣的对话。”

“啊,不好意思。”欧诗德忙把右手从过长的西服袖子中伸出来,上面有着一圈圈铁链勒过的痕迹。

“我的荣幸。”两个人的手相握在一起。

……

几小时后。北五区( North Five Area ) 咖啡厅“瓶中屋”前

喷射而出的水柱冲刷着瓶中屋玻璃制的弧形玻璃外墙。黏在玻璃表面的人体体液和组织纷纷溶解掉落,玻璃墙重新恢复了透明的光泽。

秦卿心穿着黄色雨衣外形的劣质防护服,脸上戴着沉重的迷彩色防毒面具,默默地拿着沉重的消防水枪清理着瓶中屋玻璃外墙上的污物。

“真是和这里有缘啊,这里还是咱们组第一次女子会的地方。”秦卿心的身旁不远处,红色的消防车升起云梯,话音的主人、清扫部第四组组长韩踩在云梯上,正用水枪冲刷着“玻璃瓶”的顶部。

秦已经几乎把侧面的玻璃墙冲刷干净了。看到从血污中恢复原貌的玻璃墙,她稍稍安心了些,坚固的玻璃墙撑过了这场可怕的“雨”,包裹在墙中的咖啡厅本体也毫发无伤,真是万幸。

“秦,侧面清理完了就先去干别的活吧,顶部还需要些时间。”登在云梯上的韩向秦喊道。

“好、好的。”秦以喊声回答。但是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把水枪关上后愣在原地张望。

见到注意到秦犹豫的样子,韩接着喊道:“秦,你去找魏玛吧,你还不会开工程车吧,先看看她的操作,让她教教你。”

“好的。”秦把水枪和水带放到消防车附近,便转身朝建筑物前的步行街跑去。

步行街上,魏玛驾驶着巨大的黄色装载机在前,楚开着小一圈的蓝色清扫车在后。随着装载机缓慢地前移,巨大的黑色铲斗将在路上的断肢和内脏不断铲起,随后落入铲斗的深处。而小块的碎肉和血水则被后面的清扫车飞旋的扫刷吸入。黑色的铲斗中,难以分辨为何部位的人体碎块已堆积成山。

看到向自己跑过来的秦,魏玛马上把车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楚也停了下来。

“秦,怎么跑过来了?”魏玛打开车窗说,坐在驾驶位置的她没有戴着防毒面具。

“韩前辈让我过来学怎么开车。”秦抬起头说道。

“喂,魏玛,你们两个有事就快点说啊,天就快黑了。”后面的楚探出头朝两个人喊道。

“真是个急性子。不过你还是先上来吧。”魏玛把另一侧的车门打开,示意秦坐到副驾驶。

“好、好的。”秦从绕车前到副驾驶的位置,她的余光看到铲斗里的东西,一种反胃感再次涌了上来。

秦笨手笨脚地爬上高高的驾驶室,关上车门,随即靠在椅子上开始深呼吸,想把这种反胃感压下去。

魏玛再次开动装载机,余光看到秦手压胸部深呼吸的样子,说:“还恶心吗?”

“嗯……”秦点点头。

“把面具摘了吧,那样呼吸会通畅些。”

“嗯。”秦把面具摘下,血腥与恶臭的气味立即涌入鼻腔。她忙慌乱地打开副驾驶的车窗,向外把胃里的残留物全数倾倒出去。

“给你纸。”魏玛从两个座位间夹着的纸盒抽出几张纸递给秦。

“抱、抱歉……”秦扒着一只手窗框,另一只手摸索着接过纸,痛苦地回应道。

“哪里,纸你也顺着丢出去吧,反正后面那辆会收拾的。”

“对不起……”擦完嘴,秦拿剩下的纸擤了擤鼻涕,攒成团扔了出去。

“话说对你来说,人类的尸体不是食物吗?你怎么也受不了啊?”魏玛开玩笑般问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太过分了!”重新回到座位上的秦气愤又委屈地看向魏玛。

“啊,抱歉……”魏玛意识到自己踩雷了。

“我……我在99%的时候也是把自己当做人类的呀……”秦眼里开始吧嗒吧嗒掉出泪珠。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魏玛再次踩住刹车,转向魏玛,专注于安慰她。心里却有些纳闷,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也经常开这样的玩笑,没见过她反应这么大。看来她今天确实心情不太好……还是说这景象确实刺激到她了?

魏玛伸出双臂把秦缓缓抱住,一只手摸摸她的头,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虽然按理说秦的年纪比她大好几岁,但她99%的时候还是觉得秦更像是个妹妹。

“滴——滴——”后面跟着的车子连续鸣笛抗议。

魏玛不耐烦地打开车窗朝后面吼道:“楚!催什么催!我在认真教学呢!”

魏玛回过身再次安慰秦:“好啦,别哭啦。你年纪可比我大啊,让后辈安慰你算是怎么回事啊。你做姐姐的要大人有大量啊。还有啊,韩让你过来是学开车的吧,你这样我可没法教你啊……”

“嗯……嗯……”秦又抽了几张纸擤了擤鼻涕。

“那我可开始了啊。你看好,我现在要把铲斗往上抬一抬,把给你准备的大餐向里收一收,好再给你从地上盛更多……”魏玛再次开玩笑般地笑着说。

“你讨厌!”秦卿心的拳头砸在魏玛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