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越发展,人心只会变得越冷漠。”
忽闻她的声音,我猛地坐起身来。
“你醒了?”
然后,一切又回到了那个早晨。
“我这是......”
窗帘的缝隙藏着太阳。桌上、她面前摆放着的残花。我终于想起了百合的名字。
“昨晚,你倒在门口。忘记了吗?”
“昨晚......”
夜晚、城镇。麦田、坟墓。月光、车灯。少年。
死、死、死。
我有些茫然。
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东西。正盘踞在我的脑海中。
或许称其为预感会比较准确。
但又似乎不对。
并不是那么神秘的东西。
“不用勉强自己去回忆起来哦。让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艾米丽一直注视着我。
总觉得,她似乎很久以前就坐在那里了。
“但是......”
正视那眼神的勇气,我至今也仍缺失。
“有什么想说的?不用在意,全都告诉我吧。”
但真的只有勇气吗?
看着你几近凝固的微笑。
稍稍陷入了迟疑。
“工作......不,那地方。已经不想再去了。只想待在家里不行吗?不想离开你的身边也有错吗?”
“当然没有错。”
你笑了。
如同预期般。
“已经哪都不用去了哦。”
是否发自内心。那种事情我又怎么可能知晓。
只有你现在所展现而出的微笑。大概是与你相遇以来。我见过最无垢、最接近天使的一次吧。
不由自主得望着你,入了迷。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这刺眼晨光的意义也......
“要吃点什么吗?”
“不,不用。”
我摇了摇头。
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了蛇蝎交合的画面。
倒影在摇曳、水母漂浮于白色的汪洋。
“是吗。”
你脸上一瞬闪过的,失望的表情。
让我有些后悔。
“那就,直接去吧。”
“诶?”
你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今天......要出门吗?”
“嗯。”
你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并毫不顾忌地走近床边。
为什么?明明刚刚才答应过我......
“......去哪里呢?”
我有些动摇。撑起身体的左手也在颤抖。
“你在害怕吗?”
然而你却将我俩的手重合在一起。真切的温度使变得畏缩的自我消失了。
仅仅是看着你的笑颜,现在也足够令我忘怀一切了。
于是我摇着头,否定了你的话语。
“放心吧。不是什么很远的地方。”
温柔地低语。
你身上,现在正散发着某种我急需的光辉。
再一次,你的纤纤细指顺着我的白发滑下。
事到如今,这竟也会使我感到内心的安宁。
“嗯。去吧。”
所以这次,我点了点头。
任何凛花都无法比拟的东西,在你脸上绽放了。
现在的话,不论是哪我都会跟着你去的吧。
“但是......”
你用食指堵住了我欲张的嘴唇。
然后、抬起了另一只手。
“......”
你无言地笑着。
空气炸裂开来。
谎言的窗户在瞬间被粉碎的一干二净。
成块的水晶漫天飞舞着。
折射出令人目眩的虹之光华。
然而那只是虚幻的回光返照。
晨光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树影也、飞鸟也、群花、青藤、月光、水母。全都......
一成不变的,唯有你那从容不迫的表情。
漆黑的夜空、连一雫的星光都不被允许存在。
简直就像是那世界的正反面。
“电车?”
小小的白色空间,就在那黑暗的正中心。
打开的车门。等待着我们进入。
“艾米丽......”
我有些不知所措。
对于眼前展现的景象。
“......”
你仍是无邪地笑着。一言不发地牵起了我的手。
穿越那已如同虚设的窗户。
乘上不知目的地为何处的列车。
身后合上的车门。警笛响起、只剩矩形玻璃里的黑暗在无声飞逝。
“不用在意。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吧。”
你如此说着,在车门斜对角的座位坐下了。
我也紧跟着,坐到了你的身旁。
“......”
“......”
你难得主动陷入了沉默。
呆滞的表情中,微笑也消失了。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干脆就这样等下去。
等着你......
不会晃动的吊环、空白的列车时刻表上。沉默的你。
唯一活着的东西。只剩在正对面的车窗里,不断不断变换着的景色了吧。
光芒照进又消失、如此无意义也无规律地重复着。黑暗时水母的倒影便浮现在那半空中。
“Rei。”
但其实水母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存在吧。
不过是我的臆想。
我只是一直在装作眼中能看到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而已。
“现在,吃掉你。可以吗?”
你终于开口。
“......”
我却不知作何回答。
“呵呵。开玩笑的。”
一直在思考着。与我看着同样景色的、刚才的你。内心究竟想着什么呢。
“你,吃过肉吗?”
现在,想要维持笑容却变得扭曲的你。
又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答案呢。
“......”
车窗外、蛇蝎的倒影。
口腔粘膜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大概是有过的吧。虽然无法对你说出口。
“能感觉的到,那存在于每一颗肉粒中的腥臭味吗?”
你擅自替我决定了回答。
已知悉我到如此地步了吗?还是说,根本就无关紧要呢。
“Rei,我啊。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视那令人作呕的腥味啊。”
似乎是通往海底的列车。
“你想说什么?”
相比百叶窗更为朦胧的琉璃。
成群的热带鱼在那幻光中游行。
我们不过是为蓝鲸所果腹的沧海一粟。你也一定注意到了这事实吧。
“来聊聊吧。”
我没有回答你。
仅仅用言语也能筑成壕沟。
“你认为真有人能不靠掠夺活下去吗?”
大概,我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眼中只有天真的梦境或许会是你的优点。但也该醒醒了吧。生命是无限的,能活下去的却又有多少呢?”
我看见,鲸鱼的腹中。尽是腐烂的残骸。
“你知道吗?你能理解吗?生存下去的本质就是扼杀生的希望啊。放下那令人作呕的伪善吧。迄今为止于你两齿间消逝的生命又是你能记清的吗?”
琉璃色的镜像中。我看着迷茫、迷茫也看着我。
眼影、腮红、唇彩、眉柳。
那是陌生。
“你一直在逃避不是吗?借由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无法解答的问题。就好比困在莫比乌斯上不停前行的蚂蚁一样。你远比那些与你做着同样事情却从未考虑过同样问题的人要愚蠢的多!”
不是的。
她在颤抖。
我也在颤抖。
“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与你想法背道而驰的哦。”
并不是出于害怕。
只因车厢内的冷气过于刺骨。
坐着的她。
镜中的我们。
“无法回答的话,就用你擅长的方式换个话题吧。”
这么说着的你。
把更为寒冷的东西塞到了我手里。
驰骋天空的特快列车。一辆辆坦克与我们擦肩而过。
旋翼撕裂了空气、引擎引爆了阵阵热浪。
黑白色的蘑菇云在地平线的另一端缓缓升起。
“用这东西,来杀死我试试?就像你夺走那孩子的心脏时一样,对我也做同样的事情试试啊!”
手枪、再一次交还到我手中。
宇宙原点引发的大爆炸、车窗外,一切景象荡然无存。黑幕中是被倒映的我、血色从瞳孔蔓延出。
“来啊。朝我开枪啊。”
你叫喊着,用我手中的枪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我不要!”
月与海、水母漂浮。
昨夜的凶器被摔在地面,是我用尽全力从你手中夺回的。
“为什么非要朝你开枪不可啊......很奇怪啊,这种事情。艾米丽,我们不是......”
我有些踌躇,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怯懦的双眼瞥见了你届已癫狂的神情。
“哈哈......不愿意开枪吗?没事的,你还可以用拳头杀了我。拳头不行的话还有舌头。言语也不起作用的话还有恶毒的心灵啊!哈哈哈,来啊。用你喜欢的方式杀死我啊!”
你疯了。
明月、水母。都消失了。你化身为漆黑之海与景色融为一体。
“现在明白了吧。”
有如怒涛一般,涌向了我。
“人类无可救药。你也同样,道德只会使人溺亡在社会的汪洋中。”
紧紧依偎着,你褪去了我胸前的衣襟。
“最后是深陷绝望的孤独......但是,和那些愚蠢的、什么都不愿思考的人类不同,你还有我啊。”
舌尖再次在锁骨上游走。
难以忍耐的瘙痒。我很清楚自己的内心在渴求着你。
“艾米丽......”
身体变得燥热,我屏住逐渐急促的气息。
“没关系的。”
你,撕裂了我的胸膛。
“心脏并不是那么美好的东西。你所不知道的事情,全都让我来告诉你吧。”
从腥红的肺腑中、你掏出了漆黑的心脏。
疼痛......或许会有。
但失去了心脏又要怎么感受呢?
我只是稍微有点吃惊。
看着胸前、一脸贪欲的你。双手捧起还连有血管的,我的心脏。
“为什么?”
“看啊,多么丑陋。正因为是这种颜色,所以才无法示人吧?”
我能感受到,被抽离的那东西。此刻仍向我身体灌输着某种炽热的液体。然后,那液体又会从胸口的破洞中喷涌而出。
我尝试用手堵住它。
但血已在座位上蔓延开来、逐渐侵蚀了地板、最后染红了整个车厢。
到处都是那肮脏而又鲜艳的颜色。
“真是和你绝配的心脏啊。”
你笑着、讥讽着我。
我的目光却已无法从眼前的鲜红之中逃离出来了。
车窗外显映的、空虚的黑暗。如今竟也快要成为我最后的救赎。
“不用感到羞怯,就算如此我也爱着你哦。不对,应该是正因如此,我才爱着你吧。Rei~”
血、喷洒在你的脸上。
不以为然、你深红的眼眸。即使是在如此晃眼的光晕中,也依旧闪烁着。
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心脏的脉络上。
“你真是,最差劲的人类啊。”
恰到好处的甘美痛楚刺激着我的理性。
似乎并非第一次被你如此仰视了。
汁液顺着你的嘴角留下。
“你这种人。只会窝囊地躲在阴暗角落里痛批这没有你容身之处的世界吗?”
注意到时,你已经开始啃食我的心脏。
“像个骂街的泼妇一样?”
言语一根根地斩断了我与之相连的红线。
却又很奇怪的,我觉得你所说的、所反感的,并非是我。
“只是在逃避现实不是吗?”
你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是在紧盯着即将逃走的猎物。
“你提出的问题,痛骂的现实。全连你自己都无法解答。却仍孜孜不倦地写下没有意义的东西。还没发现吗?你的诅咒不过是无理取闹、继续坚持下去也只是胡搅蛮缠。”
不是的。
滴在手背的液体。是冷汗亦或是血水。我已无法分清了。
“社会边缘的废人、痴人说梦的愚者、21世纪的堂吉诃德!”
不是的......我,不是的。我才不是你所说的怯懦之人!
“说的就是你!detefabula!正用万年笔在白纸上挥洒下无用墨水的胆小鬼!”
“不是的!”
不知不觉间呐喊出的心声。
可是此刻,却连心脏都早已被你啃食殆尽。
你吞下最后的黑色肉块时。舌尖仍在细细品味着嘴角那无法拭去的血渍。
仍不满足的你。脸与脸之间的距离缩短着。
“闭嘴。我可没和你说话。”
不知何时停靠在了终点站的列车。
紧贴在一起的双唇。
心脏的味道在喉间蔓延。饮己之血的甜美,使我头脑一片空白。
麻痹的感觉弥漫在全身。
“真是可悲。只是一个替身的你,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真如你所说吧。
那我究竟......
逐渐开始渴求、你舌间流露的甘美。
“所有你认为错误的事物,都是与死亡无异的事情哦。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又是向谁诉说的话语呢?
我无言、也只能无言地接受你给予的,带有血之滋味的吻。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了哦。现在,只需......来,将‘我爱你’说出口试试看。”
分离的身体,我的唇上还留有你的温暖。晶莹的甘露结成了丝。
“我......”
两人的发丝交织在一起、无垢的白色逐渐浸染成鲜红。
“......爱你。”
“很好。”
直至舌根都在被你尽情吮吸着。
脑髓、理智。于你的口中溶解了。
“再说一次。”
“我......爱你。”
你咯吱咯吱地笑了。
“再说一次。”
“我爱你。”
为什么,明明都开始对你抱有恐惧了。
口舌却擅自......
已经沉溺于你给予的奖励里了吗。
“不要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是一样的哦,你与我。我们是注定结合在一起的存在。来,跟我来。”
你牵起我的手,用温柔又绝不会让我逃脱的力度。
车门打开了。
下了列车后,看到的只是与透过琉璃看到的黑暗相称的景象。
远处常在,幻想的画面中见过的。阴森的尖塔。
头顶瞬息间掠过的数个黑影。分不清远近的蝙蝠鸣叫。
摆出骇人架势的,枯萎树干。
遍地的石碑、歪歪斜斜刻着看不懂的文字。
你带着我。在杂草与荆棘间前行。
被你抓住的右手、手背被勒出了红印。
“很痛啊,艾米丽。”
我向你抱怨道。
但是没有理睬,你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我的情绪有些难以稳定。
看着眼前,不断流转着的、无数的石碑。我感觉天旋地转。
偶有几尊令我感到熟悉的。仔细琢磨过后才发觉那也不过是如同既视感一般飘忽不定的东西。
我终于意识到,那是脚下埋藏有尸骨的墓碑。
“来。”
突然你停下了。
“在这里躺下。”
不由分说地,我没有反抗的权利。你将我推了进去,一个大小正合适的坑洞。
是为我定制的坟墓。
“你想做什么?!”
我感到脑海中的某根神经似乎断开了。
背叛。
只有这个词汇占据了我全部的想法。
情绪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的控制。
“还不能明白吗?你我是一体的两个存在。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相爱着的啊。”
“那样的话,又为什么......”
连我自己都开始惧怕。从未启用过的力量,在体内游走。
但你按住了我的双手。用自己的身体,来压制住了我的力量。
“很好。继续挣扎吧。Rei,这才是我深爱着的你啊。”
你那邪淫的笑容,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反感。
但身体......源源不断涌出的力量,似乎在以更快的速度流失着。
“虽然你我是名为一体的两个存在。但真正能存活下去的、以真正的姿态存活下去的。只能是其中一人哦。”
你眼中布满了血丝、深红眼眸所诱发出的光芒也更为耀眼。
“死亡是任谁也无法逃脱的宿命。但是,Rei。必须去死的人,是你啊。”
你的笑声、无法停止。失去力量的我思考着。或许只有现在,你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欢笑吧。
你伸手要去拿放在一旁的铁镐。
“......”
那是唯一的破绽。
恐怕连你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瞬间的疏忽。
我的双手,确确实实地取回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Rei......你?!”
我掐着你的脖子,将你我之间的体势对换了。
“已经,受够了。”
右手。拿起了你没能够到的铁镐。
“我......不是你一时兴起的玩具。”
将它高举过头顶,像那时看到的少年所做的一样。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要冲出我的头颅。
“我,也不是最终必须要成为你的存在!”
你似乎还想挣扎。我却已不由分说地挥下了尖锐的银铁。
“啊啊......”
被掐住脖子的你。连发出哀嚎也变得困难了吧。但我能清晰地听到,用被你夺走的心灵。
甚至在鼓膜上刻印,留下了耳鸣。
铁镐的一头嵌进你的左眼。鲜血喷洒出来、无法遏制的。眼球不知落在何处。
“我要活下去。”
相同的位置,又挥下一记。
“代替你而活下去......已经受够了啊一直以来。”
开始变得血肉模糊,你美丽的脸颊。
红色的空洞,与消失的容颜。
“受够了这世界!”
第三下。
“受够了、也品尝够了。你甘甜的体液。仅今天一天就已经足够了啊!”
第四下。
空洞逐步扩张着。渐渐地将右眼也吞噬了。
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你,指甲在我左手的手臂留下了一道道鲜红的划痕。
“你的爱也好、魅惑也好、温柔也好、欺瞒也好、虚情假意也好。全都受够了啊,也早就明白了啊......你就是我的事情。”
放弃去记下那残酷的数字了。
鼻梁、眼眶、头骨。你的一切全都被我亲手凿成了粉碎。
血,溶解在泥土中。
“我爱你。但是......我还不想死啊。”
指甲开始变短。头发也变回了原本的黑色。
胸口也......那底下有着永远无法填平的空虚。
你已不再动弹。坐在冰冷的尸体上,我茫然失措。
“艾米丽。我其实......”
黑色的裙纱、黑色的长发中。红色变得更为鲜艳了。
“不要忘记。”
突然,血肉模糊的你的脸庞。
明明能发声的器官都已被我摧毁。
却说着话抓住了我的左手。
“就算你、就算惧怕着我的你。能在这里将我抹杀......也还是什么都改变了哦。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有如回光返照。那之后,你的身体。永远地停止了动作。只有那冰冷的双手,至今仍抓着我的手臂。
已经,什么都结束了。
我举起铁镐,向你挥下了最后一击。
无名的死之花盛放。
你的尸体、与月光下渗人的静谧。有如翡翠般凝固。
抬起头,是占据半个夜空的一轮红月。
萤火虫聚积在灯笼草周围。
铁镐、挖好的坟墓。变回少年的我。
“其实......还想更多地听你说话啊。艾米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