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来了。”
倾斜的楼层使行走变得极为不便。
“嗯。是和我预想差不多的时间呢。”
布满走廊两侧的彩色屏幕上，正显印着她的身姿。
“明明是不想来这里的......”
“你说什么了吗？”
“吵死了。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逐渐的，就连内心也无法保持冷静了。
漫无尽头的白色长廊不知通往何处。
光是自己踩踏地板的声音都能重复听上数十遍的狭小空间。
“你说过的吧，到了这里的话一切就将明了。”
上一秒还存在于我眼前64位色彩构成屏幕上她的身影。
下一秒又去到了某个我无法触及的屏幕上。
“我按你所说的做了，你也是时候该告诉我一切了。”
而余下的，只有灰白的倒影。
那是我。
“你是......谁？”
我终于发觉，自己不过是在苦苦追寻她的身影。
为何会变得如此偏执？
“你不是早已察觉了吗。”
雪白的墙壁崩塌，余下了空虚的黑暗。
“垣见纱爱”
清澈的足音响起。
原本只能隔着屏幕相望的身影。
现在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
“这就是我的名字，被你们赋予的名字。”
我想要躲藏起来，却无可奈何。这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唯有暴露在那空灵的双眼下。
“'永恒命题'第十七代虚拟人工智能偶像。”
她是虚无缥缈的存在，然而那纤细的白发与华丽的衣装，又显得她是如此栩栩如生。
“代号SA0017524。”
空洞到毫无意义的话语。在黑暗的世界里回响。那是我追寻着她的身影，来到这里得出的答案。
“虚拟......人工智能偶像？”
我还有印象。
那是幼时曾听到过的词汇。
很久以前，我还尚能理解人类的话语。
“你是，人造人吗？”
“和我被设定好时的称呼稍有出入呢，但是并没有什么问题。”
早已被人类废弃了的产物。
这便是我对它们所有的了解。
“别开玩笑了。那种东西不是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被人类全部亲手销毁了吗？”
创造，然后毁灭。是人类最喜欢重复的错误。
“我对历史，以及那些发生在过往的事情不感兴趣。”
“你说什么......”
“我们现在存在于此。能像这样共同对话、互相理解。不正是我们最不可否认的真实吗？”
人工生命什么的。
“说到底你终究不是人类。”
来这里真是个错误的选择。
如此想着。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存放于右边口袋中的手枪。
“......”
她无法做出反驳，只能宁静地注视着我。
呆站在原地活像个靶子。
“那是，由你决定的事情。”
黑暗正逐步褪色。虚无开始消散，原本的世界开始显露踪影。
“你不是人类，虽然我也称不上算是。我果然还是无法相信......”
崩塌的并不只有黑暗的世界。还有纯白的墙壁。
“小心！”
巨石从眼前砸下，就在我刚刚还身处的位置上。
脚下的地面不知何时开始布满了裂痕。
“走这边！快点。”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救下。
身后她的声音响起，催促着我快点离开。
“什么时候到......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啊？”
“之后再跟你解释，总之先跟我过来！”
抛下尚还未理解当下状况的我，她驱使着娇小的身体独自沿着我来时的方向飞奔了起来。
地面开始凹陷，不管是她的背影还是眼前的道路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却在无限蔓延。
我只能放开手中握着的武器，去追上那若隐若现的幻象。
脚步随着死亡的迫近不断加速，然而我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眼前的身影。
仿佛无止境的赛跑。
不经意间挣扎伸出的手，指尖触碰到了落下的碎石。
“好疼！”
仅在眼前消失了不到一秒的垣见纱爱应声倒在眼前。
“喂！没事吧？！”
已经顾不上紊乱了的呼吸，即使受伤也想要抓住她那脆弱的身躯。
“脚......大腿好疼。”
她用双手捂着的大腿上，却看不到任何伤痕及血迹。
可她那痛苦的表情看上去却又不像是在逢场作戏。
因想要触碰她而伸出的右手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
“这是......难道说现在存在于此的你不是实体吗？”
“......”
她一言不发，强忍着痛楚。
“不用管我。”
崩坏还在持续，轰鸣声在鼓膜上杂乱地响起。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到出口，和你来时一样。”
她又用手指向前路。
“这里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时限所剩无几。你必须尽快......”
无论做些什么，双手却始终无法触及真正的她。就连四处横飞的碎石，也选择了无视。
“不要。”
即使是我自己，也因这仓促的回答而恍惚了一瞬。
“有幻象就会有实体。而幻象是不会受伤的......喂，快告诉我！真正的你在什么地方？！”
“......不行，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你一个人也好，快点离开这里！”
“让你说就快说！”
......
“还打算保持沉默吗。行，你就等着好了。我一定会把你的实体找出来的！”
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连这内心也无法知悉其中的道理。
“等等，lian！”
明明这根本就不像是我会做出来的事情......
凭借着这多年以来练就的敏锐五感，要找出她实体所在的地方并非什么难事。
可这原本用以掠夺人类希望而蕴育出的能力。如今却要用它去拯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造人吗？
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等等！不要进去那里。”
再次出现于即将崩坏墙体屏幕上的她仍想要劝阻我。
“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怎么可能再停下！”
对她的劝阻我充耳不闻。
可阻碍着我的并非只有她的幻象。费了大劲我才终于将那早已损坏的铁门踢开。
沉重的废铁砸向地面。
没有一人存在的灰暗空间。
空气混浊不堪，尘埃也在飞舞。
此刻，连那催促生命的躁动似乎也平息下来。世界屏住了呼吸。
我在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残骸的房间中寻找想要的东西。
它们有着与人类相同的外貌，却是钢铁的躯壳。死寂了的人造人们被废弃堆放于此处。永久地失去了生命的光辉。
“真是的，都说过让你不要进来了......”
然而，就像那时在垃圾场见到的光景一般。在由废铜烂铁堆积而成的小小山丘之上。
她还尚未失去色彩。
“真不想让你看到啊......这不像话的样子。”
她还是和我刚刚在屏幕中看到的幻象姿态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那曾经令我感觉华丽的衣装、百合似的容貌。如今却失去了以往的光芒。
声音也要沙哑的多。
或许是这里太过晦暗了的缘故吧。
断裂的石柱压迫在她脆弱的躯体上。
“果然......你是。”
她的身上没有一处能称之为伤口的地方。
只有覆盖于表面的仿生肌肤老化或破损之后暴露出的金属体。
“......”
而她望着我，一言不发。
随后，震颤再一次袭来。
巨大的石柱从她身体上，那人造人尸体堆积而成的山丘上滚落了下来。
“疼！”
而我也重新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到底有多危急。
“等一下！我马上就过去你那边。”
跨越尸体的感觉并不好，但实际内心却毫无触动。
她们是如此冰冷，宛如真正的尸体般。
也像那寒铁似的热兵器般。
但所幸的是，她的手，还拥有着真正的温度。
“要好好抓紧了。”
“嗯。”
交汇的双手。我将她，垣见纱爱从尸骸遍地的世界中拯救了出来。
那不是能轻易忘怀的经历。
在头顶的巨石即将淹没一切之前，我们逃了出来。
事到如今明明已经没什么好留念的了，她却仍伫立于原地。
眺望着那一切所残留下的痕迹。
肆虐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下了。
苟活下来的野兽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于阴云之下。
“怎么了。”
我越来越搞不懂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了。
“......”
而她，只是呆滞地凝望着废墟。无视了我的搭话。微风拂过，只有尘埃追随着一同散去。
“人造人也会感伤吗？我还以为只有人类有这个功能呢。”
“......”
对我挑衅的话语也视若无睹。
只是远远地看着，出了神。
“喂！说点什么啊。不是你把我叫来这里的吗？现在又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啊？！”
“我没有感情，一切都只是按照系统预先设定好做出的行动。”
“你说什么？那难道叫我来这里也是系统设定好的命令吗！”
“......那就是，我被赋予的使命。”
然而，被激怒的却是我。
她回以最冷淡的表情看着我，仿佛与一切都置之度外。
“使命？别开玩笑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吗？人类什么的早就......”
“××××××。”
怪异的声音混杂进了耳朵。
专注于眼前这位人造人少女的我此刻才发现，已经有数位残存者的人类将我们包围了起来。
“你们......”
是啊。我怎么会忘记呢。
最搞不清楚现状的人或许是我也说不定。
若真如她所说，她只是个所有对话以及行动方针都是预先设定好的机械人偶的话。
那我也不过是个软弱到在她身上寻找无聊慰藉的蠢蛋！
“××××！拾荒者。”
虽然无法明白这些长着畸形怪异身体的人类在说些什么。但很明显的是，他们对我抱有着相当的敌意。
“拾荒者。你在这里是被如此称呼的吗？”
“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嗯？”
她疑惑地歪起了头。
“不......没什么。”
我到底在干什么。
“要走了哦。”
总之，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无聊的争论也罢。深藏起来的敌意也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什么的我可做不到。
“要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
“说起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拾荒者先生？”
“......怎么都可以。只要别用这名字。”
我一个个地推开阻碍我们前进的人类们。
并把另一只手时刻放在装有手枪的口袋里，以用来威胁他们让路。
“嗯......那就叫人类先生吧。不过听起来似乎有些见外呢，对了。就叫人类桑吧，嗯。这是我最先被设定好的称呼，怎么样？”
“随你喜欢吧。”
他们用完全形同摆设的粗麻布包裹着自己的身体不受风沙的侵蚀。而在那下面，是脑袋与身体比例极度畸形扭曲的怪物。
虽说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必要。只是，似乎有这么一瞬间，眼角瞥到了一丝幽暗的蓝光。
“......”
不管走出多远，她都会时不时回望那孕育出、甚至差点吞噬了她生命的废墟。
但也仅仅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从未向我倾诉过些什么。人造人们并没有被不幸地赋予感情，所以我认为那只是类似于归巢本能一样的东西。没有被提及的必要。
“人类桑，你喜欢海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根据我记忆中的情报，这附近应该是有着一片海洋的。该说是一时兴起还是什么呢。我，想去那里看看。”
“......好啊。”
......
“这里很久以前是座岛，一座很大很大的岛。”
她拿出一本书。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带在身上的书。
“所以大海随处可见。”
紧接着她踏进了波涛汹涌的海浪中。
“然而现在又是如何呢？没人知道，早就没人会有那个闲心去关注地理了。”
面对无边无际直抵苍穹的湛蓝之海。
她翻开了手中镶嵌着金边、包装精美的书。用手在那空白的书页上描绘着什么。
“你想做什么？”
“水是生命之源。对我来说同样也是如此。”
这么说着的她站于浅滩之上，任凭海水淹没至小腿。
“等等！”
她只是轻闭上双眼，身上那随处可见的暴露出内在金属体的伤口便开始自己愈合了。
“那些水，大概是已经被污染过了的。”
“诶？”
她察觉出异样，孱弱的身体摇晃着后退了几步。看上去就连保持自身的平衡也变成了难以做到的事情。
“小心！”
我上前扶住她。
“没事吧？”
手臂上，她的眼神显得若即若离。但却仍坚持着向我摇了摇头。
“我没事的，只是身体还没完全适应......是啊，说起来在我生活的时代海洋就已经......”
“你说什么了吗？”
“不，没什么。”
她挣脱开我的手臂，已经不需要我的搀扶也能站稳了。
“人类桑你，听不懂那些人的语言吗？”
她背靠大海，朝我转过身。
“倒也不是听不懂。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无法理解了。”
偶有几阵海风吹过，拂起了她那几近及地的长发。
却没有带来时季的气息。
大海、沙滩、夏日。
唯独只有腐烂的气息从海上扑面而来。
“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我说的话你就能听懂？”
“谁知道......为什么呢。”
刚刚的触感我始终无法忘怀。
“这些伤口，会痛吗？”
我尝试伸出手，她却遮掩着退开了。
“痛......虽然是会痛。”
低头避开视线，看上去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但毕竟我也只是人造人，没有像人桑类那样完整的神经系统。痛觉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人造人，也是会思考的吗？
“......”
第一次能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眼前这位人造人少女。
竟会觉得她拥有着人类所无法媲美的美好。
“我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
或许我只是在厌恶自己。
丑恶悲哀的不知名情感正化为漩涡。
她光滑的肌肤，即使是布满身体各处伤口暴露出的金属体。也无法掩盖她身上所散发出使我内心按捺不住冲动的那份气息。
“看起来，会是一场激烈的暴风雨呢。”
她看向远处的天空。漆黑的海面上正漂浮着一块巨大的黑云。
仿佛正从海的另一边，缓缓地向我们吞噬而来。
“人类桑......”
或许是因为那片巨大积雨云的关系，纱爱突然显得尤为不安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永恒命题’十七代虚拟人工智能偶像垣见纱爱酱。想永远追随在你的身旁，可以吗？”
心脏一阵无名的绞痛。
“人类什么的，也没有再去惧怕的理由了。我会代替你和他们沟通的，就由我来作为你和人类之间的桥梁吧。”
“不可能的......”
我看着她眺望向远方的背影，却没有勇气去拥抱她。
“人类桑觉得这样下去就好吗。你会死的啊！人是无法独自活下去的。”
“我知道。”
“我是没关系的，只要还有水就可以继续运作下去。可人类桑你呢？”
“我知道的啊......”
“所以拜托了，这是出自我自身的请求。请你......请你成为人类吧！”
“......我知道了。”
终于还是向她妥协了。
“诶？真的吗......人类桑。”
我长久以来，在这荒芜的末世得以幸存的生活方式。以及这之上的生存意义。
全都因为她的出现，而最终发生了改变。
“太好了呢。”
结果又将如何，还尚被封存于潘多拉的魔盒之中。
但或许这一直以来吸引着我的东西，就是她辗转之后对我展露出的微笑吧。
“从今以后，也能和人类桑一起......”
那是连遮蔽天空的巨大黑暗也无法囚禁住的光芒。而我也将为此倾注一切，穷极一生。
“嗯。纱爱......”
......
然而那光芒却只是转瞬即逝的错觉。
我也将知晓，这双眼所见的全部，不过是海市蜃楼的一偶。
她的笑容逐渐凝固，转变为惊恐。
“那是？！快躲开。人类桑！”
唯一真实的光辉化作真实向我刺下，我来不及闪躲。被它扑倒在地。
冰冷的刀刃从我左手的手掌穿刺而过。鲜血喷涌而出将视野中的一切染红。
“你是？！”
浸泡于腥红中的世界，有两团幽暗的蓝光在摇曳。
我不会忘记，也曾预想过这一刻。但没想到会恰好是在这种时候。
“×××！”
它将全身的力量倾注于刀刃上，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慌忙从口袋中掏出手枪，抵在了他那贫瘠的身体上。
“人类桑？！”
被我推到一旁的纱爱只是愣在原地，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即使是用手枪威胁着眼前发狂的怪物，它也选择对此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你这怪物......连命都不要了吗？！”
眼看刀尖就要刺进左眼，死死握着枪的右手却始终无法扣下扳机。
结果到了这种时候，我甚至连开枪的勇气都没有吗......
“你也该......给我适可而止了吧！”
扔出的手枪陷进了潮湿的沙砾中。
在沾满血液的刀锋即将扎进眼球的千钧一发之际，我将那怪物踹开了。
“可恶！”
刀刃也随之抽出。
左手上形成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血液正从中不断喷涌而出。
“没事吧？！”
被我踹开的怪物，畸形的脑袋正好撞在沙滩旁的岩石上晕厥了过去。
“这伤口，不尽快处理的话......”
纱爱这才后知后觉地赶到我身边。
“没事的！比起这个......你快去帮我把地上那把枪捡回来。”
“诶？”
我指向刚刚被我扔在一旁的手枪说道。
虽然对我来说或许派不上用场了，但也绝不能让它被其他的人类拾去了。
“这里也，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尽快离开。”
可恶。
左手的伤口好痛，血完全止不住地往外流着。
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逐渐分崩离析。
这样下去的话......
“是这个吗......意外的比我想象中要轻呢。”
纱爱正用双手捧着那枪，向我走来。
“是的。得快点把它......”
哽咽。
一瞬出现于她身后的黑影使我哑言。
双眼所见一切都在钝化。
行动变得极其缓慢的世界下。我看到蓝眼的怪物向纱爱刺下刀刃。
而我仿佛沐浴于鲜血，目之所及一切皆被绯红渲染。
理智也于此刻被消蚀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