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20日,冬。西伯利亚北部,萨列哈尔德。
萨列哈尔德,人类在北极圈内的唯一城市,坐落在俄罗斯西伯利亚的最北部,面对着浩瀚的北冰洋,像一位守望到世界尽头的旅人。正如同它亿万年不化的冻土层述说的那样,这里几乎是人类的遗失之地:辽阔的土地上仅有人口2.6万,无人区随处可见。也因为在北极圈内,在漫长的寒冬极夜中,除却地衣和苔藓,万物皆陷入了生命线起伏的最低峰,几乎没有生命活跃在深厚的积雪之上。
如果来自远方的客人,出于好奇的探索精神,不小心迷失在野外的雪原中,那么在长夜中,陪伴在你身边的,将一直是零下几十度的极寒所带来的恐惧与死亡。
这里对神明来说,是世界尽头,被遗忘的地方;但是对人类来说,低廉的成本,广阔的土地,稀少的人群,这一切用来收容安置社会弃儿,再好不过。
圣彼得孤儿院,布洛尼亚的第二个家,就坐落在这世界的终点线上。
2003年12月20日 冬 圣彼得孤儿院
圣诞节快要到了。可是太阳依旧懒洋洋的,散发着微弱的光,趴在地平线迟迟不肯升起,仿佛电力不足一般,地面冰冷得如同浸泡过北冰洋的海水。
极夜就要开始了,在太阳休假的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从海面上刮来的寂寥寒冷的风,就是这片大地最新到来的殖民者了。圣彼得孤儿院的庭院里,欢腾着为数不多的孩子,他们充满生气地互相打闹追逐,如同这雪地的北极狐一般,在这北极圈里成为唯一的可爱的精灵。
但这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布洛尼亚眼里,就像是指尖无法停留的蝴蝶,在这北极世界里永不可见。坐在庭院的长凳上,年幼的她抱着吼姆玩偶,独自享受着最后的太阳光带来的温暖。从地平线泄露出来的光如调皮的精灵,在布洛尼亚细长的睫毛上跳动,轻轻刻下了时光的流痕;她银白色的卷发从白皙的耳朵别过,轻轻搭在娇小的肩膀上,深邃动人的目光,如同月夜下粼粼湖面的月亮微微发亮。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她就是所谓的“美人坯子”。然而美丽这种东西,在这人类的蛮荒,甚至不如饥荒中的一块面包实用。布洛尼亚呆呆地看着眼前嬉闹的同龄人,淡淡地思考着,如同在台上表演着独幕剧的木偶,从眼神和心底里莫名地流露出只属于笼中鸟的哀伤与孤独。
她被从莫斯科送到这里的那年到今年算起来,大概有五年了,这五年里,除了手里的吼姆是自己的最好朋友外,她不再拥有任何人的关注,就好像是一只被驱逐在冰面上流浪徘徊的北极银狼……
布洛尼亚,很孤独……
同样陷入思考的,还有布洛尼亚背后高楼上办公室的尼娜·伊万诺夫娜·伊万诺娃,这所孤儿院的院长。
温暖的办公室里,她不停地在梳妆柜镜和办公桌之间踱步,口吐烟雾,把手里没燃尽的club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捻灭在烟灰缸里,淡金色的头发随着年岁,像是干瘪的枝桠一般愈发暗淡,凝重的表情在中年危机的脸上诉说着焦虑。她时不时地停下来,坐在办公桌前,用钢笔在纸片上随意划拉着晦涩的字母和图案,以此缓解自身的焦虑,这或许可以让她好受一点。
对远在北温带的人们来说,尼娜的焦虑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在处于极圈之内,只能依靠补给而维持的圣彼得孤儿院,却是极度令人担忧的。每年的极夜之前,政府的检察官就应该来到并对孤儿院进行全方位的教育水准检查和生活检查等等。他手中的笔,就如同压在阿特拉斯身上的世界,在检查表里书写下的一笔一划,就等同于政府可以为圣彼得孤儿院拨发补助的数目。
按照惯例,检察官每年都会来例行视察,从未有失约,但是今年似乎来得似乎比前几年更晚,晚得有点让尼娜焦虑生存问题。按以往经验来说,一般在前年补给用完之前,新补给就已经应该送到了,可是今年不仅没有见到新补给,连检察官的身影都没有出现。检察官不来了,还是出现了什么意外状况?尼娜想到这,皱了皱眉头,从抽屉拿出一包心底乐迪白,点燃了一根,又幽幽地吞云吐雾起来。这种物资在人口稀少的西伯利亚北部尤其是西伯利亚极北地区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恩赐了。尼娜接着细想,检察官没来或者来得晚,就意味着补助不会发放或者发放延后,那这可真的对圣彼得孤儿院的稳定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情,很有可能连这个圣诞节都会在节衣缩食中度过以期望挨到明年的物资到来。
她扶了扶额头,似乎缓解了一点压力,向窗外无尽的白色冰原望去。突然间,透过结了一层薄薄水雾的玻璃,尼娜模糊地看到了远处院门口的骚动。
她赶紧站起身,用手抹干净玻璃上的水雾,清楚地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由远及近,似乎是个人。他骑着冰上摩托,如同俯冲狩猎的鹰隼一般,直直地向院内奔来。霎时间,她紧握着的心放松了下来:他来了!!
几乎没有人会在冬日里造访失落之地的孤儿院,除非是职务在身的检察官。
“嗡嗡嗡!”带着湍急的雪尘,雪地摩托直直地冲进了孤儿院的大门,“砰!!”雪地摩托重重砸在没有积雪的水泥地面上,几乎是急刹在正对大门的布洛尼亚面前。“
摩托上的男人从皮质座位上跳下,立稳摩托,将保暖头盔,围巾,手套统统扯下来扔在布洛尼亚身边的长凳上。
男人身着黑色紧身皮夹,遒劲有力的臂膀肌肉在皮衣的衬托下线条分明,分外健美,摘下头盔,英气逼人的面孔便直直地现露在布洛尼亚眼前,淡金色的短发盘成现下青年潮流的样子,确实抵得上用风华正茂来形容了。
布洛尼亚在圣彼得孤儿院平日里见到的尽是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虽然这之中也有容貌出众的少年,但是与眼前俊美异常的青年男人比起来,乳臭未干的稚气便无从隐藏了。
“你好啊,我美丽的公主。”男人把多余的御寒衣物扔在长凳上,冲着布洛尼亚微笑道。布洛尼亚不自觉地有点脸红,手中的吼姆玩偶也骤然握得紧了一些。
“我叫谢廖沙,我来自莫斯科。”男人弯下身子,对布洛尼亚微笑,“你呢,美丽的小公主?”
“布,布洛尼亚……”布洛尼亚低了低头。
“啊,布洛尼亚公主,”谢廖沙直起身子,“我需要找到你们的尼娜院长,你带我去找到她好吗?”
“嗯……”布洛尼亚点点头,随即准备从椅子上起身。
“请问是检察官先生吗?”尼娜从楼上下来,快步走近这位年轻人。她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帅气的青年,有点难以置信。这与以往来到这里的大腹便便,留着地中海发型的检察官形象相去甚远。
“是的,谢廖沙·谢尔盖·果洛夫,很荣幸来到圣彼得孤儿院视察。”谢廖沙伸出手。
“欢迎您的到来,果洛夫先生。”尼娜伸出手与他握手,微笑,“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出场呢。”她看着谢廖沙身边的雪地摩托笑道。
“哈哈。”谢廖沙也报以礼貌的微笑,“今年的积雪似乎比往年更大呢,没办法,只能这样子进来了。”
“请先到我的办公室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稍后我们再进行详细的院内检查,好吗?”尼娜松开手,问道。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啊。”谢廖沙回答道。
“请跟我来。”尼娜转身,带领谢廖沙往办公室走去。
“再见啦,美丽的布洛尼亚。”谢廖沙冲着布洛尼亚挥了挥手,转身跟着尼娜离开。
“嗯……”布洛尼亚低声应答道,低下头抚摸吼姆的脑袋。
“喂喂,布洛尼亚,那是谁啊。”有着绀色头发的少女走过来,好奇地摸着布洛尼亚身边的谢廖沙的衣物,这些用高级面料制成的衣服只有在圣诞节这类重大节日,才会发到每个圣彼得孤儿院孩子的手里试穿一天,之后再回首回去,留着下一次圣诞节再度使用。
“我也不太清楚,索菲娅。”布洛尼亚没有抬头,依旧低头抚摸着吼姆。
“别坐着啦,”索菲娅抬起手,握住布洛尼亚纤瘦的胳膊,“走吧,晚饭时间快要开始了,我们一起去吧。真希望今晚有蔓越莓饼干可以吃啊。”
“嗯。”布洛尼亚跳下长凳,跟着索菲娅向矮小的餐厅走去。
远方的太阳,似乎开始缓缓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