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黄昏赤色的晚霞也在悄然间染红了那片无垠的蓝色天幕。而在北阿美利加大陆上奔忙的生灵们,也赶在了夜幕降临之前,相继为自己一天的生计画上了临时的休止符。
缕缕细细的炊烟在碧云镇的上空延伸为成了飘忽不定的白雾——但本身应该正处热闹时刻的街道,却依然安静得反常。脸色惶恐的行人们依旧催促着自己的脚步早早归家,与那频繁提着火把与灯笼巡逻的官兵们擦肩而过,他们彼此之间均无言语,一如一副被大军围城时的戒严状态一样,满脸的神色只余下了严峻和忐忑。
而在被夕阳染红了的街道上,与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显得格格不入的戍剑人与银发魔女,却始终以不慌不忙的步伐行走在了斜阳之下。虽然二人在先前寻访中并没有找到多少新的线索,但从张怀恩的口中得知今天并没有再发生疫鬼袭击的情况后,他们也稍稍放松了下心情,正朝着与使徒猎人们相约见面的酒楼——“忘蜀亭”处行去。
“前面那个看起来很气派、带着琉璃瓦的大房子,灯火似乎比附近的房子要繁华上不少呢。门口好像还带着一个大匾额…那里应该就是猎人们所说的‘忘蜀亭’了吧。”
虽然汉语说的异常流利,但夏洛蒂对一路上遇到的汉式景观似乎都倍感新奇,一直就飞檐、桃符、亭台楼阁等独特景致向化身成临时向导的明云发起了疑问。而暂时闲暇下来的明云也似乎并不介意夏洛蒂这种旺盛的好奇心,对后者的问题一一悉数作出了回答:
“如果从刚刚那个路人的回答来看的话,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虽然后面的寻访也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能在这个被安澜城挑剔食客也为之赞口不绝的忘蜀亭里度过良宵,结局好像也不算特别坏。那个使徒猎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上道。”
“总感觉你对美食似乎意外的执着。难道说,这也算是戍剑人的特性之一?五感的感觉因为沐浴了龙血而被放大,所以对食物味觉的感知也会因此成倍地增加?”
“你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美食的追求亦是尘世间最普遍的追求,也只是我其中一个小小的爱好而已,别擅自给我加上奇怪的设定啊。”
“唔…果不其然,戍剑人真是一个充满了谜团的存在。”
“总感觉你好像没有在认真听我讲话…”
在不着边际的闲言碎语中漫步着,二人在恍惚间便站在了忘蜀亭装潢奢豪的大门面前。虽然外面街道上的镇民身影稀稀疏疏,但忘蜀亭内却传出了意外热闹的喧嚣声,看来,在外面险境重重的日子里,喜好寻欢作乐的镇民依然故我,在一片压抑之中找到了中为数不多的欢愉之所。
“就近地看了看这个店的样子,总感觉好像比想象中的还要豪华。该不会,这里跟欧罗巴那些上流人士才能去的餐厅一样,不穿上得体的衣裙就不能进去吧?”
“你想多了,这里没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当然,如果你穿的像个乞丐一样邋邋遢遢的话,那就算到哪里都会被拒之门外。”
就在二人站在门前双双注视着店门上那道大大的烫金匾额,还在讨论着一些没啥营养的话题时,一位面相圆润的跑堂小二便披着搭肩布,从店内一路小跑到了二人的身前。只见他笑容可掬、礼数周到,对二人问道:“两位客官,请问可是岳军爷邀来本店的贵客?若是,请移步店内,小的这就给两位客官带路。”
“正是,有劳了。”
在简单地答复了小二的询问后,明云和夏洛蒂就跟着店小二走进了那灯火辉煌的厅堂之内。初入大门,只见一副饰有兰花的大屏风正正对着门口伫立,在华灯之下,跑堂的侍应们动作娴熟地端着酒菜穿梭于人群之中,前来就餐的食客也各自在圆桌上就席,彼此之间觥筹交错、谈笑自若,各类置于桌上的菜色正升腾起了屡屡热气,徐徐地萦绕在了堂内宽阔的空间之中,俨然与外面冷冷清清的街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两位客官请从这边走。岳军爷和他道上的朋友们已经点好了本店最出名的菜肴,在本堂最上面的楼阁里等着你们光临了。”在沿着过道行至屏风后的楼梯口后,二人就随着店小二一步一步地踏在了朱红色的木阶上,彼此穿梭于悬在堂上的雕纹灯笼之间。在到达最顶上的楼阁时,店小二为跟随着的二人拉开了此处唯一一扇梨木制的房门,举起手臂示意二人入内。
温和的华灯之色从门内斜斜照出。至此,明云与夏洛蒂也没有犹豫多久,彼此先后迈过了那道浅浅的门槛,走进了使徒猎人们请宴的厅堂里。初入楼阁,只见在那能看得见星空的望台前,一张大大的圆桌正置立在堂内正中,桌上已经放置了满满一桌形色各异、初见已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肴。而在悬于梁上的灯笼明亮的光线下,名为岳岩的使徒猎人以脱下了白笠、蓄着汉人传统发髻的模样正坐在桌后,正用善意的微笑注视着刚刚走进厅堂的二人。
“看来我们的贵客已经到场了。来来来,大家随意落座就膳便可。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坐的离我稍微近一点,这样的话,也方便我们待会抵足而谈。”
“多谢岳兄盛情款待。既然同是漂泊于天涯的武者,礼数至此,那在下也就不客气了。”
“明云少侠在西岸也是排的上号的戍剑侠客,而夏洛蒂小姐也是大名鼎鼎的影之魔女继承人,二人皆名声在外,又何必多行礼数?只在今夜,请让我尽宾主之宜、尽情享用,无论是好酒还是好菜,通通都能管够!”
在寒暄之后,明云对着岳岩深作作揖以示谢意。而站在一旁的夏洛蒂仿佛也被眼前这佳肴满桌的架势磨去了些许高傲的锐气,也有模学样地模仿着明云对岳岩作了一揖。随后,二人便在靠着岳岩右侧的座椅上相继落座。
坐在这菜肴与酒水琳琅满目的桌前,肉与酒的香气便直观传达到了二人的感官之中。明云坐在席前放眼望去,除了坐在身旁举杯斟酒的岳岩外,还能看见那名为安德莱斯的卡斯蒂利亚青年也坐在桌前的一角,右手正用奇怪的手势举起筷子、仔细端详,似乎对这自己极少接触的餐具感到了挑战的难度;而坐在他旁边,名为伊欧娜的英伦少女,则用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品尝着身前装了满满一碗的鱼粥,脸上依然挂着一副懒慵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她对于菜肴本身好坏与否的情感。
“少侠可能有所不知,此处之所以被名为‘忘蜀亭’,除了掌柜他自己是地地道道东渡而来的老蜀人外,还有着其它的意味。”岳岩在将斟好的两杯酒一一放在明云和夏洛蒂的面前后,又落座给自己的杯子满满地斟上了一杯,以豪爽的姿态举杯一饮而尽:“之所以是叫‘忘蜀’,那自然是希望来客都能因为这酒菜而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但同时,它也可以被理解成为‘望蜀’二字,以示在相隔天涯之后,远方的来者依旧遥遥追忆故国蜀地的思乡情谊。”
“从岳兄的解释来看的话,可以看出本店掌柜确实颇有雅兴。”
在与岳岩一同举杯尽饮后,明云又用借着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夏洛蒂,似乎在疑虑后者会不会因为今天阴差阳错发生的伏击事件而对使徒猎人感到隔阂。但在他的视线中,夏洛蒂只是在举杯浅尝一口清酒之后便抓起了筷子与碗勺,正用带着些许虹色的清澈蓝眸两眼放光地环视着桌上的山珍海味。
“夏洛蒂小姐也不用客气。若是有什么喜欢的,随意动筷便是。”
善于察言观色的岳岩,似乎已经早已察觉到了魔女殷切的心情。而夏洛蒂也没有跟他客气,只是直率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感想:
“唔~真是没想到你们使徒猎人竟然会是这么有钱的职业。看来赫尔墨斯那个家伙,无论是实力还是财力都让人深不可测啊。话说回来,明云君,这个叫筷子的餐具到底要怎么用啊?…还有那边那个看起来软软的、一块块的、红红的食物,闻起来好像很香的样子!”
“那个是麻婆豆腐,如果对辣没啥心理准备的话,我劝你还是先尝尝别的。至于筷子,你就看看我的手法再模仿一下吧,真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云举起了筷子,给夏洛蒂简单地演示了一下具体的用法,但后者引以为傲的学习能力却似乎在这个小小的器具上失去了效力,起筷的动作无论如何都显得有点笨拙。而岳岩看着二人仿佛已经熟识许久的对话口吻,也不介意,只是略略地微笑着,似乎这种放松的氛围非常符合自己地主之谊的本愿。
“原本的我还以为,戍剑人和魔女这两种角色,应该很难会因为什么共同的原因走到一块去。但从二位看起来,关系似乎还挺不错。”
“…该怎么说呢,岳兄。这件事说起来也挺复杂的,但与其说是关系好,倒不如说是阴差阳错比较适合。”
正在教着夏洛蒂使用筷子的明云,在听见岳岩对二人关系的评价后,也只得用稍稍有点模棱两可的话语赔以了苦笑。但岳岩对明云的回应也不多作揣测,只是缓缓举起了酒杯,将那清澈见月的玉琼酿液灌入到了喉中:
“明云少侠也不需跟我客气,和夏洛蒂小姐一样随意享用眼前的酒菜便可。至于抵足而谈一事,待我们酒过三巡之后,也还为时不晚。”
岳岩言语既罢,明云也终于腾出手来举起了酒杯,对着前者回以敬酒之礼:“既然岳兄已经盛情如此,那在下也就趁热动筷享用了。”
“请便请便!顺道一提,那边放着的板栗烧鸡,可是本店名菜之一,明云少侠若是有意,可以先从它开始品尝品尝…”
……
口齿留香,而觥筹交错之声亦延续不绝。在酒过三巡后,处于忘蜀亭顶楼赴宴的众人却依然热闹非凡,全无了刚开始彼此见面时的拘谨感。
“你这个从新英格兰来的小姑娘,虽然一开始看起来挺冷淡的,但不得不说长得还挺可爱的嘛!你这金色的、看起来毛茸茸的长发,看起来就像小…呃,就像希腊神话里面的阿芙洛狄忒一样。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姐姐我摸摸看嘛~”
但要是说在场有谁已经快速地与同是赴宴之人形成了微妙的“亲近关系”,那这个正在试图与伊欧娜勾肩搭背,自己却双颊红润、醉眼惺忪的影之魔女必然是最佳的人选。而似乎正处于被骚扰状态的金发少女——伊欧娜,则依旧是面无表情、但言语中却带着嫌弃地表达着自己的抗议:
“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刚见面不久就擅自摸别人脑袋的人吗?喂,那边那个戍剑人,你不是这个魔女的同伴吗,赶紧帮我把这个性骚扰陌生人的家伙给挪开。”
“哎…虽然我发自内心地同情你,伊欧娜小姐。但如果我现在败了她的兴致的话,那我的脖子说不准就要保不住了。”
“保不住脖子?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啊?…罢了,反正看你的样子好像也帮不上忙。安德莱斯,赶紧帮我把这个魔女拉开,要不然,我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都要被揉乱了。”
“诶?这不是挺好的吗。两个美少女之间亲亲密密的互动,这种景色拿来当下酒菜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你很懂嘛,来自卡斯蒂利亚的阔少。但你把夏洛蒂这个酒品意外差的不行的家伙直接称之为美少女,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让我有点…不适。”
“…现在真的是很想把你们这群袖手旁观的闲人给打趴在地啊,发自内心的。”
面对着对改善局面毫无帮助的明云和安德莱斯,伊欧娜只是保持着不怒不笑的表情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直率地说出了一些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的话语。但面对着依然抚摸着自己头顶、已经陷入了醉意的夏洛蒂,她也没有再作任何打算,似乎已经放弃了自己那无谓的抵抗。
“呵呵…看起来诸位都已经借着此宴已经打成一片了啊。此是甚好,毕竟,这也算是没有白费我的一番心意啊。”
看着眼前这片吵吵闹闹的景象,一直坐在主人位上的岳岩也似乎对此感到了满意。在谈笑间,他在须臾间又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只见他用手将酒杯放下的位置旁,已然歪歪斜斜地端放着几瓦空空如也的酒瓮。
“明云少侠,看起来似乎也对此宴很是满意的样子。不如就趁着现在的酒兴,我们来好好谈谈有关讨伐天灾使徒的事情吧。”
“不用如此客气,岳岩兄,直接叫我明云即可。只要是有关讨伐的话题,那就算什么时候开始谈都不算晚。”
处于宴会余韵中的岳岩与明云,眼角的余光在这个时间点不约而同地对上了眼。随后,只见明云主动地端起了酒瓮,为岳岩空空的酒杯填上了新酒,缓缓说道:
“我知道,使徒猎人是不计利益,只以讨伐天灾使徒作为最高目的的存在…这个事实就算不用解释我也很清楚,我也很理解你们在当下赶来碧云镇的理由。但是,我还是想向岳兄请教一下:在这次讨伐天灾使徒的行动里,为什么要选择和南瓦伦西亚的佣兵们结成同盟关系?”
对今天发生在林间的伏击依然心存疑惑的明云,就这样问出了这个令自己如鲠在喉问题。而岳岩在举杯看了看杯中清澈的酒水后,也没有吝啬自己的言辞,用沉稳如初的语气给出了答复:
“使徒猎人有着自己的使命、也忠于自己的使命,所以才会来到了这里,但那些忠于执行会的南瓦伦西亚佣兵们可没有这样的使命感去约束他们的行为…只要执行会给出的酬劳足够多,他们就会对着敌邦、异端、印第安人甚至是天灾使徒也亮出自己的剑锋。虽然这帮人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宵小之辈,但为了对付天灾使徒这种强大得让人窒息的邪妖之物,那就算是再微小的力量,我也不想轻易放弃。”
“…我想岳岩兄也并非是泛泛之辈,应该知道那群佣兵实际上有几斤几两。就像夏洛蒂所说的一样,即使他们面对的不是使徒而是疫鬼,他们都没有十全的把握可以取胜。虽然这群人确实不值得可怜,但如果他们真的面对上了天灾使徒,那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彻彻底底的毁灭。这样让弱者去送死,对猎人而言真的就无所谓吗?”
尽管在此刻听起来有点刺耳,但明云还是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佣兵们的莽撞和无礼在曾经确实让他感到了愠怒,但一时的恩怨已经过去,他的内心也没有秉持着必须让这些蠢材去贸然送死的恶意。
“他们是被利益蒙蔽了双眼的豺狼,就算我们想要在口头上阻止他们,你觉得他们会听得进去吗?”
岳岩放下了酒杯。对话的二人不再用眼角的余光交接,而是在此刻毫无掩饰地以四目相对。
“如果我们是为了使命而选择讨伐使徒,而他们是为了物质上的欲望而选择讨伐使徒…那么,你又是带着什么样的目标才选择接下这个任务呢,明云?”
“我最开始从知县那里接下来这桩麻烦事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天灾使徒。”岳岩虽在一时间停下了共酌,但明云却依然故我,举杯将托着台外明月的清酒一饮而尽:“我自己也有许多考量。但如果我只是单纯为了金钱而选择留下的话,那我想,你也应该不会特意有雅兴把我邀到这里谈天说地了,对吧?”
“…你很聪明,小子。但即使如此,现在的你也有选择离开的权利。毕竟接下来我们要面临的,只有死战,没有恶战。”
“我并没有选择离开的权利,岳岩兄。从舍弃本名、身份、家世,选择成为戍剑人的那一刻,一切凡世间的安逸对我而言都只是暂时的幻梦而已。以被人唾弃的不死之躯倒在斩妖除魔的路途上,那就是我们的宿命,就算今日苟且偷生避得了一时,宿命中注定的结局也无法改变。既然如此,那我又有什么逃避的必要呢?”
把饮尽的酒杯随意地搁在了桌边后,明云避开了岳岩变得凝重起来的视线,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望台外那轮孤悬在夜空中的皎洁明月上。
“就当我是骑虎难下吧,无从选择吧。比起这些,我更想听听岳岩兄你选择成为使徒猎人的理由。”
“我成为使徒猎人的理由?…如果非要全部说出来的话,恐怕那将会是一个又长又无趣的、只是属于一个失意暮年武者的故事而已。”
“有酒的话就应该有故事。相信我,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哼…虽然看起来年纪轻轻,但无论是武艺还是处世之道,你都是一个人精啊,明云少侠。”
似乎已经对身前酒杯小小的容积失去了耐性,岳岩把桌上装得满满一坛的黄酒径直地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在一把揭开封口后,他便豪爽地举起酒坛满满地灌了一大口,瓮口中飘出的浓重酒香在宴席间久留不去。
“听你的口音,想必也是一个出身自陕北的侠士吧…在前明崇祯二年,我那随着永昌皇帝在陕北一同起兵的父亲把我带进了老营,从此便开始了我戎马奔波的前半生;在崇祯十六年,尚且年轻的我又取代了战死沙场的父亲,成为了大顺军骑兵队的一员。我驰骋疆场在汝州跟随圣上大破了前明官军,奠定了进军京师的胜机,而后,在吴总兵于山海关降顺后,我又跟着部队南征北战,参加了灭明、平辽、讨逆等诸多战役。待天下初定后,我本以为那飞蝗蔽日、饿殍遍地的乱世即将结束,但没想到,那颗划破了长空的不详彗星,竟然会再一次将天下拖入到了苦难的深渊之中。”
“自此,田园寥落,而兵戈又悄然再起。东渡而来的你也应该很清楚,那以死者的血肉作为温床的疫鬼,在天灾使徒的统领下,以犹如洪流般的碾压之势席卷了故国的一切。在永昌皇帝失踪后,我本想随着袁宗第将军再作殊死一搏,救出被疫鬼困在登州府内的百姓,但没想到竟会被夏国相——也就是现在的安澜军节度使,强行地抓进了东渡的船队中充当了他的护卫家丁…自离开故土,来到北阿美利加已经过去了十余年,而那没有随同战友们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我,却从离开的那一刻永远地活在了内疚与自责之中。”
“所以,岳岩兄就选择了成为使徒猎人,要为这份挥之不去的愧疚对天灾使徒施以复仇吗?”
“复仇?也许吧。但相比对于始作俑者的恨意,我更痛恨那个在天灾中由始至终都无能为力的自己。我必须作出偿还,必须要用这微不足道的余生去为被辜负的逝者们赎罪。所以,我才选择了成为使徒猎人。”
“…原来如此。”
言语至此,岳岩手中的酒坛已在不知觉中空了大半。在夏洛蒂、伊欧娜、安德莱斯那稍显喧嚣的吵闹声中,追忆过往的二人在真相的话语浮现之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的过去微不足道,但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明云。天灾使徒是前所未有的强敌,即使是再精锐的使徒猎人,也没有把握能在围剿中伤得使徒半分。但如果戍剑人与影之魔女能不计前嫌,与我等合作的话,那握在我们手上的胜算,至少不会显得太渺茫。”
在酣然中长叹后,岳岩对着沉默的明云稍稍低下了头,说出了自己铺垫已久的请求。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剽悍得像个猛虎一样的汉子,在这句话的语末几乎带上了几分哀求的语调。
“没有必要为了我说到这种份上,岳岩兄。就算没有这次宴请,我也会答应你的请求。毕竟,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斩妖除魔,正是戍剑人无可避免的宿命啊。”
眼见岳岩诚恳地对着身为晚辈的自己低下了头,明云连忙伸手扶向了前者结实的肩膀,示意他抬起头来。而重新将自己视线抬起的岳岩,在明云双眸中看见的——也只有一片诚挚与坦然。
“如果对一般人而言的话,也许在知道自己真正的讨伐对象是天灾使徒的时候,就应该早早地溜之大吉了吧…但我可没有别的选择,除了戍剑人本身的使命之外,我也有别的苦衷在身。所以,岳岩兄你也没必要把我抬得太高,每个人在面对绝境时没有选择退缩,多半也只是因为有苦难言罢了。”
“……”
岳岩看着再次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的明云,仿佛看见的不是什么陌生之人,而是那个曾经活在自己记忆当中的、某个年轻却又不得不为生存而舍身抗争的身影。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种份上了,那你我合作之事算是已经定下来了?”
“那是当然。”
“虽然现在的气氛不太好搭话,但夏洛蒂小姐那边,你确定她也会答应下来吗?”
“…也许吧,只要她对我的兴趣大于她对使徒的畏惧心的话。”
明云在岳岩问到夏洛蒂意向的时候,多少显得有点欲言又止。而岳岩在见到前者踌躇的神色时,也只得识趣地停下了追问。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但唯一困扰在下的问题,不是惧怕使徒与否,而是线索缺失的问题…张知县以及其他镇民所提供的见闻,虽然不能说完全没用,但对于追寻使徒蛛丝马迹的帮助几乎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不知道岳岩兄这边,有没有什么关键的线索愿意分享一下呢?”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情。有些浅显的答案,也许你能从碧云的百姓口里问出来;但有些他们不太愿意说出来的真相,那不管你再怎么追问,他们也只会装聋作哑。”
“真相?难道这个小小的镇子,也会有着什么不堪一提的过去吗?”
“与其说是不堪一提,倒不如说是每个人罪孽的印证。但在成为使徒猎人之前,我也曾在镇上当过一段时间官军,所以对那些每个人都不愿重提的旧事,也是略知一二。”
在将身旁杂乱的碗具扫到一边后,岳岩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副已经稍稍泛黄的地图,在二人之间的桌上平铺了开来。虽在须臾间初见无特别之处,但在仔细观察后,明云看见了在近海以及镇子西北角的山麓地带上,有两个用黑墨小小地圈了起来的区域。
“既然你是戍剑人,那你也应该很清楚——即使天灾使徒再怎么神通广大,疫鬼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如果天灾使徒需要大量的死体作为疫鬼诞生的温床,那这两个地方,必然就是他的首选。”岳岩用手指指向了地图上那两个被圈了起来的区域,继续说道:“这两个地方,在海上的是一艘触了礁的西洋帆船,多年过去了至今还在礁石上搁浅着,据我所知,这艘满载着罗刹国移民的船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活着抵达岸边;而在这边的山麓,则有一个很大的洞窟,这是最早的一批碧云镇镇民在处决那些疑似被疫鬼感染的移民时,所用到的埋尸场。”
“处决和埋尸场…虽然用这种手段排除感染者确实显得很残忍,但碧云镇民作为劫后余生的中原遗民,应该不会不清楚处理尸体最好的方式是焚烧才对。”
“他们当然知道,小子,你知道当时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们先是把那些看起来感染了疫鬼病的、病恹恹的可疑分子绑到了这里,先是用长枪挑死了几个妇孺和老叟,然后把死体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堆起来的柴薪烧成了灰烬,一个一个地持续…整个过程就像是个地狱,生者哀嚎与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而不甘于坐以待毙的人也赤手空拳地群起反抗。最终,官军和民兵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便用火铳和长刀集体屠杀了这些人,但由于惧怕焚烧的效率过低,大量的尸体会在等待的过程中变成疫鬼——他们干脆就把这些尸体全部抬进了洞窟之中,用石头和泥土封住了出口,以图一了百了。如果这些可疑分子真的混杂着感染者的话,那这个洞窟,就是个窝藏着强大疫鬼的祸患;如果没有,那这堆数量庞大的死体与冤魂,将会成为天灾使徒唤醒疫鬼的最佳场所。”
似乎对这个不愿回想的过往感到了愠怒和自责,岳岩在说到一半的途中,语调便不自觉地变得沉重了起来。
“听你的意思是,当时你也在场吗?”
“是的,我就在那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异议而对其他人拔刀相向,也没有勇气为这些可怜的人们伸出援手、发出声音——后来,我就因此辞去了自己在官军中的职务…藏在这副皮囊之后的我,也许只是一个胆小鬼而已,小子,一个人的力量,终究还是太有限了。”
言罢,岳岩放在地图上的双手便在不经意间紧紧握成了拳状。而似乎触碰到了前者心中痛处的明云,也只是略作沉吟地扶颔以对,没有对这件事再作出进一步的质问。
“明天,按照原本的计划,我将会和伊欧娜、安德莱斯去洞窟那边寻找线索,南瓦伦西亚的佣兵们也会一道同行。如果你们这边没有问题的话,可以同时直接前往触礁帆船那里进行调查。这样,搜索使徒踪迹的时间就可以大大节省了下来,而风险也能分散到最低的限度。”
“问题那肯定是没有问题。但关于那艘船,你就没有什么细节要跟我讲解一下的吗?”
“有关那艘船的故事,当时我并不在场。只听说碧云镇的民兵们因为害怕船上有感染者,所以就花过一段时间架起火枪和弓弩把那大船包围了起来,说如果看见有人上岸了就全部就地格杀勿论…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想必所有的船员都已经不可能幸存了。”
“……”
触礁之船的线索,在岳岩的话语中并不能算得上是充裕,而他也似乎没有再作更多解释的打算。在面对着沉默思考着的明云,岳岩只是从袖中再次抽出了一卷更为崭新的地图,将其放在了桌上空置出来的地方:
“如果你们俩在调查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危及性命的威胁,不要逞强,直接撤退即可。如果已经找到天灾使徒的老巢,那后续的行动,还是要以集结众人之力更为妥当。”
“明天调查过后,我们又应该在哪里碰面?”
“我已经提前包下了你们落脚客栈的茶室了,到时候谁先回来,那就在那里先稍作等待。如果我们直到黄昏也没有回来的话——不要犹豫,通知张知县赶紧让兵士掩护镇民,让所有人向南突围避难。”
“…我明白了。”
对明云而言,话说到这里,就已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必要了。在再过片刻后,他便默默地将放在桌上的地图卷轴收进了自己的腰囊之中。而一旁方才还在严肃讲解着作战计划的岳岩,也在夏洛蒂和安德莱斯那有点醉醺醺的诧异目光中重新端起了桌上酒壶,往着自己喉咙又深深地灌上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