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与夜悄然交替,而在碧云镇礁石盘生的近海中,一叶渔舟却在沿着微微的波涛向前划行着,在平静的海面上拖曳出了一道长长的涟漪。
冬日慢慢降下的细雪默然地与停滞的洋流融为了一体,海鸥们隐约的鸣叫声则在一片寂静之中空灵地回荡——在这片景致之中,渔舟上那披着斗笠、双臂正有规律地划动着船桨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被明云搭救于山麓之间的王兴。尽管在今晨,被官家强制处于休渔期的王兴便被一大早赶到了自己家门前请托出海的明云所惊醒,但出于对恩义的回报,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后者的请求,把自己那搁置已久的渔船再次驶向了碧云镇西边的洋面上。
“根据以往的时节,现在可不是个打渔的好时候。但这次出海的目的既然不是为了讨生计的话,那这种初冬之海的景色,看在眼里也是相比以往迷人的多了啊。”在船头上划桨的王兴,虽然对坐在船舱中待机的明云与夏洛蒂算不上是熟识,但他还是用爽朗的声线略略地笑着,搭话道:“没想到我这不起眼的小渔舟,也会有载上大侠与西洋魔女的一天…那些书生常说的‘蓬荜生辉’四字,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种状况的了吧!”
“不必把我们的身份想的这么夸张,王兄。我们要是真的是什么令人感到‘蓬荜生辉’的角色的话,那至少就不用在大冬天的早晨跑到海里去,为讨伐那疫鬼而忙死忙活半天了。”
坐在船舱中、正在用粗布擦拭着自己燧发手枪的明云,在面对王兴露骨的奉承时,也只是用带着调侃的语调给予了应答。而坐在他身旁的夏洛蒂,则是神色疲软地用手轻捂着双唇,似乎正在与自己隔夜的宿醉感作暗中的斗争。
“…啊,真是糟糕透了。这恼人的宿醉感再加上出海难以避免的摇晃感,真是令我一刻都不能大意啊…”
随着每一次渔舟的颠簸,夏洛蒂铁青的脸色似乎都会因此而变得更加严峻几分。而坐在他一旁的明云,脸上则是挂着一副微妙的表情,用宛如长者般语重心长的语气对她说道:“你既然知道这几天肯定是要专注于讨伐任务上,而自己的酒力也算不上强,那昨天晚上就不该这么纵欲过度才对…对于你现在这种模样,我也只能说是自讨苦吃了。”
“相比于责备我,你现在更应该安慰一下我才对吧?面对着宿醉的淑女,麻烦你稍微拿出一点绅士的风度来对待。”
“绅士的风度?那还真是抱歉了啊,我作为一个中土之人,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
“…你没有这种风度的事实我确实是看出来了。但你这种像是责备自己后辈的老爷爷一样的腔调,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难道说你作为戍剑人的真实年纪,实际上要比你的外表还要年长上不少吗?”
“你非要这么强调的话,那魔女不也一样吗?根据我看过的那些西洋小说来看,里面好像经常会出现一些实际年龄是个老太婆、外表看起来却像是个妙龄少女的角色。”
“你这是在暗喻谁是老太婆啊…我可是个货真价实表里如一,正值人生青春年华的少女魔法使——唯独只有这一点,你可要给我记清楚了。”
“怎么感觉好像有股莫名的力量在你的身上涌动着?…你生气归生气,但可别把这渔舟凿沉了呀,毕竟泡在大冬天的海水里,那种痛苦可不是一言半语就能够说清楚的。”
——随着对话的进行,原本相邻而坐保持沉默的二人不知为何又变得喧闹了起来。而夏洛蒂原本糟糕的脸色,也似乎因为分散了注意力而变得缓和了不少。
“呵呵呵…二位的关系看起来好像还挺不错的样子。难道说明云少侠和这位魔女小姐,是一起云游四方的侠侣吗?”
“与其说是侠侣,倒不如说是个比这还要麻烦上数倍的关系。”
面对着王兴笑意盈盈、自己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的问题,仍然在船舱中擦拭着火枪的明云,则是用略显无奈的表情幽幽地回以了这句话。
“侠侣?在你们东方人的认知里,那就是恋人的意思吧?…呐,明云,如果现在你痛哭流涕地跪地恳求我,顺道还愿意把所有戍剑人的咒术都传授给我的话——那让本魔女当你的恋人,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哦?”
“与其说你这是在跟我表白,倒不如说只是想跟我签一个不平等条约而已,夏洛蒂小姐。”
“研究对象?呃,难道说,你们的关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总感觉这里面误会,好像已经越来越深了啊。”
将随意的谈话抛到一边去后,明云便轻轻地举起了手中擦拭得呈亮如新的燧发手枪,像是在鉴赏什么古董一样将它抬到了脸上细细观察。而一旁已经从微微的呕吐感里恢复了过来夏洛蒂,则用好像在看着什么怪人一样的目光注视着对火枪爱不释手的明云,似乎对此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在处着什么关系,但要是说感情好的话,那肯定也不是假的!…哎,在以前,镇上也曾经有那么一对令人好生羡慕的鸳鸯,也经常会租借我家的渔船,在月明之夜出海赏月、赋诗饮酒、嬉笑打闹…只可惜自从那朱家的小子往安澜城去赶考了以后,这种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在飘扬的细雪中划起船桨的王兴,仿佛是在感叹物是人非一样,在船头处长长叹了一口气。而明云在听见了其话语中出现的人名后,却不由得将捧在掌中的火枪连忙放在了膝上,向其问道:“王兄,你说的那对海上泛舟的小情侣,女方可正是林氏富商家的大小姐?”
“正是如此,那个每次赴会都穿的很得体的小妮子,正是镇西林家的千金…听少侠这番说话,难道你也对这二人的事情略知一二吗?”
“确实略有耳闻。从张知县以及林家家属的叙述里,只听说她在南瓦伦西亚返程的路上,被疫鬼所截杀了。”
“啊?在整个镇子都死守严防的时候,竟然还发生了这种惨事?…如果此事属实,那可真是可惜了。待朱家那个小子哪天归来,估计也会因为此事,而黯然神伤许久了吧。”
对明云说出的情报感到了惊讶的王兴,也用仿佛与受害者感同心受般的语气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同情。
“王兄,以前他们二人租用你家渔舟的时候,你也应该在场吧。不知道你是否记得,那个林家的大小姐的头上,是否戴着一枚镶着碧玉的金钗呢?”
面对着明云那多少显得有点突兀的问题,王兴虽稍感诧异,但也在沉吟片刻后对前者给出了自己的答复:“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确实有那么一点印象。确实,那个林家的小姐每次应约,都会戴着这么一枚金钗,有次我也在船头坐着喝酒解闷的时候,好像听说那枚金钗是朱家那小子母亲的遗物,后来也不知咋的,那小子好像又把这作为什么信物递到了那位小姐的手上。不过既然斯人已逝,说这些应该也没啥用了吧!”
“原来如此。”
在听见王兴肯定的回答后,明云不禁抚颔陷入到了思索之中。而对于坐立在一旁聆听着的夏洛蒂而言,身旁的戍剑人在这种不经意的场合里得到了与讨伐似乎毫无联系的线索,却显得格外地重视。
“我说,你该不会还在考虑着那个大小姐还活着的可能性吧…虽然在过去,天灾使徒也确实有过俘虏生者作为人质的事例,但据我所知,那些人质到最后可都没有落得个什么比较好的下场。”
相比于明云不知缘由的在意,夏洛蒂则是以贯彻始终的理性说出了她自己的推测。但面对着她的否定,明云也只是以稀松平常的语调对此一笔带过了:“也许你的推测是对的,夏洛蒂。但戍剑人这种存在,总会下意识地对凡事都保留着最基本疑虑…只能说,这也算是职业病吧。”
“嘛,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对我而言,有时候如果不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的话,那有些事情可就没法按照正常的逻辑运作下去了。”
“如果说多疑是戍剑人的职业病的话,那以绝对的理性去思考问题的本质——算是魔女们共有的默契吗?”
“你要是这么认为的话,好像也没有错。毕竟,在研究世界奥秘的漫漫旅途上,我们可容不得有任何存在疑点的‘逻辑’存在。如果这种不靠谱的‘逻辑’夹杂在了探求真理的过程中,那这个所谓的真理对于魔女而言,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假说而已。”
说到了这种对于探求真相的话题,夏洛蒂的表情与说话的语调也不自觉地变得认真了起来。而明云也没有继续就此深究下去,只是草草地用沉默将这个话题终结在了半端。
“…虽然打扰到你们谈天说地的雅兴有点失礼,但是,我的贵客们,我们的渔舟马上就要靠近到那艘搁浅在礁石上的洋船旁边了”
在明云与夏洛蒂的对话短暂地告一段落后不久,王兴在海上飘雪朦胧的光景中,似乎已经捕捉到了目的地所在的痕迹。在微略扫视一番后,他暂时停下了划桨,并支起右臂向船舱在坐着的二人招起了手来,喊道:“你们也出来先看一看吧,看看那艘破船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威胁,我才好敢直接划过去!听镇子上的人说,那艘洋船上挤满了由罗刹人死去的冤魂所化成的疫鬼…虽然只是个没啥根据的传言,但不瞒你们说,事到如今,我还是稍微有点害怕的啊。”
“…看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动身吧。如果运气不好抽中了大奖的话,那说不准那艘破船上,现在就住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天灾使徒。”
“虽然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还挺游刃有余的样子,但实际上,你之前好像连一个天灾使徒也未曾碰上过吧?待会如果遇上了什么不测的事态的话,可要记得别太狼狈,打破了我对戍剑人的美好幻想。”
“怎么可能…至少作为对你期待的回应,我可不能就这样临阵脱逃啊。”
——听见王兴那畏缩不前的话语,明云将燧发手枪收回了枪囊中,从船舱中缓缓的按着剑柄站起了身来。同时,在其身旁的夏洛蒂也稍稍按实了戴在自己头上的魔女帽,拄起法杖与前者一同走到了船舱外湿漉漉的甲板上。
在漫天的飞舞的细雪中,走到了王兴身后的二人往着前者所指的方向投去了彼此的目光。只见在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一艘悬着红蓝白三色十字旗的三桅帆船在飘雪降下的洋面上现出了它庞大的身形,正以倾斜的角度搁浅在了露出海面的礁石上。
“王兄,就不能再把船往前再开一点吗?这种距离,就算你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我也只能说是有心无力啊。”
尽管对自己的敏锐于常人的视线也颇为自信,但由于这种对海上航行而言显得很糟糕的雪天,明云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帆船那被礁石凿开的大洞旁,掉落着几门被海水腐蚀得扭曲变形的火炮。除此之外,由于帆船是以倾斜的角度居高临下地正正对向着王兴的渔舟,所以它甲板上具体的情况,位于低处的明云根本无法窥见几分。
正当明云还在酝酿着话语,试图劝诱打了退堂鼓的王兴把船开近一些时,站在一旁的夏洛蒂却突然轻拍起了自己的胸口,自信满满地说道:“哼哼…看来现在正是我出手的时候了。你就放心吧,渔夫,只要借助使魔的力量,那就算不靠近这艘破船也能把它观察个大概。”
“使魔?呃…恕我冒昧,魔女小姐,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你就把它当做是我的眼睛——一双可以打破地理空间的限制,代替施法者本体去观察这个世界的眼睛就好了…总而言之,你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话音既落,夏洛蒂将法杖环抱在怀中,双掌交缠在一起,一边低声祷念起了不知名的咒语。过了几秒,在她再次松开双手的时候,一只凭空出现、羽毛黝黑的乌鸦便从她的双掌中探出了头,发出了嘎嘎的鸣叫声。 “去吧,拉默,现在正是你派上用场的时候。”夏洛蒂双手并举,让名为拉默的乌鸦使魔从自己的掌中飞翔而起,往那搁浅的帆船处径直飞去:同时说道:“渔夫,现在用手抓住我的法杖。只有这样,使魔的眼睛,才能在暂时之间也成为你的眼睛。”
看着夏洛蒂像是变戏法一样地凭空变出了一只鸟类,王兴虽在一时间瞠目咂舌,但还是乖乖依照前者的说法,将自己的手摸向了那根雕着铭文的法杖上。而在感受到一股电流般的刺激感触后,他的双眼此刻看到的却不再是渔舟旁朦胧的海景——而是拉默盘旋在帆船之上所俯视的景致。
“我的老天爷!这是个什么法术啊!?”似乎对变幻的视觉感到了极大的惊愕,王兴在须臾间急得冒出了一身冷汗,随后快速松开了自己触摸着法杖的双手。但在一片晕眩感带来的踉跄中,他最终还是屁颠屁颠地摔倒在了湿漉漉的甲板上,眼瞳中流转着的只有一片惶恐与惊讶。
注视着王兴狼狈的样子,夏洛蒂也只是以早早预料到了一切的神情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样了,渔夫?通过使魔的眼睛,你从那艘破船的甲板上,有见到那些所谓的疫鬼和幽灵吗?”
“刚刚我看到的东西,难道正是那只乌鸦所看到的景色?呃…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那艘船上面,确实好像没看见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虽然王兴的一举一动在触碰法杖之后都显得很狼狈,但老实巴交的他还是如实地给身旁的二人汇报了自己所能看见的事实。随后,在夏洛蒂那有点使坏的目光中,他才艰难地从甲板上爬起了身来,用还在微微颤栗的嗓音说道:“好吧,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我会把渔舟划到那艘破船旁边的。但是,唯独只有登船这一点,我实在是做不出来…这方面还请少侠和魔女小姐多多包含啊。”
“你不必登船,王兄。你只要送我们上船以后,再划开一段距离等待着我们回来就好了。”面对着夏洛蒂即兴表演般的行径,明云也没有多作评价,只是用一如既往冷静的语调继续说道:“但如果你外面,看到有不认识的家伙跑到帆船的甲板上盯着你的话,那你就赶紧自行离去,无需再理会我们的死活。再过一个时辰,如果船上没有了动静的话,你就朝我们吆喝几声,稍作等待。如果长时间没人应答,你就赶紧独自离开。”
“…我明白了。哎,明明少侠是我的恩人,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却只能帮上这么点小忙,真是惭愧、惭愧啊!”
“没有这样的事,王兄。你今天愿意冒着风险带我们出海,我就已经十分感激了。”
从惊愕与愧疚中回过神来后,王兴才再一次划起了船桨,将自家的渔舟往那搁浅的帆船处划去。不一会儿,帆船相对庞大的阴影便笼罩住了那艘小小的渔船,直至后者在礁石旁停下了自己前进的涟漪。
尽管帆船的盘底已经近在眼前,但渔舟前进的距离也几乎已经到达了极限。明云在帆船的阴影之下伸手示意王兴退下后,便和夏洛蒂一道在礁石之上登陆,正抬头仰视着三桅帆船那比想象中还要大上不少的船体。 “把破裂的船舱当做入口,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我建议还是要从顶层的甲板开始一步一步地往里探索。”明云对着身旁召回了乌鸦、正在伸手轻抚着其羽毛的夏洛蒂说道:“这陡峭的船壁对我而言,攀爬也并非是什么难事,但你这边也能像我一样游刃有余地应对吗?”
“只要有阴影存在,那肯定不算是什么难事。但是,如果我说不行的话,难道你会用什么其它的办法把我带上去吗?”
“那是当然。”明云答道:“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就顺手捎上你一起登船吧。”
“顺手捎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等等,诶?”
在明云话音既落之际,他便将俯下身来,将夏洛蒂相对娇小的身躯横抱在了自己的身前。顷刻,在视线中找到落脚点后,他以迅捷的身姿向着船壁踏起了箭步,像个直往云霄的飞鸟一样冲到了三桅帆船船头上的狮身雕塑上。
在行使了连影子都无法清晰捕捉的迅捷行动后,他的呼吸甚至都没有任何一丝缭乱,最终将抱在身前的夏洛蒂双脚着地的放落到了帆船最前端的甲板上。而紧随在二人身后的乌鸦使魔,也在一片焦急的鸣叫声中飞落在了甲板的桅杆之上,正用漆黑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那双颊变得微红起来的主人。
“呼…我说你这个家伙啊——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根本不会这么唐突地抱起女孩子的身躯吧。”
“别误会,我只是在公事公办而已,没有掺杂着什么邪念和私欲…既然都已经到了这里了,我觉得就没有必要再看你叨念一遍咒语,然后再表演一些奇奇怪怪的魔法了吧。”
“什么叫奇奇怪怪的魔法…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位移能力的话,身为魔女的我肯定也能轻松地办得到,可别把魔法使这种超脱凡世的存在看扁了啊。”
“…你有必要这么认真吗?以前在旧世修炼的时候,我那懒惰的师妹倒是老是要求我驮着她跑这跑哪的,感觉都好像有点习惯了。而且,你这莫名其妙的脸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搞得我现在都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
“总而言之…下次再做这种事情之前麻烦你先提前说一声!如果我没做好心理准备的话,搞不好会直接把你的脖子给扭成旋转的陀螺。”
“…所以说,我似乎是好心办了坏事?”
尽管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这个曾经在雪夜中擅自握着明云手掌的魔女,在面对异性唐突的触摸时却似乎变得异常慌张了起来。而对自己的行径也后知后觉的明云,也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庞,二人的目光在短时间内没有了任何交集。
在二人维持着短暂的沉默之时,名为拉默的乌鸦使魔却依然在一长一短地发出沙哑的鸣叫声,听起来似乎是在以自己的努力试图化解这微妙的气氛。在再过一会儿后,头脑终于冷静了下来的夏洛蒂才轻咳了一声,对着身旁的明云说道:“算了…我暂时也懒得跟你计较这么多,现在还是先把重点放在任务身上吧。”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明智的选择,夏洛蒂小姐。”
在短短的三言两语内将此事一笔带过后,二人才终于将彼此的目光放在了身前那片狼藉的光景之上。在雪雾交融的朦胧视觉里,只见数之不尽的遗弃品正在甲板上散落一地,除了潮湿的衣物、生锈的长刀以及断成了数截的火枪之外,在这堆杂物之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些闪烁着金光的贵重首饰。但时过境迁,它们原本的主人在此刻却已然彻底失去了踪影——而这曾经也许发生过什么事情的甲板之上,也仅仅只是余下了这片随意散落在各处的遗物而已。
碎裂开来的圆木桶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围栏之上,而被潮湿的海风腐蚀的桅杆也在蔓延其中的青苔下悄然归于腐朽——在这再也不能顺风起航的风帆之下,二人在沉默中不约而同地向前迈出了各自的步伐,直往那船舱的入口处缓缓走去。
虽然已经尽可能地小心翼翼,但只要每向前踏起一步,二人的脚下却总会响起一些器具被踩碎的清脆声响。不一会儿,在跨过了一堆又一堆弃之无用的废品后,夏洛蒂率先走到了甲板通往船舱的入口处,并俯身察看着船板上留下的一滩干涸的血渍。
“这些血渍,看起来也有段时日了…难道说除开这表面的性质以外,你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见夏洛蒂一言不发地用手轻抚着入口附近的血渍,其纤细的指尖在积厚的灰尘上划出数道痕迹时,明云一边警惕着周围这片令人不适的死寂,一边打破了徘徊在二人之间的沉默。
“你说的没错,血液留下的痕迹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奇怪的是,在这个入口附近,曾经有过一段纯净元素被拖曳而过的痕迹——与血渍不同,这个元素的痕迹很新…也许只是这几天才刚刚出现,所以才能被我所感知到。”
在细微的元素感知中思索着答案的夏洛蒂,在恍然之中好像想起了些什么。顷刻,她从船板上重新站起了身来,向身后的明云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作为戍剑人的你,应该有着深度感知他人‘气息’的能力吧。如果光从元素痕迹以及弱者的气息来判断的话,我也许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这艘废船上是否存在着未知的危机…但现在的我,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你这边的感觉,又会是怎么样呢?”
“从踏上甲板的那一瞬,我只感觉到了两种存在——一种是生者的故意隐匿起来的气息,而另一种,则是是非人之物刻意被压抑了起来的浓重杀意。”在回应夏洛蒂的过程中,明云的右手也始终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柄之上,似乎随时在准备着应对任何不测的事态:“虽然大概的方位应该就在船舱之内…但只要‘他们’始终保持着潜伏状态的话,那即使是我,也很难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的数量以及具体的位置。”
“…果然,是故意隐藏了起来么?但只要沿着元素所留下的痕迹的话,那我应该也能顺着痕迹找到这股纯净元素的源头位置。“
“虽然不太清楚所谓的元素痕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只听你的话来理解的话,果然还是要进到废船的内部才能揭晓这个可疑之处的真相对吧?既然如此…看来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了。”
“如果你已经提前感知到了第三者潜伏着的气息,那你不怕这是一个故意引诱你深入的陷阱吗?”
“就算是陷阱,那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我总不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也不能天方夜谭地把这艘大船给徒手撕开吧…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等他们耐不住性子现出身影后,才方便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话毕,明云便径自地走到夏洛蒂的身前,用空出来的左手掰开了那扇通往船舱内部的腐朽舱门。在木料刺耳的摩擦声与撕裂声中,只见舱门里的阶梯之下,只有一片阴阴森森的微暗光景展现在了二人的目光之中。
“我们走吧。我来打头阵,你只要在我后面提示我痕迹延伸的方向就足够了。”
“…虽然总感觉有点不够谨慎,但好像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呢。”
在简单地作出了决议后,明云与夏洛蒂便以一前一后的顺序进入到了船舱的内部。在沿着那吱呀作响的木阶走到了第一层船舱的走廊中时,映入二人眼帘中的,却只有一片被甲板遮蔽得漆黑无比的黑暗。
海水与腐蚀木料混杂在一起的腐臭味在黑暗中挟卷着阴风扑面而来——在明云为此稍稍皱了皱眉后,他便伸手将悬挂在阶梯尽头旁的一盏手提油灯取了下来,并顺便从自己腰间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用朱砂写成的符咒,低声叨念道:
“[火符·明焰]。”
——在夏洛蒂稍稍感到惊讶的目光里,明云在念出符咒的真名之后,油灯的正中便霎时冒出了一股明焰,将围绕在二人周遭的黑暗驱散了开来。而那张用朱砂写成的符咒,则在火焰升起之后,在明云的手中缓缓化作了支离破碎的碎屑,最终彻底消融到了空气之中。
“这就是戍剑人所使用的符咒之力吗?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亲眼所见了,但每次目睹,但完全感觉不到任何调动了元素力量的痕迹呢…真是奇妙。”
“现在可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了吧…麻烦你先把自己那旺盛的求知欲压回心底,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任务上。”
见夏洛蒂对自己施展术式的模样似乎两眼放光地看入了迷,明云连忙用冷冰冰的语调打断了前者半道萌生而出的许多思索,将她从自我的世界中拉回到了现实来。
“嗯…嘛,反正你跟我都已经约定好了,那我就暂时在这方面维持一下自己的矜持好了。”
“不是,保持自己的矜持难道不是必然的事情吗?真亏你刚才在小船上还敢自称自己是个淑女啊…”
尽管现在好像并不是谈论这些没营养的话题的时候,但明云还是习惯性地对着夏洛蒂的辩解吐槽了起来。
而面对着明云不带情面的话语,夏洛蒂也只是以轻咳缓解了一下自己尴尬的处境,随后迅速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赶紧往前走吧,我已经感觉到元素残留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了下一个楼梯了,所以这一层船舱,应该暂时没有什么仔细搜查的必要。”
“你说归说…但别在我后面推着我走啊。万一前面有埋伏的话,难道你想要拿我来当肉盾吗?”
在又经过了一段不合时宜的对话之后,笼罩在油灯环形光明中的二人才重新往船舱的更深处迈出了前进的步伐。在摇摇晃晃的灯光中,只见二人经过的船舱房门皆像阖上的棺木一样紧紧地关闭着,期间并不存在着任何一个例外。
但看起来有惊无险的探索却并没有维持多长的时间——在明云提着油灯,依据身后夏洛蒂的指示在一片漆黑的通道中率先行进时,他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值得令人注意的景象,在过道的中央突然停下了脚步,让拿着法杖紧跟在身后的夏洛蒂一头撞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好痛!…你这家伙,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就擅自停了下来啊。”
在夏洛蒂不禁顿在原地、用左手搓揉着自己刚刚撞上了明云腰骨的额头时,明云却似乎没有了任何回应的心思,只是像在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呢喃着自己身前不详的景象:
“血渍…无论是墙壁还是地板,全都涂满了血渍。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人类与未知异形打斗的痕迹。”
话音既落,明云便将手中的提灯平举到了与自己身高一致的水平线上,让那算不上耀眼的光芒更进一步地在船舱内扩散了开来。在变得开阔起来的视野里,夏洛蒂疑惑地从明云的身后微微地探出了自己的目光,但映入她瞳中的,却只有一副与明云的描述相差无几的地狱景象。
——血渍,到处都是留下了飞溅痕迹的血渍。无论是舱门还是墙壁、无论是地板还是顶上,在灯光的照耀之下,都涂满了一片乌黑且丑陋的暗红色。在由血污编制而成的画布上,碎裂的刀剑散落一地,而数道骇人的抓痕则在脆弱的木板上留下了撕裂的痕迹,让昏暗舱房里散出的腐臭味从缝隙中飘荡在了过道之上。
“…看起来不像是人与人之间所能导致的惨状呢。”夏洛蒂看着眼前这副惨像,也只是微微地蹙了蹙眉,顺便将了手中的法杖握得更紧了一些。
“看来岳岩所说的传闻也并非是子虚乌有之事…不允许被靠岸的殖民船,果然曾经存在着被感染了的船客。”
“潜藏着吞噬了大量生者的疫鬼,而且这又是碧云镇上所有人都不愿涉足的孤帆——不得不说,这种地方对于天灾使徒而言,可还真是一个绝妙的隐藏窝点。”夏洛蒂说道。
“只能说提高警惕吧。除此之外…我感觉只要越往船舱下面走的话,那阵若隐若现的杀意——就会变得越来越明显。”
在言语中对着眼前血腥的狼藉稍作停顿后,明云才重新将高举的手提灯重新拿回了原来的高度,继续听从着身后夏洛蒂的指示向着黑暗前进。但相比刚才还算游刃有余的姿态,二人的精神却在此刻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越过了那片拥挤着各式残骸的过道,并沿着走廊尽头的梯子落到了更下一层的船舱之后,二人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却突然被一道明亮的光芒所洞穿,为二人前进的方向指明了道路。
“虽然听起来好像很可疑…但元素残留下来的痕迹,毫无疑问正指向了那个充斥着日光的舱房内。”夏洛蒂一边紧盯着不远处那在烟尘中落下了光芒的房门,一边对身前的明云说出了自己最后的结论。
“…从那里传来了海风浓重的潮湿气息。也许,那个舱房的内壁已经被破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了。”
在沿着同样溅落着血渍的走廊再前进了一段距离后,二人终于走到了那道散发出光芒的门前,彼此间分别以一前一后的态势走进到了那个可疑的舱房之内——在迎面扑来的海风以及那稍显刺眼的光芒中,只见这个小小的船舱已经有一大半的面积被不明的蛮力所刨开,使得房间内剩下的寝具与杂物只得直直地面对着舱外细雪弥漫的大海——除此之外,在舱内还余留着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宛如异形破卵而出后的碎壳遗留在了原地,干瘪而扭曲的活体组织正黏连着它的边缘,从木壁一直蔓延到了二人站立之处所在的天花板之上。
“元素的痕迹在那个碎壳的上面就到达尽头了。由此看来,曾经在这里进行自我的孵化疫鬼,应该是受到了某种诅咒法术的‘指引’,最终破坏了舱壁离开了这个房间…至于这种无从分析的法术,它其实并不隶从于现有任何的法术体系。看来天灾使徒那群家伙,应该是直接参与到了唤醒疫鬼的行动之中。”
——在夏洛蒂说出自己猜测的同时,明云也只是在微微颔首后,便沿着那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坠落到海上的狭小空间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碎壳的面前。在他的视线之中,只见那干瘪的血肉犹如树木根茎一样紧紧缠绕着的角落里,放置着一张断成了半截的木床。而在木床之上,除了散落着几件沾满了血污的衣物之外,还有一本因潮湿而微微卷起纸页的日记正放置在了泛黄的枕头之上,其用皮革做成的封皮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埃。
“这里有一本像是海事记录一样的东西。”明云伸出手,将放在枕头上的日记拿到了手中翻页扫视着,但很快,他又啪的一声将其重新合上,轻叹道:“…可惜里面的内容似乎都是用地地道道的罗刹文所写成的…如果只是一些简单点的卡斯蒂利亚语或者法兰西语的话,我倒是勉强也能读懂,但这个可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之外了。”
“读不懂的话那就拿来给我吧——要看懂这种东欧诸国的语言,对于全能全知的本魔女而言,可完全不在话下。”夏洛蒂向着稍稍呆滞在原地的明云伸出了手,示意前者把那本日记交到自己的手上。
“…行吧,那就让你来读。如果看到有什么线索的话,可记得要说出来。”
明云隔着脚边几乎是悬于海面上的碎木,伸手将日记径直递到了夏洛蒂的手中。而后者在接过日记,用手稍稍拍落了封皮上堆积着的灰尘后——便开始用认真的目光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用高效的阅读速度从头到尾地阅翻阅着里面的内容。
“……”
在夏洛蒂捧着日记沉默细读时,明云也提着剑鞘辗转回到了她的身旁,始终以全神贯注的状态警戒着周围可能会发生的紧急事态。但在这短短数分钟的时间里,他除了传及耳畔的风声以及夏洛蒂那频繁翻页声之外,并没有捕捉到其它可疑的动静。
“…读完了,事实似乎跟我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出入。那个吞噬了其他船员最终孵化而出的疫鬼,生前正是就是这本日记的主人。”
在短暂的默然中发声打破了沉默后,夏洛蒂便缓缓地合上了掌中的日记,将其放进了自己携带着炼金素材的腰包中。
“就只有这么点线索?…那本日记我看起来好像也没多薄的样子,难道就没有别的重要内容了吗?”
“不要试图去质疑魔女的阅读能力。比这更枯燥更厚实的魔法书,我都能在通读之后全部一字不漏地全部记在脑海中…而这本小小的航海日记跟它们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夏洛蒂在拍落了掌中沾染上的灰尘后,重新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身前的明云身上。但在看见后者那抚颔深思的模样后,她也只能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如果你非要了解其中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的话,那我只能说——所有关于海难和疫鬼骚乱的记录里,从来就不存在着什么令人心情舒畅的部分。当然,如果你不在意时间紧迫的话,我倒是不介意一字一句地将这个悲剧故事念给你听就是了。”
“好吧好吧,就依你说的为准吧…顺带一提——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能力,夏洛蒂。只是在过去的委托里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思考,现在总感觉好像有点不太习惯。”
“你会慢慢习惯上这种感觉的。以后你要跟我打交道的日子,就算从现在开始算起,也还长着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这段日子能够稍微缩短一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