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3日,星期一,薄暮。
二月踏进自家的玄关,摘下围巾取下外套,室外的寒气借着衣缝溜进室内,转瞬间被暖气撕碎。
不过要承认的是,今年的确相比往年要冷上几分,兴许岁寒时会久违地飘上一场小雪。
上一回岐良下雪还是二月未满八岁的时候,是场罕见的大雪,宅子的草木、房屋和地面都掩埋在积雪下,池塘也结成厚厚的坚冰。
屋里屋外纯白一片,反而让葬礼添了几分莫名的人情味。
“又想起这事了……”少女自嘲地轻笑。
无论何时,当年的场景都在二月的脑中挥之不去,仿佛刻印在瞳孔深处的诅咒,阴魂不散。
“大小姐。”宅中管事的家丁前来传信,打断了她的思绪,“商大人来了电话,您要现在接听还是稍后回拨?”
来自家系的联络不是接通爷爷,而是找自己,那八成与祟有关。
“现在接过来吧。”二月心中了然,立即朝电话走去。
管事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他在尚家工作了大半辈子,现在头发已经花白。
要说的话,他看着二月长大,二月即是自家尊贵的小姐,也是自己疼爱的孙女,况且尚家、乃至整个家系这几十年来经历的变故他都看在眼里,没有哪件事不令他心疼。
除了尚家,家系中每家担任管事的家丁至少从两三代前就开始为家系服务,家里的琐碎不说了如指掌,也应当事事知晓个七八分。
“倘若是危险的任务,老爷会担心。大小姐,您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实在不行还可以拒绝。”管事不禁叮嘱,“拿不准的时候多问问老爷,有什么我能替您打点的您尽管吩咐。”
二月也早已将叁爷视作家人,她自然明白对方的顾虑。“比起祟务更重要的是尚家、是我自己,叁爷放心,我都明白的。你忙你的去吧,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不会客气。”
“好,那我去通告老爷一声。”叁爷弓着身子退出房间。
二月接起电话;“喂?商大人,晚上好。”
“晚上好。”商平缓的声音从听筒另一头传出,听不出事情的轻重缓急,“看来我电话打来得正是凑巧。”
“是的,我刚到家。”二月客气地笑了笑,“祟务遇上了什么新麻烦吗?”
“两日前青柰巷分部接到一件疑似仿形的案件,今天调查有所突破,于是转交给第一机关做进一步确认。”
“只用两天就查出线索了?”二月对此次查证的速度感到惊讶,紧接而来的是不解,“只要能确定是仿形在捣鬼第三机关都可以直接处理,为什么还需要第一机关确认?”
“这回的情况有些特殊。”
“特殊?”
“嗯——上周那件无头尸案你听说了吗?”商没有直接作出解释,而是切换了主题进行铺垫。
“您是指发生在白蒿场附近的那件?”虽说二月没有特别关注,但从警方向全城发布寻人启事起,各路真假掺半的报道铺天盖地,想不知道都难。既然商特地提起,“莫非这事与这次仿形有关?”
“对,委托人声称那具尸体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而每天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是仿冒的。”
“‘声称’?委托人拿不出证据吗?”
“没有。”听筒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大概在翻页,“报告中只写了委托人反复强调自己的直觉准确无误。”
……荒唐。
二月暗暗咋舌。
她抿着嘴,露出难得一见的刻薄。
还以为验证仿形的是怎样确凿的证据,竟是毫无根据的臆断。
“商大人,假如不需要证据只凭委托人一面之词就得让我们重视起来,那家系在祟务上无论派多少人手、费多少心思、花多少钱都不够。”少女叹息一声,不必要宣泄的嫌恶宛如水中升起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破开表面,“祟务要求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再说,警方可一直都没能查出尸体的身份,委托人是如何认出来的?难道被害人体表有显而易见的特征?
“而且这件案件的发生早在一周前,委托人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发现被害人?
“以及最重要的,仿形怎会留下尸体?
“偏偏——偏偏这具尸体就有留下的理由??”
她不禁被情绪卡住口舌,干涩地做出吞咽的动作,又一次复述仿形人尽皆知的习性,“……那些卑劣的虫子连灵魂都不会剩下。”
换做以往,二月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更何况电话的另一头还是长辈,以上言行更是欠缺考虑。
但唯有牵扯上仿形时她难以维持谦逊温和的表皮。
或者说,牵扯上静家。
商只是无声地勾起嘴角。他不追究这位晚辈的急躁和失礼,语调亦没有变化:“你说的不无道理。
“我读过送来的报告了,尸体除了服装没什么别的特征,加之委托人居住在青柰巷附近,与白蒿场相隔较远,因此她看见警方的全城通告后才注意到此事,将两件事结合在一起着实有些草率。
“第三机关理应再多调查一段时间,至少得抓住仿形袭击人的现场。”
“那……”二月张了张嘴,可对方接下来的话语驳回了她的苛责。
“不过这件事有趣之处在于委托人与被害人是双胞胎姐妹,也许她真能发觉他人无法感受到的差异。”
少女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拧起来:“商大人是指双胞胎之间独有的精神链接?虽然这种说法没有切实的依据作为支撑……”
“我曾见过一些常人不可能做到、但双胞胎却打破了常规的案例,呵呵,人脑远比我们想像中更加离奇。”商的笑声从听筒中流出,“而且我很好奇为什么会留下尸体。
“仿形‘吃剩’一事是否有特殊的意义?”
“怎么可能会有意义?我只用辨明真假再清理干净。”二月小声呢喃,垂落的刘海投下的阴影遮住大部分灯光将眼眸染黑,不过她未对商的决定提出异议,“我听从商大人的安排。”
假若只是第三机关的请求,二月轻而易举便能拒绝。可目前状况有变,是商——是德派的本家家主决定接下这份委托,那即使她怀揣不满也必须全力协助。
遵守家规、服从长辈,这些在二月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就算她或是其他晚辈偶尔会有小小的任性,但长辈——不管是爷爷、商大人还是其他家的家主,他们决策都不容晚辈置喙,他们的作为出自他们的考量。
不可挑战权威,自己只需执行。
再者,万一这次的事件果真与仿形有关——自己岂不是又能为静家做些什么了?
她似笑非笑地合上眼睑,耳畔仿佛有某个熟悉的声音在向自己道谢。
商不在意二月态度轻微的起伏变化:“好,那我们明天先去拜访委托人。上午十点来接你。”决定好出发时间,他又寒暄起来,“今年明明是你学业最紧的时候,本来应当尽量减轻你的负担让你专心学习。”
“……商大人哪里的话,为家里效劳是应当的。
“昶和子鼠二少爷在帮桃子熟悉术式和灵力,纵使不清楚短短一个月能做到什么程度,作为前辈也应当给他们留出这段时间。”二月隐隐不快,只是声音听不出什么差别。
且不论无头尸一案二月已经彻底放下芥蒂,但这事又另说。
她曾经反对过桃子加入祟务,如今纵然得到商大人的默许,她依旧认为这是错误的决定。
“说的也是,这次就辛苦辛苦你。他们有什么麻烦也只能靠你多帮衬了,我实在忙不过来。
“有任何情况也希望你及时转告我,你了解昶,他什么事都会藏在心里。”
听见商的委托,二月的心情貌似好了些。
“嗯,商大人放心,我会好好看着他的。”她点头答应,挂断了电话。
“昶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随着二月轻声低语,翠绿的左眼转变为深蓝,一粒黑色的种子坠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