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针倒转回三十分钟前。

林音替客人包装好送来修改的衣服,将口袋放在柜台下等着与客人约定好的取衣时间。

这是家单间店面大小的裁缝店,所处位置距离租住的公寓隔了两条街。左右两面墙挂满了做好的样衣,中式的旗袍、西式的礼服,甚至还杂着和式的行灯袴;中央的长桌即是柜台也是工作台,长桌后方则整整齐齐陈列着各色布料,左边装着门帘的房间是为客人量尺寸的地方。

店长是对友善的中年夫妇,林家则是比作坊规模稍大的染厂,最初与店长是生意上的往来,一来二去双方都成了老主顾。当林音和林悦两人到岐良后夫妇俩欣然同意林音来店里作学徒。

林音以前习得的女红技巧多少派得上用场,可要学的新东西依旧很多,她也曾问过林悦的意愿,不过林悦从小就不喜欢裁缝这些,于是另外谋了职业。

林悦昨晚未归,所以林音昨晚几乎未合眼。她带着浓浓的黑眼圈,不小心便走了神。

“你好。”

直到有人推开店门走了进来,率先打了招呼,她才赶紧走出柜台微鞠一躬。

“啊!您好。”

来人是名男性,里面穿着对襟长袍,外面套着大衣,戴着的窄檐帽此时摘了下来,露出左眼自眉弓至颧骨的伤疤,年龄看上去与林音相仿。

“是林音小姐?”他尽量显得客气,但仍然藏不住年轻气盛的那点傲慢。

“对……您是?”

“有人托我替你带个话,你妹妹林悦现在在东生医院。”

“您、您说医院?!”林音感到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她抓住柜台的边缘追问,“怎么在医院?林悦她怎么了?她出事了吗??”

“昨天新闻报道了一则认尸启事,你听说了吗?”

“不、没……认尸?认尸是怎么回事??”

“这具尸体的穿着成套浅灰运动衫与白色运动鞋,这些描述与林悦印象中某位亲密的熟人过于吻合,于是她决定去认尸——”男性坦率地盯着林音,目光毫无游动,只是观察对方的反应。

“为什么?”林音一无所知地歪着头,“总、总之林悦她没事,对吧??”

“她没事。我要转达的就这些。”对方瞥了她一眼,重新戴上帽子,“剩下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如果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吧。”

他干脆利落地走出店外。

不过戴帽子的男人没有就此离开,他快速拐进一旁的巷子盯着裁缝店的店门安静地等待。他的工作还未完成。

过了几分钟,林音也从店内走了出来,她穿好了外套、戴上围巾,直奔车站的方向。

见状,男人以不易察觉的距离跟在身后。

“商大人,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二月双手背在身后等在门边,“或许有必要让林小姐确定尸体是她的姐姐林音,但在此之前为什么不先控制住仿形?林音的仿形若是得知身份暴露,它一旦藏起来我们再想要处理恐怕会麻烦不少。”

“人总是容易感情用事,就算真相摆在眼前也不一定会接受。”商不介意后辈质问似的语气,却也没有直接回答。

“您的意思是,林小姐见过尸体后反而会坚信她姐姐还活着?”少女凝视着脚边的地板,回应漫不经心,“即使拒绝也无法改变现实,这又是何苦呢。”

商轻声笑了笑,只是将注意力转回手心,他右手上不知何时捏着一只鸽子形状的折纸,纸翼扇动了三次。

“是谁的消息?”二月也察觉术式激活的动静,随即又对自己唐突的疑问感到失礼,兴许这联络与本次的事件无关,自己怎么能对长辈刨根问底,“是我冒昧了。”

“无妨。是我稍早时派去监督林音动向的。”商简略地作出说明,往殓房探入上身。

“原来商大人早有安排。”但……为什么用真派的折纸?难道派去的是真派的人?会是谁?

疑问从二月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过折纸便捷,没有灵力也能使用,也许交代给家里的佣人了。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

商往殓房转身,敲了敲门,金属门发出夸张的声响。

“打扰,确认完了吗?”他抛出前置的设问却不等任何人回应,“林小姐,我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

“……什、是什么?”林悦肩膀几乎缩成一团,双手挡在胸前。

“?”同行人出乎意料的告知同样引起二月的疑惑。

“我们刚得到消息,你姐姐在来的路上。”

他的话如同向水中投入炸弹,飞溅的水花让在场的两位知情人都背脊发凉。

“你、你说姐姐现在过来??”

“这、我可没听说!商大人,究竟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信息,不止林悦,就连二月都被吓了一跳。

“呃……”在场的医院人员听得一头雾水,她小声嘀咕,“难不成这位小姐的亲人过来有什么不妥?”

“不,并没有。”商听见了对方的嘟哝,笑着应声,“只是我认为林音到这里来会有更多提示。”虽然这话没有指向,但唯有身后的二月明白他的意思。

想必商想知道的只有仿形剩下尸体的意义,一如他电话里曾说过的。

自己作为晚辈自然不可插嘴长辈的决定,“需要让旁人回避吗?”二月询问,余光投向带路的医院人员。

然而在做出应对前,“林悦!”楼道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呼喊的声线与林音十分相像,一定是林音到了。

又隔了几秒,她才从楼梯间现身。

“林悦!”林音径直朝殓房走来,她稍稍瞧了两眼商和二月就走去林悦身边,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姐、姐姐?!等、等一下!!”林悦反应不及,跟着走了两步后终于站定了身子,用力抽回手,“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才是,为什么要来这里??”林音再次去够林悦的手,却被她躲开。

“我、我……我正要回去。”妹妹将双手背在身后,仿佛做了错事。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还和那些人一起!”姐姐脸色紧绷,“你昨天不回来,甚至都没有告诉我!你知道我一整晚都在担心你吗?!

“尤其是听到你在医院……我还以为……还以为!”林音哽咽着不再说下去,她掩住脸转向一旁,吸了下鼻子。

“……”林悦想安抚林音,抬起手犹豫地收了回去,“……对不起……”但最终她扯着姐姐的袖子,道歉一句接一句与眼泪一起滑落。

一声轻微的咋舌被二月不动声色地压在阴冷的角落。“……这算什么闹剧?”少女的焦点徘徊在双胞胎和商之间。

她在等商的指示。

“看样子尸体不是林小姐的熟人,让你白忙活真是不好意思。”而商在与医院人员交谈,他放任林悦前后矛盾的行径,“我们等她们平静下来就走,不用管我们。”

医院人员看了看姐妹两人的状态,看似确实不需自己多管闲事,她关上殓房,留下“还有事要找我的话我在一楼03办公室”这句话上了楼。

待医院人员的身影消失,双胞胎的情绪平稳了些,她们絮絮叨叨着什么,二月的位置相较靠后,听不清她们的言语。

“商大人,”二月低声催促,“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还留着她们表演……您什么时候结束这出戏码?”

商也远远地观察姐妹两人的互动,“林音本可以藏起来,可她选择出现在这里,你认为理由是什么?”他饶有兴趣地提问。

“可能她在模仿林音应有的行为,但除了她打算杀掉林悦,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二月摇了摇头,“前提她真的是仿形。”

“你不相信?”

“我在困惑……她不关心林悦来认尸的动机,这不正常。可想杀死林悦明明有更好的时机,林音却甘愿冒着自己的身份被揭穿的风险露面。”

“嗯,这有违仿形的行为模式,若是她计算的结果未免过于复杂。”

“所以我们才只能依赖调查结果,真相再荒唐仍是真相。”讲到这里,二月的不满再次重演,“单论表象,除了桃子那种程度的灵视能发现破绽,就算是我也找不出仿形与常人的差异——”

假如桃子在场,以她的眼睛兴许能给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

这句话刚出现在脑海中,二月就吞进了肚子。

“倘若祟务没有听信林悦的一面之词、而是抓住林音吃人的现场,当前也不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地步。”她眼中针对祟务办事不利的恼怒迅速消退,转而变为冷漠,“——现在一如您方才说,就算真相摆在眼前林悦也不一定会接受。

“最初林悦如何咬定林音是仿冒的,眼下她就会如何坚信林音还活着。一旦她撤回前言……我们只能就此作罢。”

“即使那具尸体的身份昭然若揭?”

“即使那具尸体的身份昭然若揭。”二月依旧注视着双胞胎的背影,她不曾回避视线,“不必要为林悦分出同情和精力。”

“唉,这样看来,现在就接手是我太心急。”商略微遗憾的摸了摸下巴。

“不,我没有怪罪商大人的意思。”面对商的示弱,二月连忙低下头。

“用不着太注重辈分关系,都是一家人,你可以放轻松点。”商朝双胞胎指了指,“看上去她们要走了,我们也跟上。”

林悦和林音在楼梯口停下,林悦揉了揉冷得发麻的手指,“……姐姐。”她望了望林音又面向墙壁,漆成暗绿的墙面上凹凸不平的坑洼顺着反射光映入瞳孔。

“怎么了?”

“姐姐膝盖上我记得有痣对吧?”

“对啊,左右两边对称的三颗。”虽然不理解林悦提到这事的缘由,林音点点头,“林悦只有右腿膝盖上有四颗,双胞胎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呢。”

林悦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某些事实。

——尸体不是林音。

——那是林悦的尸体。

——那我呢?我是谁?

吱吱呀呀的齿轮在脑内旋转,多余的情感迅速被剔除、排序,思绪如新雪般清洁。

它眨了眨眼睛。

——对了。

——我才是林悦。

——躺着的那具尸体已经失去它拥有的身份。

——林悦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

“嗯……嗯,是啊。”林悦笑着附和,装模作样摸了摸口袋,“哎呀,我好像有东西落在殓房了,我去取一下。”说罢,林悦转身回来与商和二月擦肩而过。

这次二人的对话二月听得很清晰。

“呵——”先她一步发出感慨的是身边的商,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神经,商将手盖在脸上,遮掩了大部分表情,不过声音听起来相当期待,“假如两只仿形一起行动,那么它只用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就够了吗。”

“?你们在说什么……”

商不理会林音的疑问:“二月,避免误会,你陪着林音小姐,毕竟她也可能不愿承认林悦是假的。我去处理里面那只。”

“请放心交给我。”

“咦?等等、为什么……”

“没有桃子的眼睛真是不便呢。”确定商听不见自己的低语,二月自嘲地轻笑,她重新正视林音,“林音小姐,您从未察觉林悦平日里举止的异样吗?”

林音感到口渴,像是热砂中脱水的旅人:“异样……是指哪些?”

“这应当由林音小姐告诉我呀。”二月从袖子内取出一把白色雕花折扇,她缓缓推开扇子露出镶金扇面。尽管已经穿上冬装,但她的自然举止却显得恰如其分,“如果您没有头绪,不然我们去一楼的办公室询问方才那位工作人员,您妹妹刚才是否确认过尸体的右膝?”

“右膝……”林音张了张嘴,宛若泥潭里窒息的鱼,快速又小声地重复同一个单词,“右膝、右膝、右膝又怎样?!难道你想说我妹妹已经死了吗?!”

她狠狠咬了咬牙,吐露胸中的愤怒:“……我啊!我、和妹妹!是为了离开那喘不过气的家才出了远门!才到了这里!!她会改变、我会改变,我早就猜到了!!

“只是改变,就让人奇怪吗?!就让人猜疑吗?!

“只要好好交流,我会接纳妹妹的改变,她也会接纳我!”

林音踩下楼梯:“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和林悦在一起,但我不会让你们伤害林悦!”

二月不为所动,依旧从容地伸出手臂挡住道路:“我不能让您过去。”

“什么意思?那是我妹妹啊!”

“嗯——没想到仿形真的能只凭一部分身体拟态。”商拍掉衣服表面沾上的尘埃走了出来,“剩下尸体是偶然的产物——不过我收到了有趣的新消息。”

他手上捏着一只折纸的白鸽,与先前光是扇动翅膀的状态不同,这回折纸上的光正在散去,大概刚结束通讯。

“林音小姐有兴趣听我转述吗?”商眯着眼睛,笑容却像指控,“无头女尸被发现那天清晨,有人目击了身着相同服装的女人,由于目击者并不认识她,所以认尸一事与他无关,但唯有一事令他一直耿耿于怀——

“林音小姐,你认为是什么事呢?”

林音睁大了眼睛,她慢慢后退,与二月拉开距离。

宛如抽丝剥茧,商继续陈说:“他那天见到的是双胞胎。”

“即是说,林悦死的时候和林音在一起。

“而尸体只有一具。”

“噫……”赶在“林音”尖叫逃跑前,二月已将扇缘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

刀锋般锋利的边缘在林音脸上切出平滑的伤口,粉色的血液四处飞溅。

“——”二月的瞳孔微缩,随即厌恶地皱起眉头,“真恶心。”

林音慌不择路,脚下踩空跌倒在楼梯上。

二月抛出折扇,金砂构成的扇钉融化,扇片分离,每一片在仿形意义不明的叫喊中反复挖凿它的身体,直至挖出浑浊的祟核。

核沿着楼梯滚落,滑至她的脚边。

“澄大人,您看到了吗?”

少女喃喃自语,碾碎了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