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3日,凌晨。
圣莉安娜女子中学内警鸣不断。
在确认露贡失踪后,学校当即强行遣散全部教师与学生,全员都带着少量行李踏上马车,暂时转移至离学校最近的连山县。校方前日在连山县准备了临时设施,虽布置匆忙,但总归能提供基础以上的保障,本意为无法立即回家的师生减少不便,眼下恰好派上用场。
莉雅随着学校一同转移决定次日回家,而既然要到校外,桃子、昶以及朝巢三人就不用再纠结学生的身份,遂与莉雅分别。要蜕掉校服换上普通的衣服桃子多少有些不舍,昶则相当爽快。朝巢溜进自己的房间拿走一部分物品,剩下的以后再作回收。
接着三人去连山县另一端借宿。尽管只是个小地方,但由于女子中学的学生和亲属经常光顾,连山县正往观光旅游的方向发展,旅店与商铺比比皆是,指不定还有些岐良不常见到的稀奇玩意。
三人租借到的房间是三室一厅的套房,估计是为迎合那些有钱人挑剔的喜好特意修建的。嗯,费用由昶承担。
“不过我没想到你还会改变年龄……”桃子将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放在玄关的置物架上,“鹿宴都能做到吗?”
“毕竟鹿宴的寿命很长,总是保持同样的外观很容易被怀疑呀。”朝巢毫不客气倒向沙发,双臂展开扶着靠背。她此时的模样成熟了不少,眼睛的形状从圆润变得少许狭长,下垂的眉角带点慵懒,头发从齐肩延伸至腰际,胸前亦呈现称得上丰满的起伏,服装也换成相称的低领毛衣,海军风格的驼色外套随意丢在一边。
也难怪三人半夜提出住宿也没引起店员的疑虑,怎么看都是家中的长姐带着自家的弟弟与妹妹前来参观学校。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礼仪全扔了。”昶撇撇嘴,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希望你多少遵循客人的礼节,至少在意一下别人的眼光。”
“有什么好在意的?这里不就我们三个。”朝巢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带着一脸调侃的意味,“哪是什么‘别人’,你不就在说你自己吗?哎呀,也是啦,再怎么怪胎也是青春期萌动的男生嘛,桃子你可得小心这家伙。”
“……这与桃子什么关系。”昶磨磨蹭蹭地回应,不太想理会对方。
“事到如今你还在装傻?”朝巢装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掩着嘴唇,“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把莉雅迷得团团转,但我能看出桃子目前不是这么想的,假如你想对桃子也做什么的话,我当然要提醒桃子小心点了?”
“我都未曾料到有这种方法,你要体验一下?”少年眯着眼睛,却没有笑容。
“哇哦,太扭曲了——这小子根本不把别人的好感放在眼里耶!”朝巢打了个响指。
昶不由得咋舌:“有个地方叫‘拔舌地狱’,肯定很适合你。”
“呃、哎,那个,拟天竺你有好好收着吗?”桃子及时插嘴,中断这莫名其妙蔓延的火药味。
“……”明白桃子的好意,昶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从挂起的外套口袋中取出一颗网球大小、由金丝编织的虫茧。丝线一层层抽离露出其中蝴蝶外形的人造祟,拟天竺在他的手中悠闲地振翅,“就算我不将它抓起来,它也会一直跟着。”
“真奇怪……”桃子盯着泛光的鳞片,由衷感慨。
当她与昶和朝巢一同发现拟天竺时,即使本能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但这似乎又与桃子的生活相距甚远,令她抓不住实感,仅仅一味机械地接受故事发展,任由环境将事实烙印入海马。
现在桃子有足够的时间来反刍,她回想起拟天竺出现的情形:当昶朝它伸出手,拟天竺并不同于普通的昆虫那般躲避,相反,它竟主动停在少年的指尖。
仿形是为了吃人而制作的祟,桃子难以细数它杀死了多少人,可从中诞生的拟天竺却宛如为了被注目、被捕捉、被利用,不隐藏身形、不掩藏亲昵、不避讳亲近。
一想到这点桃子更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祟务在收集拟天竺,所有不明底细的人都变成了与制作者分享成果的共犯、消弭证据的帮凶。
“那……那祟务究竟是怎样的,像我们一样被蒙在鼓里?还是说整件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少女握紧手心,撑起眼睑看向少年的脸,“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忽然注意到随之而来的揣测,又严肃地退后少许,“家系也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没质疑过?”
拟天竺似乎受到惊吓微微腾空,昶抬手接住:“我不能保证家系里其他人对拟天竺的出现毫无警惕,但我的确不知道拟天竺由仿形变化而来。”
桃子无言地在昶与祟之间打量。
“你跟我一起去隆家告知舅舅,大概还会正式通知所有人。”昶安排明日的行程,令金线重新聚拢,缠绕成笼装入拟天竺,“虽然之后会产生很多问题,但这种东西,家系不能用。”
少女挑了挑眉,仔细想想昶见到拟天竺的反应与自己别无二致,加上一起去隆家报告他没办法搪塞。“好吧,这事一定要原原本本告诉你舅舅。”桃子勉强点着头,往其中一间房间走去,“那我去洗澡睡了。我选这间应该没问题吧,你要哪间?”后一句她是看着朝巢问的。
“嗯,桃子选你喜欢的就好,我很随意的~。”朝巢仍靠着沙发,向桃子挥挥手。
“你也太不信任我了。”昶则不满地抱怨。
“都是你平时给人留下的印象!自己好好检讨一下才对!”桃子从门缝里吐槽,关上房间门。
昶沉默几秒,收起拟天竺,走向最左侧的房间。
“哎!那间我要了,你可不要和我争。”
“……啊??”对于朝巢唐突的要求,昶不予遮掩自己的厌烦,“你怎么回事……”他回过头,殊不知朝巢几时站在身后。
少年立刻后退半步,金砂溢出指缝,转入防备的态势。
“你做什么?”他瞥了一眼晃晃悠悠爬上右肩的拟天竺。
“哎哟、冷静点,我可没盘算袭击你和桃子,或是抢走那只祟。”朝巢双手举在胸口,像在驯服不听话的马驹,“我只是想问——
“你为什么对桃子有所隐瞒?”鹿宴歪着脑袋,轻声耳语,“你们不是同伴吗?”
地上铺着地毯,听不见桃子在房间里的动静,大概避免桃子听见她才贴近距离。
“我说的是事实。”
“一部分的事实。”朝巢简短地拆穿少年的场面话,“你没正面回答桃子的疑问,只是将自己从中摘得干干净净。”
“那又怎样?”昶兴致缺缺地挪开目光。
“哎呀,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朝巢垂下肩膀,“好歹我们也算萍水相逢?桃子和莉雅这么可爱的孩子,看着她们被卷入什么大事件中总会替她们担心嘛。”
“即使如此,也轮不到你这只祟来发问。”昶剥下依然趴在肩上的拟天竺,向隔壁房间移动脚步,“你想要这间,就让给你了。”
“好吧,你们人类的事我就不掺和了,况且刨根问底对我没好处。”朝巢摊开手,表示放弃,“你计划什么时候让桃子知道事实的全貌?”
昶拉开房门:“这不是什么秘密。她问,我就答。”丢下话语,进了门内。
少年略过的部分对于熟悉祟的人而言,无疑是首要关心的重点。
——拟天竺是人造祟。
——人造祟必定有组成核心的术式。
桃子刚接触祟不久,哪怕她记得人造祟的概念,不代表她能条件反射性地去思索术式种类与结构,忽视这点无可厚非。
拟天竺的情形与仿形不同,祟务手中握有大量样本,构成的术式早已解析完毕。
除去捏造外壳、维持运动的基础术式,拟天竺的核心只有两种:灵子储存术式和,灵魂分解术式。
拟天竺里大量的灵子来自灵魂,这一情报只有总长、研究部、家主与家主候选人知晓。
——没有人好奇过拟天竺的灵魂从何收集而来吗?
或许有,又如何?
为供应第三机关所需的大量灵子,来源不可或缺。
换言之,所有人默许了灵魂的消耗。
直到今天,这层若隐若现的薄纱终于被揭开:蝴蝶飞舞在阳光下,吮吸着尸体腐烂的脓液,产下剔透的结晶。
不过桃子对这些尚不知情。
她现在有更在意的地方。
“连山县……连山县……”桃子换好了睡衣,嘟哝着走出浴室,“好像哪里听过。
“对了!不就是子鼠的大哥发生事故的地方吗?”想到这里,她果断地走去拉开房门,“既然来都来了,就趁此机会让昶把来龙去脉讲清楚!”
起居室谁都不在,每间卧室的门上都挂着门牌,用途为暂住的亲朋好友分辨彼此房间,其中一间写着“鹿宴滚远点”,一定是昶的房间没错。
难得一见昶坦率地表达情绪,桃子狐疑地拧起眉毛。
莫非他们之后又吵架了?
她举起手,却在指节落于门面的霎那突然反悔。
……昶他会说吗?而且将子鼠排除在外擅自打听妥当吗?
只是现状容不得她撤回,大概是门未锁上,房门发出轻微的“咯恰”便自己打开了。昶刚脱下上衣,站在房间中央与桃子面面相觑。
仅仅一弹指、顷刻、瞬息或是别的什么,念着般若波若密心经的杂念在桃子的神经上全力冲刺,毕竟以往在家里从来相安无事,少女感觉自己的脸颊快被这突发事件烫熟了。
“你、你!你怎么不关门……”桃子慌忙使自己的视线不落在昶身上,而展现在眼前的信息却迫使她将责难吞了回去。
少年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胸骨延伸往下,分成好几段埋进耻骨,上臂、肋骨与侧腹也留着数道长短不一的缝合痕迹,环绕着身体一圈又一圈。
桃子一时语塞。
仿佛自己做了错事。
“没上锁是我的问题,但请你先出去行吗?有话稍后再听你讲。”昶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拿起扔在床上的睡衣下起逐客令。
“呃!我、我在外面等你!”少女一个激灵转身扣上门。
“嗯?你们怎么了?”朝巢听见对话声,自房间探出头来,“桃子你脸很红噢?”
“没、没有!什么都没有!”桃子双手背在身后,靠着房门用力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
“噢——”朝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掩着嘴角揶揄,“你们玩得开心嘛?居然把我丢在一边,哎,我被排挤了……”说着抹了抹眼角。
“不是,都说什么都没有啦!!”
“那,你们在讨论什么?”
“与你无关。”昶打开房门插入对话,此时他已换好衣服。打发掉朝巢的追问,昶侧身为桃子让出空间,“进来说。”
“好、好……”桃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气势。
朝巢耸耸肩,重新回到卧室。
少年关上门,偏了偏头:“什么事?”
“呃……”桃子窘迫地抓了抓鬓发,为缓解尴尬,少女将本来取消的关于月阳的话题重新搬上台面,“我想起子鼠说过他大哥和你一起出任务的地点就在连山县,所以想问问当时的详情。”
“你要代替他来问?”
“不,我没这个打算。”少女否定了对方的猜想,她低着头,“我敲门前的确是想问的……但只有我提前知晓又有什么意义?
“子鼠他大概还没做好了解全部的心理准备,才没能问你。我身为旁人,难免会站在高处俯视他的行动,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嗯。”昶随口应着,示意在听。
“再说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回答,你从不在我们面前提他大哥任何事……这不是在茶余饭后的闲谈里轻描淡写讲得出来的,恐怕你也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哈、哈哈。”昶貌似被桃子的话语逗乐,他克制地笑了两声,“我可没有你们那么纤细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你总这样,谁都猜不出你在想什么。”桃子皱着眉头,踌躇着开口,“……那么,那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你刚转学来的时候天气那么热,你却穿着长袖,也是因为这个?”
“我不喜欢谁都来好奇而已。”少年挽起袖口,露出其中一条缝合线,“我生来与祟亲和,这导致了诸多麻烦,比如它们附身在我身上时容易相互融合,或者我的思想可能被祟影响,这些是为了矫正体质进行的手术。”
“咦?但你现在不也……”
“对,手术没什么用,甚至亲和性增强了。”昶放下袖子,漫不经心地陈述过往,“我不会把所有起因都归结于共生的祟,但我与你们之间的差异确实存在,不必把你的想法代入我的立场。”
“可是……”桃子想要反驳,咬了咬嘴唇又作罢,“这些……子鼠知道吗?”
“我和他又没住在一起,他怎么会知道?”
“那、那你舅舅呢?会长呢??会长她那么关心你……”
“你有些误解。”昶没辙似地叹息一声,“二月姐并不喜欢我,我也很讨厌她。”他拧开门锁,驱赶房间里的客人,“没别的话要说就快去睡吧,我累了。”
“咦?但、但你说——”桃子仍在消化昶给出的讯息。
“不重要的家庭关系。”昶拉着桃子推出门外,“晚安。”
少年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