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天竺的移动轨迹杂乱无章,但有三处较常发现的聚集点:

一处在岐良与都海的中途,红桐岭附近;

一处于岐良向西数十公里的废弃村子,以前叫吠石村,后来由于河流改道,为数不多的村民选择了搬迁;

最后一处靠近里津,挨着芸香镇。

距离花歌最近的是废弃村子,大致辨别方向后,少女向正确的方位前进。

祟务为方便回收拟天竺,在离开棚屋区数里的地方设立了歇脚点,机关人员能够租借马匹或板车,省去不少徒步的劳累。

总部的马厩饲养着马匹,方便所有人练习骑术,所以第三和调查组的人基本都会骑马。

每次第三的人员前往村子时会顺势修补从前村民开辟出的小道,因此也可依据路边的杂草来判断上次巡查是几时。

花歌同往常一样经过歇脚点,管理歇脚点的大叔不知为什么站在门前,朝着通往村子的路口张望。驻在这里的并非祟务的人员,只是或多或少了解祟务的职能范围,在此基础上雇佣来管理这条履带上的齿轮。

“下午好。”花歌远远地便向他挥着手。

“噢,下午好啊小妹妹!”听见招呼声,大叔回身过来,“你也系打算去村子的咩?”

“嗯、嗯,对呀。”他的话带着口音,少女勉强听懂,朝道路前方瞅了瞅,“你在看什么?难不成有谁先过去了?”

“系啊,来了几个穿着体面的人,坐着马车。那马车华丽得很,还镶着金边咧!我在这里守了这么几年还是头一次见,好像驾车的都是随从?车里的人没露面的。”大叔指着村子的方向,眼前的砖石路尽头绕着圈被山体遮挡,“他们也不问路,借了水喂饱马径直过去了。”

他收回手,不解地挠挠头:“我提醒他们前面只有个没人住的村子,别的咩都冇,他们就说他们知道,称自己也是祟务的人,原来你们那里还有这样的贵人?”随即又像找到自洽的解释,大叔自顾自地点点头,“不过也是,会打这儿过的从来也就你们祟务了。”

花歌起先与他露出同样疑惑的神情,可听着对方闲闲碎碎的讲述,她的嘴角很快耷拉下来。

她一言不发钻进一旁的马厩,牵出马匹、整顿马鞍。

这里的马匹、车辆、建筑、地皮都属于祟务的财产,大叔只负责照看,花歌要借用他自然没意见,他不忘好意提醒一句:“你也要去?但他们差不多该返程了,你用不着……”

大叔的规劝有如起跑的发令枪,不等话音落地,少女狠狠咬了咬牙,跳上马背斥声追赶上去。

衣着精致、带着随从、驾着马车,怎么想先行于自己前往吠石村的定是家系的人。

“那些人到这里来做什么??”花歌努力思考他们行动的理由,但脑子里除了烦躁别无其它,“回收拟天竺是我们的工作!他们发什么神经??自认为身份高贵就能到处掺和??真是多管闲事!!”

接着她想到某个或许会出现的人物,烙印一般刺入眼底的红发,那个自己憎恨不已的少年、那只披着人皮的牲畜。

“……呵、呵呵……他最好在。”花歌不由得拽紧手中的缰绳,面部紧绷的肌肉牵强地拉出扭曲的笑容,“带着随从又怎么样?不是一个人又怎么样??

“我一定、一定要剥他的皮!挖他的眼!!

“让他生不如死再宰了他!!”

少女出发得终究较晚,马车早已在村口停稳,一名佣人留着看守马车,其余的三名被遣去角落搜索拟天竺,他们翻找着残垣周遭的杂草和灌木,上蹿下跳。

至于车内的两名乘客,一位踏着悠然的步伐在村庄逛庙会一般走走停停,纵然路面因无人修整而坑洼不平,她也未表现出狼狈;另一位则出于礼节跟随其后。

村子的中央区域有一口荒败的枯井,走在后方的灰绿发色的少年已经是第三次见着它了,而领在前方的前辈似乎终于对枯井提起一丝兴致,她谨慎地挽起垂下的袖口朝井中瞥了瞥,里面却是漆黑一片,自然丧失了兴趣,她拍拍袖子继续绕着圈等佣人们搜索的回报。

“呃,那个……二月小姐。”少年见对方丝毫没有返程的安排,总算忍不住开口建议,“依照祟务从前的记录,这处村子每个月平均收集一两只拟天竺,恐怕我们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收获,不如就此先回去如何?”

“不着急,让他们慢慢找吧。察跟着他们,应当不会有疏漏。”二月的回答温吞,“今日我们来的目的除了捕获拟天竺,最好能找到一些与之相关的线索。我想你也明白,这事得赶在祟务察觉前办妥。”

“啊、嗯,我明白。”少年许久未使用如此客套的言谈,露出几分生硬和窘迫,“最初提议使用拟天竺的是祟务,我们不能确定祟务到底知道多少拟天竺的底细,所以才背着祟务来这里……

“我过意不去的是其他几处也需要家系过去,可真派有灵力的后辈只有我,南雁年龄尚幼,长辈又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得麻烦德派多增援人手。”

“这样说你可就见外了,真派与德派都是同一立场上的友人,况且德派行动的同辈也只有我与昶二人……”二月轻轻叹了一声,仿佛担心似的缀上桃子的名字,“唉,昶与桃子二人去的红桐岭附近,那里地区偏僻,又路途较远。

“昶也就罢了,他不是第一次前往那样的地方。我担心桃子的负担会不会太重,希望桃子她不要太勉强,毕竟她非家系长大。”

“桃子她肯定没问题。”少年未听出对方言语中徘徊的意义,单纯对同伴的力量表示认同,“而且还有……昶跟着,他比我更擅长应付突发情况。”他极少称呼昶的名字,在转换称呼前卡了壳。

“……你转学去北观差不多五个月,你们的关系似乎比以前好多了。”二月清楚子鼠对昶的成见,因此更加惊讶他态度的缓和,“莫非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呃,这个,多少发生了些……”子鼠脑中首先跳出人偶那时的情形,但二月依旧摆出讶异的神情等待少年的下文,看上去对此并不知情。

将桃子与莉雅的能力暴露给二月是否明智还有待商榷,他连自己的父亲端殷都未曾告知,于是急忙转移了话题,“也、也没什么,您比我了解他,昶挺聪明的,考试的题目几乎难不住他。对了,芸香镇附近是谁去?”

“那里交给商大人,汤槐才八岁,年龄太小,经验也不足。”二月并不追问,她没准备真的从子鼠口中问出些所以然来,跟着切换了主题,“商大人检查地点后再与令严端殷大人一同前往总部,恐怕届时才是重点。”

“您说的没错。”子鼠严肃地垂下头,默默为自己的父亲加油鼓劲。

商与端殷前往祟务,主旨在于同祟务收集拟天竺一事撇清关系。

尽管支撑祟务运转的绝大部分活动资金都由家系提供,甚至研究部的诸多研究的理论基础来自家系世代沿袭的成果,这却无法为家系在祟务中夺得相应的话语权。

与光鲜亮丽的外表相反,家系更多担当着听众的角色,他们没有被赋予推行某项决策的权益,手中紧紧拽着为数不多的否决票。

这涉及到祟务设立的初衷:集中管控灵力与术式、监督兼警惕家系的言行。

可事实是,打从一开始,上面就拒绝了为祟务、为家系拨款——

换句话说,“为祟务提供资金”本就与家系自身的意愿无关。

或者,视野再退一步,“设立祟务”这项监察机构的本质,即是家系从日益狭窄的生存空间内勉强争取来的救命稻草。

家系就像全身瘫痪的脊髓灰质炎病人,竭力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用尽讨好的方法乞求他人维持铁肺的循环。

那么,仅仅嗅着利益而来的鬣狗能委以几分信任呢?

他们从不相信祟务。

如今他们行动的理由唯有一个:入手情报、限制祟务、掌握全局,仅此而已。

“哎呀,今天运气真不错。”二月察觉一丝迹象,在做出说明前迈出步伐,“村口的佣人找到一只,我们过去吧。”

“好。”少年点点头。

村子很小,不过绕过前方一座矮屋残骸的功夫,就见到佣人恭恭敬敬捧着暗色的蝴蝶状昆虫、站在高度及膝的杂草中等待的身影。

待两人靠近,他将人造祟奉给子鼠,子鼠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的木匣,大小刚好能装下一只。

收检妥当,少年把装着拟天竺的盒子递给二月:“这样应该不用担心样本数量不足……”

“你们这些该死的土财主——!!!”子鼠的话被少女的怒吼盖了过去。

一名头发乱糟糟、穿着第三机关制服的女生从村外气势汹汹朝二人冲来,她不由分说,伸手便去抢夺二月手上的木匣。

二月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向后侧身避开的同时抽出扇子,“啪”得一声,不留情面地敲打在来人的手背上。

少女扑了个空,趔趄地掠过两人身旁,不巧又被地上凹凸不平的碎石绊个正着,她重重地摔倒在地。

“呜……”红色的流体从脸颊的擦伤溢出,少女深吸一口气,忍痛撑起双手,愤愤然瞪着二人。

“土财主?哼。”二月微微打开扇面,半掩着脸,“这个难堪的小孩是谁?”

她俯视着趴在地上汲汲起身的闯入者,谈话的对象并未指向任何人。

倒是子鼠对眼前的女生有几分面熟,他认真端详对方的脸,想了起来:“是……花歌?”

“你认识?”二月收拢扇面,摆出些许客气。

“不,我听说她是尹一的亲人。”子鼠给出不确切的答案,但比起花歌的身份,他更不确定德仁的大小姐是否在意这个情报,“呃……您记得尹一吗?当时作为向导一起去连山县的第三机关人员。”

“那是自然。”她礼节性点着头,然而二月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她用扇板稍稍敲了敲手心,才开始追忆子鼠谈及的事件信息。

只是这些琐碎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巧了不是?”二月感叹,视野中却没有花歌,“祟务理当为尹一体面下葬了吧,怎么你还有这么大怨气?”

“呸!谁让你叫尹一哥的名字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花歌顾不上满身的尘土再次去抓匣子,右手还留着一道扇子的印记,“拟天竺是祟务的!把拟天竺还回来!!”

可惜她的行动被佣人阻挠,“你这小鬼!居然敢对大小姐无礼!”找到拟天竺的佣人驾着花歌的手臂向后拖,让她与二月保持距离,“什么祟务的东西?都是家系大人们积累的成果!真是不知好歹!!”

“放开!放开我!!狗东西,放开我!!你们这群小偷!!”

“这死小鬼……!脾气真倔!”花歌挣扎的力道比他想象中更剧烈,他朝其他汇合来的佣人求助,“喂!你们快点搭把手按住她!!”

“啧!家系的狗奴才!仗着人多就觉得万事大吉了吗?!”少女被愤怒冲昏了头,发言显得口无遮拦,“别以为你们多了不起!我看家系还能风光多久?!等祟务处理了家系,你们接下来有的是好日子过!!”

“你这……!!”一名赶来的佣人听罢花歌的言辞,忍不住扬起手。

虽说花歌的态度过激,但她除了嘴上嚷嚷,没有实质伤害。

子鼠刚要出声制止。

“行了,放开她。”二月将木匣扔了出来,匣子磕磕绊绊地朝花歌的方向跳了几下,停在对方眼前,“第三的老鼠没了拟天竺便登不上台面,将残羹剩饭看得贵重也情有可原。”

“你、你说什么——?!”少女大声质问,左右冲撞着试图摆脱佣人的牵制,未果,她又嘲笑道,“第一机关的家系大人们有灵力多么不得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呢!!麻烦事都交给我们,自己只顾着怎么从平民手中抢走血汗钱!”

“这天色看起来要下雨。”二月则不理睬花歌的叫嚷,她掸掸衣袖,“走吧子鼠,暂时不会有拟天竺出现了。”

“就因为你们无能,所以连山县你们才死了那么多人!”少女继续向二月的背影肆意地抛洒怨恨,“死得好!!死得真好啊!!

“你们等着吧!很快你们全都会死!!”

“——!”少年听着,倏得握紧手心。

死得好?

她竟敢说月阳哥死得好……??

他以自己都未曾注意的速度拨开团团拦住少女的佣人,一把拽起对方的衣领,脑海中接连闪过与兄长一同度过的琐事片段。

就连月阳曾经“与第三机关好好相处”的教导,都无法阻止少年挥出拳头。

“真典子鼠!”沉稳的呵斥穿透空气、穿透子鼠的耳蜗,同时蒲公英般轻盈的祟挡在他眼前。

纤长的绒毛包藏着眼球、瞳孔犹如镜子倒映着子鼠的脸,少年瞥见一张的抛却理智、掩埋在愤怒下的面孔。

这迫使他冷静下来。

先不论子鼠冲动攻击花歌、为第三机关落下口实的可能,若真动了手,他恐怕会为揍了比自己年龄小的女生而自责好一阵。

子鼠松开花歌,后退半步:“对不起,我——”

“哈哈哈!!真典家的,你装什么好人??”少女因挑衅失败而歪曲的嘴角露出锐利的犬齿,她发出尖戾的大笑,恨意在紫色眸中无声地燃烧,“尹一哥是因为你们才死的,是你们害死了他!!

“你哥是杀人犯!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