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二月的目光从花歌脸上移开,少女的指摘空洞无物,令她暗暗发出嗤笑——

“将罔天与惑椿放置不顾,被杀的都是连山县一带的平民,与家系何干?况且第三机关能派上用场倒也轮不着家系出面。遗憾的是无论罔天与惑椿杀死多少平民,最终都会演变成家系的过失。”

——只是她说出口的是另一番话:“连山县一事是场大混乱,妄想从那片狼藉给谁定罪根本不可能,哪怕唯一活着回来的昶亦难以指清全貌。兴许尹一也动手伤了几人。”

“臭女人!你说什么!?”

对方不理睬花歌的谩骂,转身往马车走去:“走吧子鼠,与她讲解再多也无济于事。”

子鼠杵在原地,他仍在思忖花歌的怒火。

“……我只考虑到月阳哥、只考虑我自己如何痛苦,却忘了你也是同样的心情。”少年垂下头,“抱歉。”

“——”花歌未曾期待得到回应,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子鼠跟着二月乘上马车,几名佣人也放开花歌,驱赶马匹离开村落。

马车晃晃悠悠碾过崎岖的碎石,二月透过马车车窗的狭缝瞥见穿着第三制服的少女捡起地上的匣子,便放下窗帘。

少年也从窗外抽回被遮挡的视线,他稍显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花歌没有出现,我们就能有两份样本了。”

“不妨事。”二月挽了挽落下的发丝,似乎毫不在意,“另一只你收好了?”

“是的,在这里。”子鼠取出一只扁平的木匣,与扔给花歌的那只外形相同,匣内同样收纳一只拟天竺。

二月和子鼠两人早在花歌到达前就找到一只。

他盯着匣子的纹路思索几秒:“二月小姐,您迟迟不离开吠石村,是为了等第三机关的人出现?”

“对。”二月不必向少年隐瞒意图,她点了点头,“能否得到第二只拟天竺并不重要,我们必须做的是赶在祟务采取行动前表明态度:家系在得知拟天竺来源后十分重视,并立即着手调查。

“第三对祟务足够忠诚,会将这个消息替我们带给祟务。”

“但假如祟务借题发挥,认为仿形与拟天竺至始至终全是家系的阴谋,反应如此迅速是为了湮灭证据的话……?”

“所以我们才来收集样本,证据总得抓在自己手中不是?”二月笑盈盈地解答子鼠的担忧。

“您说的对。目前所有拟天竺都在祟务管辖之下,等他们合作太被动。”子鼠表示理解,他看向一旁,“我在想,如果我们再关心第三机关的人一些,他们对家系的成见会不会不这么深?”

“花歌宣泄的那些不过在迁怒,你不必往心里去。”她注意到少年的消沉,“我们都明白你和月阳究竟是怎样的人,不管第三如何议论都不会改变。”

谈及此处,前往现场的回忆浅淡地摇曳在嗅觉表面——清新的草木气息溶解在潮湿的水汽中,混杂浓郁的腥味与腐臭,以及野狗之类的动物前来觅食剩下的痕迹。

“山中的野兽循着气味捡了残肢走,严重的,尸体被叼去大半。若是死于惑椿蛊惑,它还会挖去死者大脑。

“为刑怜殓尸那会儿,仁家也是好不容易把空空如也的颅腔填满,才让榴芙姨母的心情平静下来。”本是宽慰子鼠的寒暄,却让二月陷入沉默。

她随家人沿着山路前往事发处,祟务人员将尸体列在村口的广场。

九月初的蚊虫格外活跃,蝇蛆从眼窝爬出,在死者面部留下坑洞。

那副丑态。

无论身处彼时或是此刻,二月仅仅一瞥——宛如散漫的射线探出棺椁的边缘,照映阴暗中澄腐朽变化的面孔——几乎将表皮击碎的怒意搅起一阵耳鸣。

澄大人她可不会——不能变成这副模样!

那显眼的静脉是什么?那浮肿的脸颊又是什么??失去弹性的肌肤、突起的眼球、肿胀的腹部、脱落的毛发、溃烂的创口、散落一地的内脏——

万一,万一她与这片烂泥混为一团、万一自己再也见不到澄了?!

 

幸而昶没在那莫名其妙的地方丢了性命。

他得活着。

“谢谢二月小姐,为月阳哥辩解。”

子鼠的道谢拉回二月短暂的神游,他怀着歉意、感激与放松,挤出笑容。

“哪里的话。”二月摆摆手,“接下来各家都有的忙,除夕扫墓就麻烦你代我和昶为月阳上柱香了。”

“唔,好。”少年没有推诿,认真答应下来。

往年两派会找时机相互登门拜访,算是惯例,但今年想安心过年恐怕很难。

马车外的寒风掀起窗帘一角,远处山峦的影子挤进视野。

从连山县那场变故开始,年末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压缩在一起让子鼠感到沉闷。而就像印证这是注定不同的一年,苍白的天际浮现淡紫色的云层,是下雪的预兆。

随着指针推移,当日傍晚,柳絮一般的结晶稀稀落落从高空飘下。

雪花没在岐良市内的地面留下身形,一坠地便化作水痕。

尽管岐良很少下雪,子鼠仍旧对雪没什么印象,依稀记得十余年前自己曾患了重感冒,月阳哥捧了只白色的小球进来,球的顶上插着两只耳朵似的枯枝。他把雪球留在床头,自己来不及触碰那团新奇,迅速被暖气融化。

“诶!这里的雪积起来了耶!”一下马车,桃子就像小孩一样,兴奋地跑向花圃内薄薄一层堆积的白雪,“哈哈!好冰啊!和冰箱里冻出来的冰块完全不一样!”她抓起地上的积雪,捏成球状,朝身后两名同行人招手,“哎,你们发什么呆啊!”

子鼠从记忆中抽出意识,“我没发呆。山里气温比城里低许多,所以留下来了吧。”少年凑上前。

“喏。”桃子把雪团丢给子鼠。

子鼠下意识接住,但锐利的寒意刺得他连忙松了手:“好、好冰!”

“这不就掉地上了嘛!”桃子嘴上说着,又随手捏了一只丢了过去,“嘿!看招!!”

“哇!你做什么!”子鼠躲闪不及,被甩个正着,他也捞起灌木丛下的雪花,连带着枯叶和草根一起洒了回去。

昶瞪着两人拿着雪扔来扔去,他哆哆嗦嗦打了两个喷嚏,先一步迈向主屋。

不过一团雪猝不及防砸中他的脑袋。

“好!好球!”桃子摆出胜利的姿势为自己欢呼。

昶撇撇嘴,伸手打算回击,但头上的雪掉进衣领害得他一个激灵:“……冷死了,我不玩。”说罢继续往大门走去。

“切,这人好没劲。”桃子叉着腰朝子鼠吐槽。

等候众人到达的佣人较为年长,三人的举动令她想起自家小孩,忍不住扬起嘴角。

“咳、咳咳!”注意到对方的笑容,子鼠红着脸清清嗓子,“苏山老先生应该久等了,桃子,我们先进屋和他老人家打声招呼。”

“诶?呃、嗯,对!”桃子生硬地追上昶。

津泽一带遍布丘陵,这座独栋也选在了矮矮的山腰上,岐良以北、远离市区。

“玄关的装饰真有意思……”桃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天顶倒垂而下的孔雀尾羽,压抑着想伸手摸一摸的冲动,“还有屏风的雕花,好漂亮……”

室内暖和的温度让昶总算缓了过来,他搓搓手指:“这些是老先生自己雕的。”

“咦??”桃子睁大了眼睛。

“老先生是做木雕的。”子鼠指了指屋外,“那座小屋就是工坊。”

桃子撇撇嘴:“你们怎么都知道?”

“生意。”昶的回应过于简洁,他又补上一句,“雍坤爷与榴芙姨母都很喜欢他的手艺。”

“真派也一样,尤其和家收藏了很多。而且我家有几次拿到少见的木料送给老先生,老先生就回礼了一些作品。”

“哼——有钱人真好啊。”少女不禁嘀咕。

她想起来时路上子鼠告诉她此次来苏家的目的,主要是代替家里来探望老先生,年节将近,这点礼数是应当的,其次便是先生家出了些怪事,顺道为他处理干净。

既然两家会特地让晚辈登门拜访,那这点程度的熟悉也不奇怪。

“三位这边请。”佣人在前面带路。

“不知道是个怎样的老爷爷。”桃子揣着些微忐忑跟在最后,“……?”恍惚间,余光似乎捕捉到人影,自旁边的走廊与她擦肩而过,待桃子定睛望去,什么都没有。

我眼花了?

“桃子?”子鼠小声催促。

“噢,嗯,来了。”少女应声,转头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