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某本书上看见过一个事例——是关于两个自己的事例。
当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当中的真实性已经无法再追溯了。
——在1945年的某天,一颗名为“小男孩”的原子弹从广岛上空坠落。
当时的山本先生独坐在广岛郊外的家中,等待着他的好友前来对弈。
而就在对弈途中,山本先生把他的好友杀害了。——
这是当时报道的梗概。
但事实上,山本先生的好友并没有前来,在原子弹爆炸的那一刻,山本先生被爆炸产生的爆风推翻在地,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原来坐着的地方,多了一个人。
从头到脚,连衣服毛发,都与他完全相同的一个人。
他们惊恐地互相看着对方,一瞬间都意识到了,那是另一个自己——甚至不是另一个,那就是自己。
于是他们扭打在一起……
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先进的DNA技术,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人可以确认那具已经被毁容且焚烧的尸体的真实身份。
看到这个事例时的我其实并不理解,为什么山本对于一个相同又不同的自己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
又有一部叫《致命魔术》的电影,里面有一对双胞胎,为了表演一个别人无法复制的魔术,两个人过着一个人的人生,一人一半,今天是你,明天是我……虽然故事的结局并不完美,但他们之间不也很和谐吗?
后来我明白了。
后来……我明白了。
当你知道有一个人,与你完全相等,不仅仅是身体,就从思维到意识都与你完全相同,他能够完全取代你的身份,并且与你别无二致的时候……
那是一种,致命的、失足坠入无底深渊般的恐惧。
而唯一不同的是——我知道,我才是,复制体。
……
恩特里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头也不抬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什么事?
——你的大脑……就在今天,我们检测到了你的大脑皮层突然出现了频繁的活动反应。
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我平静的研究助手生活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并不是因为什么项目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也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
在我知道了自己的大脑被他们当成实验素材供着养着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数次幻想着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到那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办?
我原以为我可以平静地与之相待。
而现在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它没有再被我脑袋中的机器意识强压下去,而是慢慢地蔓延至全身。
——你意思是……我醒了?
恩特里皱了皱眉。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我说实际上我确实不惊讶,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无数次幻想过这种情况的出现。那么你们有什么打算呢?是准备把我脑袋里的机器掏出来然后把真正的我重新装回到我的身体里,还是把它……
我伸手平放在脖子前方,横向一拉,做了一个斩首的姿势。
恩特里沉默半晌。
——不,你们是不一样的。
他说。
——是不一样。
我说。
——我只是个复制体,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人类,他才是真正的我,而我现在的行径就是在鸠占鹊巢。
他说不对。
——哪里不对?
他哑口无言。
巨大的恐慌还在蔓延加剧,一想到一个十岁的自己现在就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醒来,无法说话,无法睁眼,没有五感,没有知觉,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仅仅是活着——甚至不能称之为活着。
剧烈的恐慌仿佛到了某个临界点——我突然身体一软,跌倒在地。
脑海中变得空白一片,像是周围一切都变得苍白起来,连眼前的恩特里都渐渐淡去,安静得连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
可恩特里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感情——就像是在说一件与我毫不相关的事情。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伸手向前虚抓了几下,像是要抓住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是,什么都抓不到。
把我……还给我……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大脑仿佛跟身体分离了——驱使我完成这些动作的,是我的身体,而不是脑子里的那个名为光脑的机器。
后来,我好像只听见了声音,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告诉你,只是让你做好直面这件事情的心理准备。
——现在的你才是真实你,你要坚信这一点。
——那个东西不过是个遗体,你跨不过这一步,没有人可以帮你。
——说白了,那只是一个实验素材,不如说醒过来的它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突然笑了。
惨笑。
怒极反笑。
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我知道那一刻的自己一定面目狰狞得可怕。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甚至我脑子里的机器也在认同他的话,可我的身体在告诉我——它不能接受。
它也无法接受。
——为什么!!!
我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三个字,嘶吼的声音在实验室里不断回荡着。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活下去……我指的,不是它,是你。
恩特里弯下腰,拍拍我的肩,然后离开了实验室。
过了很久,我也没有从那种分离感当中恢复过来。
连光脑的处理速度也无法将我的心情调整过来。
就像意识和身体被拆分开来,在两条平行线上行走。
恩特里触到了我的软肋。
是,我怕死。
即使我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变的不怕,总有一天会失去任何属于人类的知性。
可现在,我还是怕死。
更怕被人当成实验素材,把大脑泡在一个注满营养液的玻璃柜里实验观察。
它也怕。
它一定比我更害怕。
不,如果它就是我自己的话,我现在就已经能想象到,“我”的感受。
恐怖惊悚的失重感遍布全身每一个角落。
我掩面痛哭。
醒来之后的第一次,止不住地哭了出来。
我被禁止进入那个房间。
我想即使不被禁止,我也不会进去。
没有人愿意看见自己受尽折磨的样子。
除了活着,什么都不剩下的样子。
听说“我”还会睡觉,会做梦,会思考,会提问,会把自己的不安和恐慌通过连接在海马体和丘脑之间的电缆输出信号,变成电子合成音表现出来。也会把其他人说的话,变成能被大脑识别的信号,通过电缆直接输入到它的颞叶区内部——这样“我”就“听见”其他人说话。
恩特里告诉我的。
我宁愿不要知道。
可我又偏偏很想知道。
人类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每个真相都有可能伤害到别人——这是我当初对恩特里说的话。
呵,原来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有多沉重。
偏偏每一个知道真相会受伤的人都是我自己。
我一直在给恩特里打下手,而他偏偏又是“我”的负责人。
于是我连作为实验助手的身份也被剥离了。
我回到了三点一线的生活,吃饭,看书,等天亮。
有时候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也会想,到底是我喜欢吃,还是“我”喜欢吃。
偶尔我会听见自己的哭声。
而我知道那一定是幻听。
仅剩一个脑子的我又怎么会哭呢?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