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冷冻中融化意味着要花不少时间。那是一个和缓的过程——温度慢慢爬上休眠几个世纪的细胞,神经元精心地慢慢回到火力全开的状态。
合成液体以精准的剂量混入休眠者的血液,在数天的时间里比例每天都以极其微小的幅度调整变化,最终,身体冲过一个阈值,重新成为一个整体。重要器官唤醒后,也只有在此之后,最后的合成液体才会在专家的监视下注入体内。
斯隆妮·凯莉其实不记得具体的规格、具体多长时间,这个流程才开始——这些事情丢给制造休眠舱的技术人员就好,他们精于此道,至少他们应该精于此道。
不管现在的指令如何,斯隆妮非常他妈的确定从深度冷冻中突然惊醒,来到地狱的六度阴影下,不是计划中应该发生的事情。
警报。
灯光。
每个事情都出了岔子,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撕裂钢铁般愤怒尖叫,刺痛了她的耳朵,也在挤压她的全身。
她睁开眼睛。
从舱门的观景窗望去,可以看到断裂的线缆在噼啪闪光,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让眩晕的大脑适应一下余波。所有的东西都不搭调地胡乱混堆在一起,灯光雷声一起飞舞,还有肾上腺素。小小的舱室在身体四周乱转,重心从一边晃到另外一边,晃得令人作呕。她用两只手撑住窗玻璃,下意识挥出肘部,却撞到了金属板上。
疼痛感从胳膊沿着往上跳,昏昏沉沉的脑子反而因此一醒。出去,她需要出去,她的冷冻舱失灵了。系缆可能已经被撕裂,在房间里到处乱晃,肯定是这样。空气刺激着她的鼻子和肺部,成分比例肯定是错的,而且温度太高了,充斥着化学品和发馊的汗水味道。
脚虽然刺痛,但她还是把脚顶在休眠舱的门上。
“失效保护!”她朝扭曲的空间喊道,好像这句话过一阵会有什么回应似的,好提醒那些制造这具愚蠢金属棺材的工程师们为它装上弹射座椅的拉手。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静的机械声音响起,似乎与她醒来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本来在运输过程中起保护作用的密封窗户玻璃现在解锁了,空气从缝隙中嘶嘶冲进来,像电喇叭一样响。她感觉呼吸被堵死在肺里,现在肺部只有外面空气冷冷的噬咬和陈腐的味道,然后又涌进来了新的味道,灰烬的味道。
视野的重影慢慢叠成一个恐怖的景象:浓烟。外面正在往里灌浓烟,她左边的什么地方火舌在劈啪作响。
“见鬼!不光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而这意味着……
因为她的身体处于被突然解除冷冻的状态,这意味着她身体的余下部分需要时间来唤醒如何正确行动,她的大脑还不能全力运转。每个细胞都尖叫着想要战斗,以回应联结堡号失火后能震裂头骨的警报,但肾上腺素仅仅注入四肢,而四肢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恢复,这让她抖得厉害。
斯隆妮吸了一口气,猛击观景窗,只看到外面红灯闪动。
联结堡号被攻击了,再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这个念头穿过她过载的大脑,反而让她集中了注意力。
她从联结堡号预先编程好的数世纪休眠中如此复苏的唯一原因肯定如此。也许只经过了几年,见鬼,甚至可能只有几个小时。没办法知道具体是哪一种情况,至少现在没法知道。
作为数千先锋队员的安全主管,并且身兼该死的联结堡号的安全总监,她需要振作起来,找到原因。
她的身体已经接收到了信号。只不过还对大脑的命令反应不及时,休眠舱的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她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四肢还在抽搐,就像无数高敏感针头和钉子扎下去一样。她的肺部张开了,吸进混杂着火花和烟尘的空气。
一路上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被烤焦了。
斯隆妮不住咳嗽,她的眼睛好像在燃烧,灰烬和化学物燃烧的辛辣味道刺得眼睛剧痛。不过她没有时间耽搁在疼痛上,她步履蹒跚,催逼身体挣扎着前行。
在小小的休眠舱里呆着可能会有些幽闭症,不过外面的情况比里面糟糕一千倍。半个房间依然隐藏在阴影里,只有暗弱的应急指示灯飘忽不定,一闪一闪。应急灯本来就不是为了做照明用的。
火焰和灰尘在破碎的残片中狂舞,斯隆妮骂着,沿着身边的休眠舱半爬半挪。休眠舱内部奇迹般的干净如新,一个突锐人坚硬的拳头在另外一边慌张的捶打着。这是坎德罗斯,她手下最好的军官之一。
“坚持住!”斯隆妮看到了这一切,她的声音从喉咙挤出来,穿过重重烟雾。她敲了两下观景玻璃,里面沉重的敲击声退却了。一个暗弱的声音将将穿过玻璃,不过足以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得快点!
可能会有些不敬,因为这些休眠舱本来应该由定时器打开,而不是人工操作打开。至少不应该由斯隆妮操作。斯隆妮对于如何操作这些技术设备也没有头绪,不过她现在别无选择。离她最近的终端中间还隔着一层火花雨,而且从背光的残迹来看,她觉得就算有终端也于事无补。
她现在也没有万用工具,按照流程来说,她应该把万用工具存好,在进行复苏认证并由总监简报情况之前,个人工具是不会归还给主人的。
“他妈的。”她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斯隆妮努力挺直身体,环顾四周,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把这具庞大的金属棺材撬开。
火焰把房间涂上一层地狱般的橙色,黑色和金色。烟雾刺鼻,人的侧影在火焰上挣扎——有的人被关在舱里,疯狂地想要出来。有的舱体已经破裂,不过里面的人是否还活着,斯隆妮就不清楚了。
每一秒钟都至关重要,这意味着让平和的手段见鬼去吧。
斯隆妮跑到一堆弯曲的金属杆子上,踢开了一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上面盖着一层煤灰和油渣样的东西,有些金属杆子已被生生扯了下来,肯定是有什么大家伙撞上来了。
斯隆妮脸上的汗流成小河,她抓住一根粗杆子,拽回到救生舱。
“坚持住!”斯隆妮嘶哑着说道,把杆子开裂的一端塞到裂开的缝隙里。她身后的什么地方有人在尖叫,声音刺耳,狂暴。她缩了一下,把身体重量都压在这根临时的撬棍上,金属呻吟着作响。
头发丝般的裂纹伸展开来,就像视窗玻璃上的霜,不过舱体还是一动不动。
“妈的,加把劲儿!”她骂着,赤手拧着凸凹不平的金属棒,用尽身上最后一股力量猛推。
救生舱里面,一只三根手指的爪子贴在覆满灰烬的玻璃上,又是一通不明所以的狂叫,不过斯隆妮明白了些什么。有意思,她意识的一角甚至觉得这有点好笑,灾难中人们甚至可以克服语言障碍。
“就现在!”她喊道,完全是在对自己说。她把浑身力量压到杆子上,突锐人也使出最后一份力量推着盖子。
密封门终于裂开,但由于太过突然,斯隆妮一下趴在了地上,盖子则裂开了一半,破掉的一端旋转着飞入了焰火中。坎德罗斯被甩出舱门,倒在了斯隆妮身边,细细的四肢咯咯作响。他喘了几大口气,看上去有些狼狈,不过也没比斯隆妮预想的差很多。但情况也不会好太多,她敢打赌。
“没时间庆祝。”她对他说道,声音差不多是挤出来的。斯隆妮抓着破碎的舱门边儿,朝金属棒指了指。“尽量救人!”这是一个命令,直白而简单,她可不搞亲和力那一套。安全组员都知道她的性格,也习惯了她的性格。
坎德罗斯努力从烟雾中答道,“是,女士!”他摇摇晃晃站起。和斯隆妮一样,他现在唯有一身制服,也许在几个世纪的休眠里,制服可以很好地保护他,让他睡得舒舒服服,但是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就不够好使了。
他们没有说话,却默契地选择了两个方向。
斯隆妮每走一步都感到更加揪心,他们是不是遭到了攻击?敌人有没有登上来?甚至,他们有没有飞出银河系?是不是地狱犬攻击了他们?抑或是星际海盗?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在银河系内的护卫舰队又发生了什么?
她越想越绝望,干脆不想了。
她把手里的大号临时开罐器塞到目力所及的每个休眠舱里,用尽最大力量撬开它们。金属呻吟着,里面传来带着吃惊的费劲的喘息,她现在没有功夫回答里面传来的咒骂和疑问。
“先把他们搞出来!”她告诉塔里尼,这家伙也是个很有经验的军官。阿莎丽人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拖着麻木的脚蹒跚走开。
尽力救人。
这句话成为一句沉默的咒语,斯隆妮每次从劈啪作响的废墟中拖出一张面孔的时候都对自己说道。小房间的另外一边是一个大房间,里面有很多平民及其他职员。她也不知道那里安全与否,一切都乱作一团,沿路火花如雨落在阿莎丽人头上,她搀扶着一名步履蹒跚的人类,还有其他两个人跟在身后,每个人都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搀着一边胳膊。
斯隆妮不可能跟踪每个人的情况,但她信任她的团队能集中精力于搜救够得到的救生舱。在十四分钟内,她搞定了十四个救生舱。,不过只有八个人爬了出来。
她的手下之一希里安的遗体已扭曲,她关上了盖子。不管是什么东西干掉了联结堡号,系统一定经受了巨大的能量冲击。线缆爆裂,烟雾飞扬,到处都是碳化的变压器,很多可怜的家伙在休眠舱里就活活烧焦。
斯隆妮咬牙切齿地骂着,碳化的烟尘弄脏了斯隆妮的制服,双手都被烤热的金属烫出了泡,而这都无法让她遏制心中的恐惧和愤怒。她爬上希里安恐怖的金属棺材,看能不能再够得到其他人。
这巨大的不公的事实让她感到窒息——一个彻头彻尾操蛋的悲剧。没剩下多少了,坎德罗斯蹒跚着经过她身边,一个人的胳膊搭在他肩头。一个她不认识的赛拉睿人冷着脸,驱赶两个被吓坏了的小孩子远离这个烂成一片的地方。
一群被吓坏了的平民挤在一起,用各种东西——手,胳膊,撕成条的制服掩着口鼻和其他呼吸器官从翻腾的烟雾旁走开。
够了!她转移开了注意力,眼睛扫视着烟雾笼罩的墙壁,寻找她需要的开关,手动灭火开关。面板背后的火花像水一样溅出来,不过她看到下面有个柜子,她忘了他们把灭火器放在了这里,此时正在已经被烟火熏脏的玻璃后面闪着光。
斯隆妮冲到灭火器旁边,用力猛踢玻璃,结果她这时才发现平时穿的保护性硬底靴可不是休眠服的一部分。她的脚趾爆发出一阵剧痛,速碎玻璃板也掉在地上。
脚趾破了?至少破了一个,很好,太棒了。斯隆妮没管脚趾有多疼,只是一把取下灭火器,开始干活。
每处火焰都来一发点射,压缩混合液喷涌而出,盖到火焰和火星上,房间随着火焰被扑灭越来越暗淡,不过光线还好,她还看得见。她身边的人不住咳嗽,大哭,有的人则在尖叫。不远处有一个人崩溃了,跪在地上,双手扶地,不住呕吐。
斯隆妮又取出一罐灭火器,听到的痛苦喊叫也少了些。现在的声音更多是焦虑,还有那些能帮的上忙的人在救助情况最糟糕的人。声音的每一点改变都让斯隆妮更宽心一些。
然而,在破裂金属的呻吟与火灾的混乱中,他们所在的位置都大抵差不多。灭火器已经用尽,斯隆妮把它丢在一边。
“大家都聚在一起!”她命令道。她强行打开坏掉的门,肩膀用力顶住嘎吱作响的门板,直到门打开到足够宽度,其他人可以从中过去。最后一个幸存者歪歪扭扭过去的时候,斯隆妮甩上了门,把门留在身后。
汗水把头发和制服黏在皮肤上,烟尘刺得眼睛生疼。她浑身上下都在痛,倚靠在门板上,她数了数自己身上的伤:脚趾破了,一跳一跳地疼,好几处轻微烧伤、青肿和划伤——不过这些都没有妨碍她继续下去。很好,她支起身,扫视整个前厅,这里很安静,好像门那边的地狱只是一个噩梦。
出去的路在下一个门的另一边,而且很可能更危险。
当她看到满面烟尘充满恐惧的面孔时,意识到还有一大半没有救出来,休眠舱人太多了。
不过他们无能为力,除了把幸存者救到安全的地方,再把这个狗屎地方锁死,斯隆妮别的都做不了。
他们只有收拾完这一切再去哀悼。
坎德罗斯把制服袖子撕成条绑在自己下巴上,抵在撬开生命舱的金属棒上。这根金属棒原本好好的,突锐人也曾是。“所以,”他用力高声说道,盖过尖利的警报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群面面相觑,然后看着斯隆妮。
她也希望自己知道答案。
“不知道,”她说道,不过知道原因也于事无补,所以她指着出口。“但现在我们他妈的要去找出口。”
“好!”突锐人把金属棒甩到肩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