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恩·坦恩盘腿在吉恩·加森的办公室的地板坐着——从技术上讲，这里现在是他的办公室了。他双手捧着一个装满阿莎丽蜂蜜酒的玻璃瓶子，喉咙因为抿了一口酒而有些刺痛，接着一股舒适的暖流慢慢扩散进肚子里。
他的视线穿过从地板顶到天花板的窗户，联结堡号一条长长的居住用的悬臂从下面向外伸展了几公里。他这样看着，终于成功说服自己一切都会好的的。然后他一阵傻笑，一会开心一会恼怒，脑子像人类似的反复无常。人类大脑过滤和扭曲事实的能力总是能超出他的想象，而且他在人类周围呆的越久，他就发现人类越是如此，或者它们倾向如此。风波平静下来的时候，他一定要自己研究一下这个事情。
如果这场风波能平静下来，他会纠正自己这个毛病的，而不是“等什么时候平静下来”。“到……时候”意味着肯定能成功，只是时间问题，是看什么时候找到加森，而不是“如果能”找到加森了。出于现实的考虑他很怀疑这个时间点是否存在，但他没有说出来，就让斯隆妮·凯莉和福斯特·艾迪森去说什么“到……时候”吧，当鼓动船员的时候，这是一个有用的工具。加森自己也说过，“当我们到达仙女座时……”而他才不会预先假定什么事情呢。
“假如”才是现实，“假如”允许失败的可能性，然后能为失败制定一个计划。
“假如”到达仙女座；“假如”我们能及时修复生命支持系统；“假如”加森还……
“生命支持系统稳定了！”艾迪森说道。他瞥了一眼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回到了房间。艾迪森从他手里拿过蜂蜜酒，然后不客气地大喝一口，“他们搞定了。”她又说道，又大喝一口。
人类？“好吧，这真是个好消息。”坦恩高声说道。
艾迪森走到窗边，站在那里。他看着玻璃映出的艾迪森，半透明的身影叠在群星上。群星和艾迪森的身影的上方，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一团黑暗。他们心中的恐惧挥之不去，却已大大减轻，坚定的信心已经取代了疑惑，不管她有什么焦虑，在信心之墙面前都烟消云散了。
他希望他能知道这些一定会发生，希望他有理由研究先遣队的领导委员会。开始做愚昧的事情总是让他非常困扰。
艾迪森又喝了一小口，点了点头，十分享受，“天呐，这酒不错，你在哪里找到的？”
他指了指加森桌子上一个打开的面板，灾难发生的时候它弹开了，露出一排各式饮料。有的已经倒下来，但是——奇迹中的奇迹——没有一瓶破了。
艾迪森看到这里就笑了，“要是吉恩知道自己的私藏被拿走了，一定很抓狂。”
“在这种情况下，”他冷静回答道，“我觉得她会原谅我。”
艾迪森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好像是能量过剩似的，她跑回到大桌子旁边，围着转了几圈。然后泰然自若地坐在大理石桌后面的大椅子里，放下空杯子，对坦恩说，“你觉得我们能挽回整个任务吗？”
坦恩笑了，“这只是个关于可能性的问题，”他为自己玩弄文字而沾沾自喜。
艾迪森皱了皱眉，她张开嘴想问他一个问题，不过最后还是觉得而不问为妙。“通讯系统有没有进展？”
“看你身后的屏幕。”他指了指，“我做了一次例行检查，看看还有哪些连接器、传感器和接收器还能工作，并且指令根据结果创建一个新网，当然为覆盖范围做了优化。有些……不太重要的线路按照当前的需要被改作它用。”
“你会做这么多？”她的惊讶令他很受伤，“我以为你就是个收税的。”
就让她这么想吧，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好吧，”他认真说道。“路线早就存在了，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批准了这个项目的预算，而且我能无比清晰地回想起把账做平的时刻。”
艾迪森看着他，显然并不懂他的意思。坦恩叹了口气，“我选择了程序，”他耐心说道，“然后按下那个写着好的的大大按钮。”他弯起手指，跟个按键大赛的冠军似的。
艾迪森现在的心情好像不太适合开玩笑，但一丝微笑还是出现在她嘴角。“金星。”她低声道。
“嗯？”
“你说的不太重要的线路。”她大声说道，“你指的是？”
坦恩转过来面对她，“你知不知道，医疗——我的意思是整个这一块——都是由一套高级声音系统进行配置的？”
“声音？”
他歪歪脑袋，“用来安慰病人。”
她的眉弓抬起，“漂亮。”
“是的。”他停了一下，“设计得最先进最棒了，最聪明的家伙们聚在一起，用最先进的科技产生了最棒的声音，之前从来没有空间站说过自己能搞定。”他瞪大了眼睛，她也对此表示怀疑。坦恩笑了笑，“好吧，这过去是最顶尖的科技，现在我恐怕他们会在另外的地方也让人如此放松。”
艾迪森直爽地笑了笑。“好吧。”她又干巴巴地说道。
他耸了耸肩，“我觉得我们还是有一套能工作的通讯系统比较好。”
她的脑子里在想着些什么，他能察觉她的幽默感褪去了。但坦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艾迪森喃喃地说，“我们对此付出了过去和未来最伟大的牺牲。”
这句话让他严肃了起来。沉默了一会，他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有些迟疑地说道，“也许一套高级的声音系统并不是她想要的，不过……”不过什么？不过至少他们从中得到了一点乐趣，至少还有一个勉强能用的通讯系统。艾迪森似乎明白了，但她朝他招了招手，好像在让此刻远去。
终端突然鸣叫了几声。坦恩从这令人痛苦的对话中解脱出来，总监也加入了进来。“快看看有什么收获？”
看到的东西并不乐观，坦恩咬着下嘴唇，分析一团糟的代码和气泡。联结堡号的绝大部分地方都没有通讯系统覆盖到，甚至在应该覆盖的地方也没有覆盖。有些道路在交叉口有连接，而十米开外的另一个地方却没有。实验室房间里边缘的地方还好，不过如果他们站在中间，就会发现自己会被切断。总体来说，黑暗的地方远远比被照亮的地方要多得多。
“嗯。”艾迪森看上去没有多振奋。
“比‘一无所有’要强点。”
“累计起来就很不错了。”
“我提个议，我们就启动改变后的设置。”他侧眼看了她一下，“都赞成吗？”这句话换来了一个笑容，“你不需要我来投票，执行总监。”
坦恩摇了摇头，“我对一起取得胜利很有信心。”他停了一下，然后又重复道，“都赞成？”
她耸了耸肩，“是的。”不过现在就算她有一点暂时的胜利，也很快让位于罪恶感了。她的声音又低落成私语，“我真不能相信这一切变成了这样……假如……假如吉恩……那我们他妈的怎么办？”
“继续下去。”
一个明显的问题，一个直白的答案。
现在轮到她来瞪着他了，她在他的眼神中找寻什么，“说明白，你是指坦恩？还是这个任务……”
“我的意思是这个任务，这个任务必须继续下去，它压倒一切。”
“如果开拓者们到来的时候发现联结堡号不在……”
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肩膀上，“一次解决一件事情。我们都认为，这个任务是最重要的关切所在。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就……”他把她转到大窗户的方向，看着整个破烂的飞船，“有很多事情要做，要作出很多艰难的决定，要忍受更多死亡和痛苦。我们还要扔掉尸体，以免疫情发生。”
福斯特·艾迪森笑了。
“什么事？”他问道。
“没什么，”她说道。“只是……也许你应该让我来做动员演说。”
“那是另外一回事，”坦恩同意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一致的。”
她直视着眼前的残骸，看了好一阵。坦恩疯狂的在脑海里过滤各种词语，却发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逻辑完全不适合这个女人，他不知道以怎样的同理心继续说下去了。所以，他一直等到她理清脑中阴影，转过身来。她的表情变得坚毅了不少，坦恩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的决心回来了，这才对事情有利，他可以引导此事。
“我们现在能试试通讯系统了吗？”她举起胳膊，露出手腕。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她说，“也许可以凭这个定位吉恩万用工具的位置。”
好主意，资深船员一般都会首先打开这个小玩意，艾迪森就是明证。他细长的手在通讯面板上一挥，“明白了。”他很轻松地为计算机设定程序连接新的通讯矩阵——只花了几秒钟。大部分是绿灯，少数很快又变成红灯，或者更糟糕的就是依然不亮。需要更换线缆、天线才能重新连接。他暂时没有管这些，长长的手指在显示屏上不住点击，他调出地图，向四处划开。
“嗯……”
艾迪森看着一大堆数字，问，“大家在哪里？”“我现在也在担心这个，生物信号定位功能已经离线，好像是这样。数据库可能已经损坏，这是另外一个需要修复的问题——不过关系不大。”他马上答道。“我们看看其他人能不能听见我们。”他点击传输选项，按住不动。“我是嘉恩·坦恩，如果你能听见我，请寻找最近的通讯器并回话。如果最近的通讯器失灵，好吧，我希望你熟悉淘汰程序。”
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临近的行动室里传回来，也在旁边几个走道里回荡。信号不错，他感觉很开心。
寂静在延续，坦恩等待着。艾迪森在他身边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外一只脚。然后就在坦恩盘算自己要不要再发送一遍的时候，通讯器响了。
“斯隆妮·凯莉在此。”熟悉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干得漂亮，二位。”
“你也干的漂亮，”坦恩答道，“至少我们现在还没有在真空的宇宙中窒息。”
艾迪森难以置信地看着坦恩。好吧，不管怎样，他们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卡里克斯和他的团队配得上所有的赞美。”安全总监回答道。他觉得这语气谦虚得有些奇怪，不是吗？“他们已经开始工作，努力挽回损失，不过这需要耗费一段时间。”
还有他的团队，是吧？这只是让他稍微有点焦虑——就和那些多出来的呼吸器以及行动中的小小叛逆一样，不必太费神。不过，能够呼吸依然让他很开心，至少现在如此。坦恩决定不对此质疑。
声音很大。
从个人角度，他怀疑他们能否在只有卡里克斯出手的情况下才搞定这个问题。斯隆妮似乎就是那种究极的安全官员——在坦恩的经验看来，这意味着她遇到任何问题的反应都会是立即用压倒性的优势火力进行还击，这只是打个比方，需要留个心眼盯着她。他收起自己的思绪，意识到自己有义务在这个节点说点什么，但是太晚了。
艾迪森注意到了这一点。“请感谢他们的努力。”“我会的，加森出现了没？”
“很悲哀，没有。”坦恩回答道。“而且生物定位系统失灵了。”
“当然失灵了，几乎没有什么系统还在运作。”斯隆妮停了一下。“真操蛋，好吧，一旦有空闲的人手，我就会派出几支搜救组。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把尸体转移到一个实验室里的临时停尸房了。”
“了解，马上回到行动室。”这句话一出嘴，他就意识到这么说话像下一个命令。很快，斯隆妮就对他的领导状态产生了误解，“请在你最早方便的时候。”他又说道。“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
“得过一段时间。”斯隆妮的声音从通讯系统中清脆地传来。“生命支持系统只是我们的第一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脱离困境。”
“艾迪森和我知道，但……”
“完毕。”通话断开了。
好吧，他尽力了。坦恩没有叹气，至少没有大声叹气。
斯隆妮把手指从屏幕上抬起。“卡里克斯已经控制住了这里的情况，”凯什说道。斯隆妮和坦恩说话的时候，凯什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我会检查一下剩下的克洛根人的情况，确认下他们的休眠舱有没有损坏。”
斯隆妮叹了口气，她明白这种冲动，也想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小队做一样的事情。“供电依然不稳定，感应器被击毁了，防护盾也是。谁他妈的也不知道我们站在这里吸收了多少拉德的辐射。”
纳克莫·凯什脑袋点了点，表示同意。
“没错，而且就像生命支持系统一样，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训练有素的小队去修理。这在很多情况下意味着需要克洛根人。我需要确认他们都很安全。”
“可能还有其他办法。”她说道，仍然在琢磨这个想法。“等一下。”斯隆妮在通讯面板上确认自己的身份，凯什等在一边。系统认出了她，却不能完成她希望的事情。允许她在联结堡号任意地方定位船员的系统是黑的，不过她可以通讯，只能打开广播，这只是个开始。
“斯隆妮·凯莉呼叫坎德罗斯，请回话。”没有应答传回来，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他的回应几秒钟之后传了过来，“我是坎德罗斯，我现在和塔里尼及其他六个幸存者在一起。”除了这个显然的好消息，他并没有向她询问那边的情况，说明他身边有个其他的人在听着，所以斯隆妮需要注意自己的言语。他并不知道通讯器并没有关闭，她会之后告诉他的。“接着向我报告。”
“我们在寻找飞船，但你听到我们的结果会不开心的。”
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告诉我。”
“探险飞船完蛋了，或者，至少，绝大多数都完蛋了。有个什么东西切过了泊位，就像打谷机的锯条切过沙子一样容易。开拓者的飞船撞上了。”“妈的！”斯隆妮揉着着前额，在她的思虑深处，一个自由漂浮的空间站小块飘过了行动室的记忆。凯什低沉而颇有意味地问到，“你说，绝大多数？”
“是的，这里没有其他人的迹象。”停了一下，“只有一个他妈的大洞。”
真是太棒了。
坎德罗斯接着说，“不过也不是完全让人绝望，我们在二号机库的穿梭机里找到一个地方藏身，地方有些逼仄，但很稳定。”
凯什低声表示同意，“聪明，这个地方能自我维护，有生命支持系统，甚至还有一个医疗所，真是聪明的做法。”
斯隆妮点了点头，把这条数据存好以备后来使用。她还没有走到命令所有人退回到安全地带那一步。
“让塔里尼在那里盯着，”她对坎德罗斯说道，“我有个任务给你。”
“说吧。”
斯隆妮笑了，他的态度给了她很大支持。“你去休眠舱……”她看着凯什，一只眉毛扬起。
克洛根人飞快说出一大堆标识符号，显然都是大部分克洛根人所在的地方。斯隆妮重复了一下，以防记不住。
“明白了？”
“收到。”他回复道。“任务是什么？”
“我需要情况报告，多少人活了下来，多少人……好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明白，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注意安全。”
她真的听到了他压抑很久的得意洋洋地笑。“一直如此，坎德罗斯完毕。”
斯隆妮手从屏幕上放下。“我知道了我另一半小队的情况，你马上就会得到寻找的情报，每个人都是胜利者。”
“多谢你，斯隆妮·凯莉。”从她严肃的语气看来，这是个很重大的事情。
她挥了挥手，示意克洛根人不必如此感谢。“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不用谢。”
克洛根人注视着她，“你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她很肯定。很有观察力，斯隆妮想，远远超出了一般水平，而且很正确。
“我确实很感谢你。”她确认道，“但那是什么其他东西？”
“没什么。”她禁不住拉了一下克洛根人的链子，只是稍微拉了一下。“是融化的第一阶段只有一个能量核心，离开行动室的时候请注意警报，现在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
凯什几近咆哮，而如果克洛根人怒发冲冠，斯隆妮敢肯定他们是真的怒不可遏。“你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斯隆妮没有寻找借口，虽然是个腹黑的玩笑，不过她的选择很糟糕。幸亏有卡里克斯的小队，现在情况好多了。“至少现在我知道我们不会窒息了？好吗。”
克洛根人站在那里，像堵墙一样一动不动，瞪着她。
斯隆妮知道，受到刺激的克洛根人就是一个可能爆炸的暴力源泉，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发作，这可不是瞎说。“我希望这就是你告诉我们需要去修理的地方。”她建议道。
凯什摇了摇头，“你不能在融化的第一阶段就去修理能量核心。”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必须得把它丢掉，丢得远远的。”
斯隆妮张开了嘴,停顿了一下。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但是发动机并不……”
“一次做一件事！”凯什吼道，双手不耐烦地朝天花板举起。
斯隆妮和凯什已经肩并肩地干了二十六个小时。在汗水与鲜血，各种语言的咒骂下，这个失灵的核心终于被手动抛弃，在艾迪森灵机一动天才闪光的主意下，一架半自动货运无人机将它拖到一个安全位置。随后每个人都蹲下身，尽量躲到这个错综复杂的空间站犄角旮旯的地方，以免在爆炸的时候受伤，不过无人机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今天实在是太疯狂了。坦恩或者艾迪森或者这俩人至少有三次一起要求斯隆妮回到行动室，这样他们可以碰一下头。这真是个操蛋的碰头，她所在的地方周围都火焰冲天。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搞定了一个紧急情况，就会有另外一个紧急情况在等着你。而且生命支持系统停在10%的水平上上不去，没有余量再来唤醒其他的支援。斯隆妮和凯莉从一个区域奔向另外一个区域，斯隆妮终于崩溃了，筋疲力尽，在一个烧了一半的大使馆接待厅沙发上睡着了。现在，大使馆毫无必要的存在显得有些滑稽，她嗤出一声苦笑，然后很快坠入深沉的睡眠。
斯隆妮·凯莉睡得死死的时候，通讯器中传来第四波通讯。她团了团身体，把一只胳膊折在脑后当做枕头，而恼人的鸣响又把她拉回到意识清醒的状态。她直直弹起，准备告诉赛拉睿人可以把“讨论”丢到哪个角落去。
她还没来得及张嘴，他的话就令她打住了。
“现在需要你赶到水栽工厂，”坦恩说道。“恐怕那里又有些坏消息。”
“是不是加森？你找到她了？”
“我们找到的，”他语气严肃，“是其他的东西。让你失望了，总监，不过你需要去看一下这个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