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拼图
拼图游戏开始了。
空荡荡的会客室。
“您打算玩到什么时候?”
“马上就把这个打完啦。”搓着手机敷衍道,“嗯,好啦。”
“说是不无聊……您也没有多在乎嘛。”
“唉——但是清不完每日的话,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吗?”收起手机,摊开双手。
“算了。还是说回正事吧,您打算如何继续调查呢?”
“嗯……是呢,那就先进行社会调查吧,麻烦你查一下——克利福德博士的社会关系。”
“明白了。”在桌布上比划着,调出联网的资讯窗口。
诺艾露从风衣内侧的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圆眼镜,双手戴上,“呜嗯,先从商界开始吧。”
……
她们得知,多年以来,博士一直与竞争集团礼尚往来,互相井水不犯河水,未曾结下任何人尽皆知的仇怨。
至于心网膜内部,虽然博士还是名义上的头目,但他似乎早已不再参与公司运作,如同立宪制中不谙世事的君主,孑然望坐昏晚中。
桌上堆叠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资讯窗口,其中都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诺艾露仰头靠在椅背上,伸个大懒腰,“完全没有头绪耶——累了。”
“不存在明面上的商业冲突呢。”M依然端坐,语调平静。
“说到底,是商业斗争的话,凉掉的就直接是委托人先生啦——”
“您就不能积点口德?”
“嗯……说起来,他说过吧——自己是克利福德博士在世的唯一家人?”
“记录中是存在的。”
“就来看看博士的家庭,唉——是如何破碎的吧。”诺艾露拉下视线,轻叹一声。
M的双手在桌布的虚拟键盘上迅速敲击,查阅着资料,“克利福德博士曾有一妻一女,但都在十几年前相继离世了。”
“只留下了作为子嗣的委托人先生吗?”
“不。”M蹙起眉,停顿一下,“多尔明先生……是被收养的。”
托头轻叹,“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吗?”
“正是如此。”
稍加思考,“嗯?那么——这是在博士妻女离世之后发生的吗?”
“您说的没错。十四年前,克利福德博士八岁的女儿因病去世,也正是在那一年,他从儿童福利院中收养了孤身一人的多尔明先生,您看——”将一个窗口划向诺艾露。
十几年前的新闻报道,大抵是一些关于葬礼和收养事件的采访,都印证着M的话语。
“对于有的父母来说,孩子只是他们生命维系的保险丝喔。”
“您是指克利福德博士吗?”
“他当然没有这种顾虑啦,只不过……毕竟嘛,无论是在待机还是睡眠——”
诺艾露取下眼镜,缓缓软下腰,蜷臂趴在桌上,于垂下的白帘中,双睑微妙交叠。
“人这种机器……不耗尽最后的百分之一……就无法忘却‘孤独’这个固有的存在属性呢。”
……
接下来,诺艾露又点了一杯咖啡,直到M把她从座椅上拔走。
二人在宅邸中四处打转,房间大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看上去未曾投入使用,即使是克利福德博士的卧室,也被布置得相当简朴,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存在。
幽深的走廊,诺艾露踱在前面,M跟在她的身后。
“有时候,‘不存在’本身也是一种‘存在’呢。”诺艾露用手枕着后脑,望向走廊尽头,若有所思。
“您在想些什么?”
“没有留下任何纪念物呢,事业,家庭……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肖像画。”诺艾露驻足回头道,“不过,还真是个艺术狂耶,一点也不像搞技术的。”
“还请您向全世界的开发者道歉!”
……
不知不觉,二人踱到书房门口。
“剩下的就还是这里了呢。”
“您认为这里还留着什么线索吗?”
“嗯,说不定只是在馋精装书喔。”诺艾露轻笑一声。
“那请您一个人进去闻消毒水吧。”
……
踱进书房。
木偶已被搬走,留下孤零零的调色盘,几滴尚未挥发殆尽的消毒水浸染在苍白的天鹅绒上,诉说着生命腐化的残响。
“那么,就请你开始勘察吧。”
“说是勘察,具体要查些什么呢?”
诺艾露笑着摆摆手,语调轻巧明快,“这一切。”
“你看到什么翻什么就行了喔,很简单……嗯?”诺艾露如同发现什么,退半步驻足蹲下。
她捡起脚边的一小块方形木制拼图,那白色与地毯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你看,马上就有了收获喔。”把玩手中的拼图,正面是一整块乳白,背面则是弯扭的木质纹理。
“这……之前就一直在这里的吗?我明明用过探测仪……”
“谁知道呢。许多人把墓志铭当作他们一生的缩影,到头来,那些谜语,都只是成为了后人眼中不解的谜团。”诺艾露轻笑着把拼图收进口袋。
“真搞不懂您到底是什么‘成分’呢。”M板着脸挤出叹息。
……
书房显然已被翻乱,其中到处散落着书本,或摊平成海,或堆叠成山。
“唉——”M坐在地上翻阅书本,沉叹一口气,转头望向门口,“您有没有考虑过,调整一下调查方向?”
“嗯嗯……不啦。”诺艾露靠在门框上,把玩着手机,“一块拼图的背后,一定还藏着,一整板完整的图案。”
“那就请您把多出来的脑细胞用在线索上!”拿起另一本书。
“嗯,不行,手头的拼图还不够多呢。何况,你又不愿意陪我喝咖啡,不干点活做什么呢?”
“您真是烂……呃,咦?”M盯着手头有些古怪的书本。
那是一本相簿。
……
诺艾露仔细翻阅着相簿,M站在一旁,点划着一个平板型的移动终端。
“到底有多闲才会把相片都印出来存储耶。”
“您可能不知道,这是一种被称为‘胶片’的过时技术。”
“听上去比数码相片麻烦多了。”
“可能过去的人们,更习惯把回忆捧在手中吧。”
“你别说,倒也是种好方法耶,存在设备里没几天就丢了,要不然就是坏了。”诺艾露朝身旁抿嘴一笑,“不过嘛,我们连‘现在’都快跟不上了,哪还有什么时间留给过去呢?”
“好了。”M停止操作设备。
“履历,找到了吗?”
M正要递出设备,诺艾露合上眼,“念给我。”
M清了清嗓子,“唉——本世纪初,青年时期的克利福德博士,在贡多拉城的车库内白手起家,投身于一项当时仍处于萌芽期的技术——脑机接口,嗯,尽管在最初,他的项目并不被商界看好。”
“脑机接口……真有远见呢,不愧是操纵着几十万飘渺梦想的人。”诺艾露摆摆手,“这种童话,也只有在那个时代,才能讲得出来呢。”
“立项不久,一位名叫戴安娜的研究员加入了他,一年后,二人取得了革命性的技术突破,凭此招商引资,成立了现在的心网膜。”
“停——戴安娜,我记得是他太太的名字吧?”
“您说的没错,后来,二人结了婚,接着他们的女儿——阿莉雅出生了。总之——到三十多岁,克利福德博士就已功成名就,家业双收了。”望向诺艾露,“其中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为什么不问问它呢。”诺艾露凑上前去,把相簿摊在M眼前。
“这……是家庭相簿?为什么藏在这种地方?”M有些惊愕。
最初的几页相片,都是关于一对年轻男女的,比对资讯,可以轻易认出那是几十年前的克利福德先生和戴安娜女士。
相片中的元素大同小异:戴安娜挽着博士,笑容总是挂在二人脸上——戴安娜是碧空中爽朗的冬阳,博士则淡如初月。场景始于堆满电子设备的车库,二人身着白大褂。后几页则多是身着私服,在餐厅等生活化一些的场所,拍得很随意。
之后是关于婚礼和家庭生活的记录,再翻几页,相片中出现一个小婴儿,她又成长为一个几岁的小女孩,看起来总是很开心。
M看上去有些落寞,诺艾露在她眼前挥了挥衣袖,“如何呢?”
“很浪漫呢,即使我不被允许对‘浪漫’产生任何向往。”
“是吗?诺艾露认为,这只是吊桥效应而已呢。”
“啧,您在某些方面……应该学着更像人类一些呢……”
诺艾露撇撇头,“看后面。”
再往后的照片中,戴安娜太太不见踪影,只剩下逐渐老去的克利福德博士和他年幼的女儿。
相簿翻到最后一页,在最后的一张照片中,阿莉雅身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饰,坐在小小的病床上,白月光洒进病房,定格在泛黄的胶片上。
阿莉雅依然笑得开心,而她的手中则抱着一个白色的兔子布偶——身着西装,抱着一个小怀表。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不是说过,‘不存在’本身也是一种‘存在’吗?你看呀——”诺艾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流光。
“——克利福德博士,从未给自己留下哪怕一张单独的相片呢。”语调婉转轻快,“连带着宅邸中的一切也是,你认为,他这样一个不好纪念的人——为什么唯独藏着这样一个相簿呢?”她踱上几步,背过手。
“——人会把东西藏起来,不外乎两种情况呢——不想让别人看到,或者不想让自己看到。”
M叉起双臂,皱起眉,抿着嘴摇了摇头。
“顺带一提——这个就是把爱丽丝引入兔子洞的白兔喔。”诺艾露转身,手指着相片上的兔子布偶。
“您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叹口气,视线移向别处。
诺艾露的脸嘟起来,“好啦,就不能给点正反馈吗?”她迅步来到书桌前,抱起书桌上那本精装版的《爱丽丝》。
“你看啦——诺艾露不用看都知道喔,在故事的第一章——”
翻开硬装书的木刻封面,诺艾露的话语和笑容一同凝固了。
书的内页被整齐裁切,挖出一块矩形的空间,其中静静躺着一块黑色的硬盘。
……
“这也是……不用看都知道吗?”M同样惊愕地合不上嘴。
“看来博士还藏着什么……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呢……”诺艾露挤出苦笑,取出书中的硬盘,在M眼前晃了晃,“你快来读一下。”
M接过硬盘,盯着看了几秒,接着蹙起眉,把玩一番,指着侧面的一个接口,“竟然连个无线模块都没有?”
诺艾露用指关节在硬盘上敲了敲,“你这个小硬盘,还真是没用耶——”
M握起拳,咬牙怒笑,“真是对不住您了呢。”
……
会客室。
硬盘被一条数据线接入平板型终端,M正在操作着。
诺艾露双手托着头,“怎么样,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不行,是加密的。”
诺艾露递来微妙的目光。
“行了,您不用开口了。”
“嗯,那就请你联络委托人先生吧,问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宝贝。”
……
“书中发现的?不,鄙人从不知道……这样一个硬盘的存在。”通话那头深吸一口冷气,“这样吧,请二位侦探小姐妥善保管,我会顺便咨询‘灰墙网络’,请他们尝试一并破解这个硬盘。”
“那就麻烦您了。”挂断通话。
……
灯光柔和的客房,宽大的双人床。
二人换上睡衣。M坐在床边操作平板终端,整理着调查资料,诺艾露则侧躺在一旁,只顾着摆弄手机。
“唉,您这么缺乏危机感,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了。”
“需不需要再增加一笔安眠药的开支呢?”
“唉,我先进入休眠模式了,您一晚上不睡都没问题哦。”M放下设备,抱手平躺着。
诺艾露没作声,背靠着她,继续摆弄手机。
……
深夜。
昏暗长廊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自动门。
门的另一侧是个幽深的室内空间,其中陈设着许多重型科技设备,但房间却仍显空旷。此时,室内相当昏暗,没有任何人影。
尽头边缘,安置着一面圆弧形的巨大落地窗,这堵透明的墙,隔出一个宽敞的圆柱空间。
透过落地窗,向上仰视,在离地三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台直径五米的球形设备,它有着补丁状的金属外壳,被与之相连的无数根金属管道悬挂在天花板上,犹如一只正在安静进食的节肢动物。
金属外壳的诸多孔隙之中,静静流淌着绿色的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