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探访
温暖的日光把树林照得清透,接着又沿着亮绿色的叶隙悄然滴落。
地上的枯枝被皮鞋踏出细小的沙沙声,远处应有鸟语在此起彼伏。
多尔明身着西装,项戴深黑项圈,手提小型的皮质储物箱,正轻轻踏在这条泛着泥香的浅路上,他的下颚微张,目光穿梭于前方的树丛中,如同寻觅着什么,却又一言不发。
又向前几步,轻轻拨开碍眼的树枝,接着转过另一棵树,现在,视野开阔了。
被树林和鸟语环抱着的小湖,微风把湖面抚出深度,其中闪烁着粼粼金光。
湖边是克利福德博士悠长的背影——他穿着简约的休闲装,戴着一顶粗制遮阳帽,坐在一只小圆凳上,正在一顶画架前摆弄着手头的颜料盘和沾满水彩的笔刷。
多尔明的嘴角向上抿出细小的弧度,他整理一下西装领口,向那沉寂的背影缓步踱去。
“哈。”停笔,转过身,笑得很宽厚。
“您不在屋里。”多尔明驻足,礼笑着点点头。
“但你还是找到我了。”
“那些房间——您仍未装修它们,看来您更喜欢天然一些的。”
博士缓缓起身,迎出一只手,转过身去,视线漾向远处,“是啊,我们已经填充了太多的造物,现在世界终于变成我们梦中的模样了,我们的视网膜已经足以呈现出那些——我们心中所梦想的一切,但我们的梦想却正在伴随着飘渺的梦境一同消逝……”
“你能听见那些林中生命的私语吗?我想这就足矣,是它们把但丁带到了贝缇丽彩的面前……正如将我带到这里,不过又或许是贝缇丽彩指引但丁发现了它们……哈,现在,它们在提醒我别把色料晾干了。”
多尔明陪笑两声,放下手提箱,席地而坐,“您拥有这里的一切。”
……
林中只剩昏晚。
克利福德博士提着画具和圆凳,他面带微笑,走得很从容,多尔明提着箱子跟在一旁,看上去有些疲惫。
穿过树林,眼前浮现出别墅,绕半圈,回到正门。
……
一尘不染的正厅。
二人面对面坐在茶几两侧的沙发上,多尔明把手提箱放在一旁,十指交扣,坐得笔挺。在他的对面,博士将躯体倚进沙发中,侧头望向落地窗外的一片漆黑,在他身后的墙面上,作为摆件的古典西洋剑静静高悬……
“接近太阳只会使我们的翅膀燃烧殆尽,我们终将坠落,溺亡于冰冷的海底,到那时,却仍会以为自己正沐浴在炽热的光中。”
“为了这次汇报,我已经准备了很久,”多尔明深吸一口气,“您不会失望的——我称它为‘展望下一个二十年的希冀’。”
博士的视线扫向手提箱,“希冀……希望。当潘多拉终于打开那个宙斯赐予的盒子,释放其中封存着的罪与恶,你知道盒子里唯独剩下了什么吗?希望——它如黑夜般深邃,人们却以为它常伴曙光……”
“您知道那个新项目吗?我在研发部门主持的。”
“‘塔’——你正是为此而来的,不是吗?”
微微颔首,“这一次,我们得到了一个特殊样本——一个妄想症病患,呃,此人在进入净土后才开始发病,在这几周的时间内,曾数次诱发系统BUG。我们调用情报部门与其家属签订了协议,接着对其进行了几次高规格的意识交互实验,无论如何,最终,我们从他七零八落的不稳定意识体中提取出了诱发BUG的异象区块。”轻抚身旁的手提箱,“准确而言,应该称其为某种异象代码。”
“我们与监管体系签订了236条协议,就是为了防止任何BUG来污染这片小小的净土,不是吗?”
“但是,这个BUG……并不存在于研发部门力所能及的表层——诸如行为失调、场景异构等等……不是那样的编程错误,这个BUG……它存在于净土系统的深层。”
“哈——这只虫子要你们犯难了吗?”
“不,我想已经不会诱发BUG了。”
“为什么愁眉苦脸的?你的职能已经结束了呀。”
“但——我们本应取得更进一步的成果……如果您不藏起——解析那颗核心的密钥。”
“核心,它为我们默默工作了……十几年了?你应该能迁就它的一点小性情吧?”博士抬头吭笑,“还是说,你其实想要成为监管体系眼中的蛆虫?”
多尔明哑口无言。
“你可以直接说结论的,你终究想要飞向太阳,不是吗?”
“我一直都尊敬……感激着您——您赋予我的一切。我、我不明白……您为何让我看到曙光,却又将我束于黑夜。”
“光只会熔化你的羽翼。”
“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多尔明颤颤起身,“我们本就应该重新定义这个世界。一旦掌握净土的物理规则……一旦我们摘下太阳,如今的体系——都将化为泡影。尽管如此,您却仍在屈从于体系——那些巨型公司制定的管制条例,让这片终极的精神伊甸园被阉割成另一个版本的现实。”
“看吧,这就是‘希望’的坏处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尊敬着您,感激着您……您现在固然拥有心网膜的一切,然而,您却要看着帝国走向衰亡,您缔造了整颗核心,却要看着净土化为腐朽……”
“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造物主。或许某天你会明白——净土并非伊甸,它是由芸芸众生一同缔造的。”
“那么就请您将核心密钥交付于我吧,我注定要改变这一切,这就是……我现在立足于此的全部理由。”
“哈、唉——”博士扫下视线,吐出苍白的哀息,“如果你注定要飞向太阳,那就去自己找到打开牢笼的钥匙吧。”抬头仰望,如若陷入回忆,“在故事的开头,有一个会看怀表的兔子,它会指引你发现进入美丽花园的钥匙。”蹙起脸上的沟壑,望向多尔明,“有一种说法认为——其实她并未从梦中醒来,现如今流传的版本,不过是被加上了后人杜撰的结局……”
……
层次分明的雨声消解了都市街景的饱和度……
颗粒质感的阴云厚涂在有如雪花屏般的苍白天幕中,深灰之下交叠着数层浅灰。
城中村镶嵌在四面八方的摩天楼中,仿佛是被人精心圈养的存在。在两座腐朽的居民楼之间,停不进三厢车的幽深巷道里,被野狗翻倒的垃圾桶流出黑浊的水。
诺艾露披着PVC材质的透明防水篷走进巷道,M举着一柄黑伞跟在身旁,二人驻足于巷道深处的一个不起眼角落。
诺艾露瞅了瞅手上的平板终端,朝两侧仔细张望一番,又确认了二人身后没有其他人影,接着抬手指向左侧的墙面,“那个。”
M顺眼望去——半层高的地方,一个外置式的空调机箱。
诺艾露上前几步,举直了手去够它,又踮起脚,却仍差半截。
叉起双臂,脸嘟了起来,“啧——把客户体验当成什么了呀。”
M抿着嘴跟上前去,伸手够进机箱的开隙中,她摸出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两枚小小的芯片。
……
渺无人烟的市郊,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停在一栋巨型灰色建筑的荒芜庭院跟前。
M撑伞拉开后车门,诺艾露脸色惨白,她捂着嘴轻咳两声,闭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气息平稳流出。
出租车溶入远处的朦胧雨雾中,二人望向庭院门前,拱形的栅栏门上封装着通用身份识别系统。
M将手掌贴在那个方盒子上,盒子表面瞬时流过几条光纹,几秒钟后,其中传出了柔和的电子音。
“莱尼女士、莱尼小姐,欢迎光临兰德斯卡普安息院。”
栅栏门向内侧自动迎开,二人交换视线,缓缓走进庭院。
尽头是宽敞的建筑正门,门前静伫着一个女仆。
“M-CPC31。二位一定是前来探访汉特先生的吧。”行一个礼,转身开始领路,二人也就默不作声地跟着她。
不见任何装潢的狭长走廊,头顶弥漫着淡冷的灯光,两侧的苍白墙面拢向昏黑的尽头,每过约莫十米,就能看到一对嵌入墙中的沥青色的金属门,走廊中没有其他人影,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正在荡向远处。
不知走过多久,女仆终于在一对门前停下脚步,打开了位于走廊右侧的门,从容地将二人领入门中。
不见任何装潢的敞亮房间,约莫能停下几辆公交车,其中整齐陈列着几十台单人规格的洁白流线型设备,如同一张张柔软的睡床。设备的上表面设有墨色玻璃窗,可以借此看出其内部是盛有绿色液体的空腔。
每台设备都封装着一个垂暮之人,他们全都闭目平躺,浸泡在液体中,只有布满裂纹的口鼻浮出水面,轻柔地开合着。从那些赤裸的躯体上可以清晰辨出骨骼的轮廓,近乎灰白的表皮被浸出堆叠的褶皱,其下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了。
房间尽头的墙面内嵌着一台集成式的服务器,其表面有许多裸露在外的接口,显眼处则铭刻着“眼球心脏”图案的形象徽标。
将二人领至此处,女仆再次行礼,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们还能被唤醒吗?”M从挎包中取出项圈型设备。
“不,”诺艾露背过身,撩起盖着后颈的长发,“这里的人,已经永远摆脱了名为‘现实’的噩梦呢。”
……
奶油状的浓积云凝固在遥远的碧空中,头顶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风衣显得有些不合时令了。
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可以望见前方不远处有翡翠色的矮丘,那片苍翠中包裹着数十座复古的红顶白墙,更上面一些的地方还有一座钟塔。
逐渐听见各种器乐交织而成的抒情诗,那不可捉摸的音色显得喧嚣而又悠扬,随风拂过耳畔,回过神就已消失在了飘渺的天际。
……
钟塔就在头顶了,器乐和人声也愈发喧嚣,终于抵达山丘上的村庄。
绕过低矮的拱门,穿过蜿蜒的街道,许多垂暮之人正在自得其乐——花与草、画诗与舞曲、手风琴与曼陀林……似乎没有人在乎她们的路过。
“请问——汉特·莱尼先生在这里吗?”
“呵呵,那屋子里就是了呀。”
……
门没有锁,二人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的自然光是护眼的程度,木制桌椅被排得工整,一枝常春藤从角落拈上书架,似乎有葡萄酒的淡香挑过鼻尖。
尽头是一扇木制的十字窗,从中牵出日光,日光爬过墙面,在地板上划出矩形的明暗交接线。
沐浴在光中的是老人的背影,他静坐在藤枝的躺椅上,手头有从容搓揉书页的沙沙声,远处的一切喧嚣似乎都已被他置于身外。
诺艾露踱来窗边,注视着窗外的满墙常春藤,M也上前两步站在身后,她已进入记录模式。
“你们是外乡人,对吗?”老人合上书,温和的视线拂过二人,嘴角向上轻柔地舒张着。
“无意闯进这片夏天。”
“呵呵,没关系,很久没人来过了。”
“你们不再去看外面的事了吗?”
“只不过是一场身临其境的、无比漫长的梦境罢了。这地方,这里才是真实的,人不像在别处——一言一行都藏着另一个目的。”
“我也讨厌那些潜文本——我们生存的方式,”诺艾露回首浅笑,“所以——能让我们占用你一点时间,去回顾那段我们都不愿想起的噩梦吗?汉特医生?”
医生含笑点头,“但是——回顾,就仅仅是回顾过去吧,不要让噩梦污染了这片洁净的大地。”
“嗯,你想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我想那具身体应该已经凋零了吧,从躺进睡眠舱的那一天起,纪元就仅仅是一个空洞的数字了。”
“那么,还记得吗?2124年起的那场纳米瘟潮。”
医生蹙起眉头,目光滑上了天花板,接着又垂首长思,好一阵子才望向别处,“纳米粉尘——谁会忘记呢?我的噩梦,正是从那场噩梦开始的。”
“你可是贡城的首席微创专家呢。”
“孩子,告诉我——那匹白马现在还在世间游荡吗?”
“我们不是仅仅回顾吗?”
“唉、这也是‘放不下’的症状之一。”
“如今,我们已经可以彻底治愈任何一种纳米病了,但我想问的是——阿莉雅……阿莉雅·克利福德,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医生的双瞳惘然失色,面颊冷不丁抽搐一下,他仓促摊开没看完的书,将头埋进书中,“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忘记那段噩梦,请你……”
“如果你还记得一些……愿意详谈的话,我们会非常感激……”
“我不知道,请你们回去吧。”
“已经十五年了,你却仍然有些念念不忘的事情,不是吗?”诺艾露一把抽过医生手上的书。
“你来这里,呵呵,你们来到这里——这可不算什么人文关怀啊。”
“你的纳米病患——8岁的时候死在了你的手术台上,我们只是想知道关于她的信息呢。”
“我不知……我不记得那些细节,请你们回去吧。”
“是吗?哼——”诺艾露撇过视线,长叹一口气,“我还会再来的。”,见医生陷入沉默,她随手丢下书,招呼M离开房间。
……
安息院的门前,浓重的雨雾依然自顾自地喧嚣不停。
“哼、这老东西一定知道些什么。”
“主人,接下来如何是好呢?”
“嗯……阿莉雅下葬的……圣彼得墓园——或许能留下什么呢?”翻阅平板终端,“葬仪上的神父——诺,你看,‘马丁’,或许他能知道些什么呢,不过……能否找到他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