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幕间 PART 2
……
一个故事总会具有一个开端、一个中段以及一个结尾,生命亦是如此。当我们站在终点回望这一线性的过程,我们总能看到那一令人怀念的——我们开始的地方。
开端与结尾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之于生命而言,我想硬币上是没有任何币值的,这也意味着出生入死皆无意义。我们在两面之间的那一镌刻着纹理的狭缝中苦苦求存,穷尽一生,只为能让硬币在停止旋转之时,不倾倒于它的任何一面。
有趣的是,我们既是唯一的观众,又是唯一的演员,一旦我们决定跳出这个舞台,戏剧也就必须戛然而止,在有限的时间中,我们赋予自己——那一对生命的终极欲求,生命也因此被框定在了一个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的结构之内,若非拒绝出生入世,谁都无法从中逃离。
于是,在理解了这一事实之后,我们开始了自己的随波逐流。
——这也是约和·克利福德在那时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
对于克利福德而言,他已经漂泊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当他时不时回望过去,当他已经拥有那些羡煞旁人的“人生答案”,他的眼里却只有悔恨。他当然知道自己生命的开端——他依然会怀念十岁时将颜料与松节油混在一起,那些距今已经太过久远的并不好闻的苦涩香味。
如果能再选一次,我想他一定不会走上现在的路吧——他本想这么说的,直到遇见了她,他才说服自己沉湎于那样看似幸福的、无意义的生活中,他开始用无意义的忙碌来忘却活着本身的无意义,但是悔恨的种子却依然在潜意识的角落里暗自蠢动。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眼神愈发空洞——他幸福吗?他应该的确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圆满,但他却总是一个人酩酊大醉,在做梦——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停留在永远不会长大的时光中。
克利福德当然瞒不过戴安娜,他怎么可能瞒得过呢?在察觉到他的迷惘之后,有一天,戴安娜牵着他来到伊城的森林公园,在那片天然针叶林中,他仍旧选择在镜头前佯装着幸福。
当他坐在古老的树桩上时,戴安娜从背后蒙住了他的双眼,试图用温柔的话语为他带来救赎,她问他能否听到那些鸟儿的歌声,奇妙的是——当他搜刮自己的回忆,一路上却不记得有任何声音。在那时,当他终于看不见繁大的世界了,他才第一次听见那些静谧的歌谣,不仅如此,他还听见微风拂过草木,露珠滴落芽尖,泥土的清香流过鼻腔,他似乎还能听见她的微笑。
克利福德并不喜欢他现在的事业,他在内心深处渴求活着的意义,然而,正是这个欲求蒙蔽了他的双眼,使他看不见生命中其他美好的一切。
——活着毫无意义,但活着本就是最大的意义。
与克利福德不同,即使明天就会死去,戴安娜也没有任何悔恨——那些喝着咖啡熬着夜的日子,与约和一起度过的日子……甚至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里,想必都留下了或小或大的遗憾吧,但那也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戴安娜是这么告诉他的。
是啊,“在家人身边平淡度过一生就好了”——他也曾如此下定决心,但是就连那样微小的幸福,命运都要将其夺走啊。
在一个繁星璀璨的夜晚,她死了。
如果时间回到2122年12月22日的夜晚,克利福德一定不会让她一个人乘上那架123号航班,克利福德……他总是避免自己回想这件事,但他却无法阻止记忆的蔓延……
记忆总是将那些火光塞进他的梦中,他的思绪会在火光中飘回那个属于盛夏的午后,那张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耀眼的腼腆的笑脸。
我想念她。
在翻过这一页之前,在最后的最后,还请允许我稍作停留吧,因为——
假使把在这以前一切有关她的话
收集起来,压缩为一番赞美,
它仍然太轻微,不合乎现在的目的。
我所看到的美超出一切尺度,
不但我们不能估量,而且我确信
只有造它的上帝才能完全欣赏。
在这关头我全然无能为力:
没有一个喜剧诗人或悲剧诗人,
曾这样被他主题的冲击力压倒。
因为就像颤抖得最厉害的眼睛
凝视着太阳一样,回忆那
美丽的微笑,会使记忆本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