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揉眼睛，为了舒缓疲劳而抬起头。
天空一碧如洗。
一想到离开这里后，这习以为常的景色将永远消失在人的视野里，我就不免得泛起点点伤感。
人类或许会在太空船上做出伪造的天空，可那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的产物。
虽然一直在犹豫，但为了不让人类连天空的颜色都随之忘却，我还是答应了那群人的请求，将自己贡献出去。
“我们”还有漫长的时间需要跨越，只不过，这具身体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所以，在将人们全数转移到居住用的舰船之前，我决定好好“度过”还能切实地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光。
“真是的，拉斯特。难得来公园野餐一趟，你却一直在看书！”
捧在手掌间的书本被一下子抽走，埃莉诺把手举得高高的，滑落的袖口下露出了她那纤细而耀眼的银色手腕。
微风将她淡金色的刘海儿吹起，略微皱起的眉头下是一对天空般清澈的浅蓝色双瞳。
“对不起，因为一想到之后被托付的事，我就觉得怎么学习都不够……”我挠挠头发，向她道歉。
“你明明可以拒绝的……”她用书本压住野餐布的一角，从餐篮里取出亲手制作的午餐，“谁也不知道将意识量子化后会发生什么吧？万一因为伦理逻辑错误直接自我崩坏掉怎么办？”
“所以他们才要挑选足够聪明的人嘛……毕竟我们不知道要在宇宙里度过多少年。人工智能是不可靠的，于是转向通过制造EL（Electronic Life）来帮助日后的人类作出决断——不得不说，从创意角度上来说还蛮有趣的。”
“但是——！”
“好啦好啦，今天我们是出来玩的不是么，别聊这么沉重无聊的话题啦。比起这个，你做了什么？”
“哼哼，是金枪鱼三明治和饭团！”她揭开密封的餐盒，切得整整齐齐的三明治和造型饱满的饭团摆在一起，还冒着丝丝热气。
“顺便一问，饭团是什么馅的？”
“当然也是金枪鱼！”
“你还真是喜欢吃金枪鱼呢……”
“到了宇宙上就吃不到了，得趁现在多吃一点。”
我拿起一块三明治，咬上一口。被捣成肉酱口感的金枪鱼肉塞了满满一嘴，酸甜与鲜咸的风味一下子弥漫在舌尖之上。
确实很好吃，让这样一种美味消失在人们的餐桌上，不得不说也是一种遗憾。
“到时候我就用我的权限，把金枪鱼的人工养殖纳入研究课题好了。”
“真的！？拉斯特，我爱你！”埃莉诺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闪烁。
“这么真切的告白不应该在结婚仪式上说吗？”
“啊，结婚！那结婚蛋糕也用金枪鱼……”
“那还是免了吧！”
我和埃莉诺不约而同地开怀而笑。
原本，我并不想那么快就结婚。而且，我们两个也都还没到法定婚龄。
但是，有关EL的实验马上就要开始，我和埃莉诺实在等不了那么久。
想在还是人类的时候和她结婚，是我在这个星球上最后的愿望。
我偏过头，几个孩子远处的沙坑上玩耍。
他们似乎想垒起城堡，却怎么也不能让沙子成形。
“继我们之后的人类，他们也会把‘金枪鱼’叫作‘金枪鱼’吗？”
“什么意思？”埃莉诺眨眨眼，表示没能理解我的问题。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羡慕。这颗星球的大海在我们离开后也会继续存在。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和要好的人一起来到公园野餐吧。”
我们决定离开这里，另觅新家园。
这并非迫不得已，而是自发的选择。
我们被这颗星球所哺养，却最终遭到排斥。
天生生长在我们右臂的“安吉恩”物质，被证实是对新生的物种有害的存在。只要我们继续停留于此，这颗星球就孕育不出新的可能，最终走向末路。
孩子终要离开母亲。深爱着这片大地、海洋、天空的我们，决定为这个世界作出最后的贡献，
“希望他们能善待这颗星球。”埃莉诺轻声说道。
“嗯。虽然最初可能会走一些歪路，但我们也是这么一路成长过来的。因为，无论是哪一方，大家都是星球的孩子嘛。”
反对离开的声音自然也有不少，但我们坚信着。
这是能让世界变得更为美好的“选择”。
“唔，说到这个，拉斯特——”埃莉诺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双手有些不安分地放在膝盖上，“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紧张的埃莉诺，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自己的态度不由得也端正起来。
“那个、拉斯特。”她的脸微微涨红，眼神游离，声音也随之降低，“你……”
“想要……孩子吗？”
“欸……欸欸欸欸！？”
一向擅长思考的大脑在一瞬间沸腾，我的脑内一片空白，只是一直回响着埃莉诺刚才的发问。
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提出如此郑重的话题。
“孩、孩子是指、那个……是那个吧？”我开始语无伦次，“但是我们、那个，并不是说不想——但是、那个、年龄……双方的父母也……”
“为什么反应那么激烈嘛？”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埃莉诺反倒冷静下来，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因、因为……”
“明明都要结婚了，那种事不也该是时候纳入考虑了吗？”
“怎么说呢，这有关男人的觉悟……”
“我，想要拉斯特的孩子。”
“埃莉诺……？”
“即使离开了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也依旧要延续下去。”她闭起眼，右手微微举起，抚上自己的心口。
“即使此刻温暖我们的阳光，即将成为遥远的、不起眼的一抹星光。”
“虽然我觉得那样只会徒增伤感，但如果有孩子在身边的话，似乎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确实……是呢。”
我们要离开这里。
但那不是抛弃，也不是逃避。
我们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我没来由地想到了过去流行的一句俗语。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或许，在我和埃莉诺的心里仍潜藏着这样一种愿望。
若干年后。
我们能回到这个沐浴着无尽新生命的世界里。
*
我被赋予的新名字，简写竟然与旧名字相同。不知是否是他们故意为之，好照顾到我过去身为“人类”的心情。
我们消除自己存在的痕迹，踏上了漫长的旅途。
新的生活虽然改变颇多，但却也不是不能忍耐。
松软的土地变成了合金铸成的舰桥，碧蓝的天空被涂改为漆黑的宇宙。
载着千万人的舰队漂泊在一无所有的空间里，就这么度过了数百、数千年。因为引力效应，过去的纪年法也失去了作用。
我取得了几近永恒的思考，溶入到电子网络之中。
就这么一直作为人类的向导，在合适的时机给出建议。在此期间沉积的“思考冗余”也被清理过了好几遍，但每次我都会要求留下最初作为人类时的记忆。
那是为了不忘记我们出发时许下的“初衷”。
……言虽如此，我也不会承认，那其中有着自己的私心就是了。
寻找新家园的难度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大得多。
我们意外适应了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中游荡着的生活，成为了宇宙游牧民般的存在。
利用日益增进的技术，我们在巨大的舰船内制造出了海洋与大地的替代品。
这样的生活方式似乎就这么固定了下来，寻找宜居行星的动力也即将消失不见。
于是，埋藏着私心的我这么提议道：
「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那么，回自己的诞生地看一看也无妨吧？」
彼时的人类，早已对自己的家乡一无所知。
出生在太空船上的他们，只能在书本上学到有关那部分的知识。
数千年之后，孕育出自己的地方变成了何种模样——被这样纯粹的好奇心引导着，他们同意了我的提案。
我们驾船返回最初出发的地方。
哪怕盼望着归乡的只剩下我这个电子化的幽灵而已，我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期待。
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和最重要的“她”许下的愿望。
那样的愿望——
被粉碎得连残渣都没剩下。
布满伤痕的大地、流淌着黑色之血的海洋、连阳光也无法穿透的浑浊天空。
以及群居在这异状的世界中的“怪物”们。
我在天空之下俯视着那片景色，星球的哀鸣似乎在早已失去的耳畔边回响。
我们亲手将自己最珍贵的事物交出，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与无尽的悔恨交织在一起的，是遏制不住的愤怒。
我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一切，统合了其他同伴们的想法。
决定给予这群玷污星球的生物以制裁。
就这样。
我们用纯粹的光芒毁灭了一切，随后，再一次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