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渐入,秦王在王妃的怀中渐渐醒来,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嘈杂之声。伴随他渐渐清醒,他的耳畔回荡起凄厉的惨叫与撕心裂肺的哀嚎。听到这声音秦王猛地坐起身,他的动作惊醒了自己的王妃。看着惊恐地望向四周的秦王,王妃问道:“殿下为何如此惊慌?”
“这会有哀嚎不绝于耳?”说着,秦王挣扎着站起来,环顾四周。
“哀嚎?何来哀嚎?”秦王妃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莫名其妙地出现哀嚎,还是在王府中,这多多少少有些诡异。
秦王的目光落在了房中的香炉上,此时在他的眼中香炉内正涌出一股股绿烟,并泛着诡异的绿色荧光将周遭染得一片翠绿,那绿烟升腾起来之后便瞬间化为了无数狰狞的面孔,随后伴随着凄厉的哀嚎四散。
秦王惊恐地看着一张扭曲诡异的脸朝着自己飞来,他条件反射地躲闪并想要用手臂将之挡开。可下一瞬那狰狞的面孔消失了,诡异的绿烟已是踪迹全无。
这个时候,秦王的目光定格在了卧房的屏风之上,屏风上绘制的那一朵朵鲜红的牡丹娇艳欲滴。是的,秦王一直也觉得这面王妃亲手绘制的屏风上的牡丹很美,可如今他却在惊恐之中看到了诡异的一幕,娇滴滴的牡丹艳丽的大红开始泛起阴森恐怖的暗红色光芒,金色的花蕊开始渐渐变成了褐色,最终变成了乌黑,紧接着从那黑色的花蕊中流出了鲜血,鲜血顺着花瓣流下,浸红了屏风。
秦王看着屏风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助地后退着,而在一旁的秦王妃却不知所措。她搞不清楚秦王是在梦游还是出现了疯症。而且在秦王妃的印象中秦王并没有梦游的习惯,更不像是一个会突发疯症的人。
秦王惊恐地后退着,此时在他的眼中,屏风已经不是被浸红那么简单了,屏风已然成了一条奔涌的鲜血瀑布。鲜血从屏风顶端顺流而下,仿若万丈高处奔流而下那般溅起漫天的血雾。那鲜血就如同一头巨兽一样向着秦王奔腾而来。秦王看着那滔天的鲜血巨浪吓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在那巨浪即将砸下来将他吞没的那一瞬间,巨浪变成了无数血红色的,挣扎着的,哀嚎着的形容枯槁的人扑向了秦王。秦王吓得用双臂一挡,随之向后跌倒,撞掉了身后通往正堂走廊的门。
听到秦王卧房的声音,值守的婢女立刻赶到,随后姬平握着腰悬的横刀冲了过来。当姬平看到眼前的一幕多少有些愕然,他问道秦王:“殿下,有何事发生?”
这个时候,秦王刚刚从幻觉中被拉回到了现实当中,他看着值守的婢女,再看看姬平,最后看看自己的王妃,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看着房门缝隙透进来的微弱亮光问道:“现在可是五更?”
姬平回想了一下不久前听到的更夫报时的声音,然后估算了一下回答道:“回殿下,大概五更一刻。”
秦王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但他开始感觉到恐惧和不安。在众人的无声注视中,秦王思索了片刻说道:“姬平,叫上姬五,我们去南城,带上所有王府卫士。”
“里坊现在尚未开启,殿下领王府卫士出坊这......若论罪,同谋反。殿下......为何?”
“不管了,告诉卫士们,只携横刀一柄,莫要披甲。”
“是,殿下。”
准备妥当之后,秦王就带着姬平、姬五,以及王府两百六十多卫士出发了。也许是上天对秦王有一种眷顾?或是说仅仅是一点小意外?临出发前一名卫士的意外摔倒受伤耽误了队伍的出发,而这一耽误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恰好在秦王出府门的那一刻宵禁解除了。这也不禁让姬平姬五觉得自己的主公是有上苍庇佑的,但很快他们就开始抵触这种想法,因为如果认可了秦王有上苍庇佑,那么他们是不是也要承认秦王出生时候的异象,以及目生重瞳就是天子气象呢?
姬平与姬五可不想自己的主公成为天子,毕竟最是无情帝王家,秦王若成了天子,他们是能富贵,但也会失去很多东西。必然失去的那就是他们之间的情谊。
秦王带着卫士们直奔南城,一路上他脚步匆匆,心中烦乱。而姬平则与王府卫士的旅帅低声交代:“无论稍后发生何事,我等切莫急于表露身份。”
旅帅微微一低头表示知道了,随后说道:“此事小的明白,秦王善待我等,我等定会以命维护。”
清晨的街道上,零星的行人看着秦王一队人无不感到惊奇。毕竟清早竟然有一队看上去明显是行伍出身的人列队前进,他们脚步匆匆表情严肃,这很难不让人去关注。很快,他们就撞上了巡视的镇戍。
镇戍看到秦王一行人当即喝止,尽职尽责的他们上前盘问道:“尔等是何人聚众成列行进?”
听到镇戍的话,秦王十分礼貌地露出了笑容,然后给身后姬平让开了路,姬平拿出了腰间的鱼袋以证明他们一行人的身份。
看到姬平拿出的鱼袋,镇戍立刻肃然起敬,他们毕恭毕敬的施礼后问道:“不知殿下要去何方?所作何事?小的斗胆讨问,若不便还请殿下恕罪。”他们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地谄媚起来。这倒不是他们天生软骨头,而是在这京师之中有些权贵就喜欢这种笑容,他们认为这种笑容是忠心的表现,而这些权贵却不懂这种笑容是虚伪与欺骗。
秦王回答道:“我等要往南城,半年来我命人于南城施粥,近来我甚是担心饥民境遇如何,有几分改善,可有伤兵与否?遂决定今日带府中之人往南城一观究竟,若有需要,这些人可尽一份绵薄之力。”
听到秦王的话,这些都知道秦王赈济饥民的镇戍们原本有几分谄媚的笑脸逐渐变得充满了敬意。若秦王带的是郎中等职业的人,镇戍们肯定会相信秦王的说辞的。可秦王身后的是整整一个旅的腰悬横刀的壮汉,他们就算是再怎么愚钝也看得出,秦王身后的所谓府中之人就是一群卫士,根本帮不上饥民什么忙。
秦王的所作所为他们是有目共睹的,限制南城的饥民出入乞讨,纵容浮浪子凌虐饥民这件事他们自己也是背负着罪恶感的。可是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几个镇戍或是不良人去反抗给他们下命令的贵胄?可以,完全可以,但几个人的反抗能有什么用呢?赔进去自己已经算是幸运了,若是牵连了家人怎么办?牵扯了三族乃至九族怎么办?
而现在,那个能做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的人就在眼前,所以他们选择了对秦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镇戍领头的故意大声说道:“半年来,秦王殿下心系南城饥民,今日特携郎中、仆役往南城扶助饥民,为其诊治,我等感佩万分,特此以大礼表我等镇戍对秦王之敬意!”
领头的镇戍如此大声自然是让周围人听到,随后这些镇戍当街单膝下跪行叉手礼,然后领头的镇戍大声说道:“秦王仁德,秦王千岁!”
“秦王仁德,秦王千岁!”镇戍们齐刷刷的单膝跪下也一起行礼,同时高声赞颂秦王,这把秦王弄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
秦王回礼之后感谢了几句之后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当众给了姬五一个眼神,姬五心领神会,立刻就开始掏钱,而其他人则继续向着南城前进。
眼看姬五掏钱,领头的镇戍按住姬五的手,另一只手摆了摆说道:“敬殿下乃是我等发自内心之举,汝切莫如此。”
看着一众镇戍表示对此话的赞同的眼神,姬五笑着说道:“钱乃好物也,汝等何以不欲?”镇戍们笑了,其中一个镇戍很直白地说道:“贵重之物人自是好之,然敬殿下乃是我等真心,真心不需金银度量。”
“是。”大家如此的肯定着。
眼看他们不收赏钱,姬五对他们说道:“京师镇戍驻所,我早已心中熟知,今晚若府中无事,待诸位值守完毕,我邀诸位酒肆一叙如何?”
“一言为定。”
秦王带着队伍进入到了南城崇化、怀远两坊中间的街道上,到这里秦王便感到不对劲,因为就他来过两次的经验来看,西市南部边缘,也就是怀远坊的北墙以及崇化坊背面的坊墙周围饿殍乞丐虽然不多,但至少还有点,可现在却一个都没有了。就在秦王想要问询姬平姬五如何看待如此异常的时候,一阵阴风骤然而起,从西北猛烈吹响东南的阴风卷起了漫天的沙尘,逼得他不得不面南而立,此时他的眼前:
谷雨阴风乍然起,
鬼啸如刃三魂剃。
矮垣断瓦若残躯,
野犬黑鹫犹在嬉。
秦王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他即刻下令:“以什伍散开,于南城周边诸坊各自搜索一番,快!”
卫士们立刻执行了命令,待卫士们进了崇化、怀远、丰邑以及长寿坊之后,秦王带着姬平与姬五走到了这个四个坊的十字路口,秦王在十字路口两侧的街道发现了卧倒在地的饥民。
看着这些衣衫褴褛,一动不动趴伏在地的百姓,秦王心中其实已经明白他早晨的所看到的幻象不是自己的癔症,是冥冥中有神仙的指引,心中的那不安已经成为现实。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一点希望,于是他谨慎地走上前。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不,他在自欺欺人。走到了那些人身边,俯下身跪下来,看着他们,声音颤抖着问道:“醒醒,醒醒,说着他还用手轻轻摇晃了面前趴着的人。”
“殿下......”姬平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说不出口。
“醒醒,醒醒。”秦王说着继续增加了几分力道摇晃着趴在地上的人。
然而趴着的人依旧没有反应,是啊,怎么可能有反应呢?因为他们已经死了。眼见如此,姬五劝说道:“殿下,此人应是已死......”
“醒醒啊!醒醒啊!”秦王哽咽着继续死命摇晃着死者,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结果,可是他依旧不愿意承认眼前的人已经死了。
秦王过于用力地摇晃最终把死者给翻了个身,此时他眼前的死者形容枯槁,面色惨白,双眼空洞无神,嘴巴微张。
眼见如此,姬平和姬五赶紧上前将秦王扶起来,然后劝说道:“殿下,莫要如此,莫要如此......”
两个人话未说完,秦王指着西面的道路上那一串地上的尸体,再转过身看着东面的街道上那横七竖八正在被野狗与秃鹫啃噬的残躯,声音颤抖着,有气无力地问道:“这都是为何?”
“殿下......”姬平与姬五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们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们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些人的死和那些世家大族逃不开关系!
秦王的情绪正在一步步走向失控,此时的他咬着牙噙着泪,双手握拳指甲几乎要把自己的手心给抠破。他浑身上下如掉进冰窟一般在颤抖。在阴森森的一阵阵风中他是显得那样的无助与可怜。就在这个时候,方才散开的一部分兵士返回,旅帅回到了秦王身边,看着他低着头的背影禀报:“回禀殿下,崇化、怀远、丰邑以。长寿坊、待贤以及嘉会六坊内百姓尽数已死!”
听到旅帅的回报,秦王愕然,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问道:“汝所述句句属实......”
“尽数已死......似乎皆是误食了什么而死。”旅帅话说一半组织了一下语言,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乱说话,说错了会牵连整个王府,而其中最惨的恐怕就是自己。
“误食?”秦王完全不信这说辞,因为他就算真的鲁钝也能想到,昨日右相答应立刻赈济,今日饥民皆倒毙于的这件事绝与右相脱不开干系。因此秦王质问旅帅:“何来误食?汝何来人证物证?”
“殿下......”
“汝莫要胡说,事实如何汝再说一次”秦王的声音颤抖着,并且随着他剧烈的喘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变了音,就好像远方有人喊话的时候,时不时听着的人耳边刮起毫无规律且短促的疾风一般。
听到秦王的话,旅帅一时间害怕了起来,因为秦王是在让他说实话,而实话的代价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旅帅赶紧跪下想要哀求秦王,就在这个时候,一队兵士薅着一个人跑了回来,他们报告:“启禀殿下,此人在嘉会坊外西南角癫狂傻笑,却不似疯症,见我等随即想遁逃,形迹可疑!”
说着,兵士们将那个薅回来的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秦王一转身,眼前出现的那个所谓的癫狂傻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群浮浪子的领头者。
看着这个浮浪子,秦王瞬间脸上的绝望与悲伤变为了愤怒。面对这个怒目的重瞳金刚,浮浪子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刚被带到秦王面前的时候是害怕恐惧的,可是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因为他知道,他注定要死在这里,他癫狂地笑着,就像是没了骨头一样摇晃着指着眼前的年轻人说道:“你真是秦王......哈哈哈哈哈!”
秦王愤怒地握紧了腰间的横刀,问道浮浪子:“你可知此地发生何事?”
“哈哈哈哈哈”浮浪子继续癫狂地笑着。
秦王压着怒火继续问道:“孤问于汝,此地发生何事!”
“哈哈哈哈”
压不住火的秦王抬脚就将其踹倒在地,被踹倒在地的浮浪子稍稍收起了的笑容,眼神中带着几分听天由命,他面部表情极度扭曲地嬉笑着说道:“都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这南城所有......都是我干......”
浮浪子话未说完,秦王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揪住,另外一只手直接给了他侧脸一拳,随后秦王质问:“你做了何事?”
“哈哈哈哈,我做了何事?昨日诸世家大族所献之米粮皆为我亲自押运于南城......”浮浪子绝望地笑着,而秦王没心情等这个浮浪子平复情绪,他愤怒地将他提起来掐着他的脖子质问:“快说!”
眼见秦王情绪失控的姬平在秦王动手之后终于开始对秦王进行劝阻,常人来说,肯定会在秦王踹出那一脚之后就进行阻拦。可是姬平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觉得应该让秦王发泄一下情绪。现在正好是他出手的时候,因为如果不出手,恐怕这个浮浪子会死。
“殿下莫要动怒,殿下息怒。”
在姬平动作和语言的双重劝阻之下,秦王松开了手,浮浪子则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手指着黄氏府邸所在的方向说道:“昨日,那黄公子交代于我,他见不得穷人饿殍,遂让我把诸世家大族所献于南城之米粮囤积于黄府,又将黄氏于京师数里外以及宅邸府库之陈年米粮运至城内。随后命我以此赈济饿殍......”
听罢浮浪子的话,秦王愤怒地指着一地的尸体质问道:“汝等就是如此赈济饿殍?”
浮浪子听到秦王的话,冷笑一声,一副好似事不关己,又好似无可奈何的样子耷拉着肩膀,双臂随着身体的摇晃摆动着好似柳条,头微微上仰,目光呆滞地说道:“呵呵呵......他们生死与我何干......哈哈哈,他们死了,公子见不得饿殍啊!他们都死了!”说着,浮浪子又开始癫狂地笑了起来。
听到这里,秦王立刻明白粮食被人下毒了,黄氏的大公子收了世家阀族献出的米粮囤积在了自己的府库之中,然后拿了自己府库的陈年粮食,还下了毒给南城的百姓们吃。秦王不明白,人是有多么恶毒才会如此狠心毒杀数万于濒死边缘的百姓。
“啊啊啊啊!”看着狂笑的浮浪子,秦王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失控的情绪不再抑制他的行为,一声大喝,秦王电光火石间便拔出了横刀将浮浪子斩杀,力道之大直接将浮浪子从脖颈处砍到腋下,将其一分为二。
此时在场的所有人看着秦王恐怖的面容都惊呆了,他们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曾经那个和善开朗的秦王似乎就没存在过一样。而姬平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没有表露任何感情,但是却说了句表达他内心无奈的话语:“人之不存,何以证之?又如何对簿于公堂耶?”
“啊啊啊啊啊啊!”秦王捂着头仰天长啸,他的声音中除了绝望就没有任何的情绪可言了。半年来,他府中花钱如流水只为每日为饥民施粥一碗,又绞尽脑汁讨好各路公卿只求能支持其以工代赈救助南城百姓。可谁料浮浪子竟于天子脚下,光天化日霸占南城,冒领赈济,凌虐百姓当街行凶。而上京镇戍、不良人竟丝毫不加干预甚至助纣为虐。自己费尽波折的求右相相助,可结果却是南城饿殍及贫苦百姓尽数遭黄氏公子动了手脚的粮食毒杀。这荒唐却又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怎能不让他感到绝望?
秦王又开始怀疑自己,质疑自己,此时的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关心这一切,自己应该做一个逍遥的王爷。如果他不关心这些,那么如此悲伤的事情他就不会知晓,不会知晓,他也就不会感到心痛,不会心痛也就不会靡费钱粮赈济,若不担心赈济,他也不会为了这些饿殍而在朝堂大臣之间奔走。总之,此刻的秦王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多管闲事的错。就在这个时候,对于如此暴行实在是气不过的姬平自言自语道:“即便没了人证,也不能让黄氏如此肆无忌惮......”
秦王听到了姬平的话,情绪渐渐地稳定了下来,姬平的话让他知道,罪魁祸首不应该如此逍遥。即便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也要让其身边之人心知肚明,今后不得不管束其言行。想到这里,秦王立刻心中有了想法。
一阵安抚之后,姬平总算让秦王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也就在秦王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姬平开始质疑自己:“我等,是否应让殿下做一逍遥王?殿下是否应循晋王与左相之引,成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之人?”
与此同时,在晋王府内设置的并不大的校场上,晋王正在与卫士们披甲执槊演练军阵搏杀。结为两个百人队的卫士们随着口号和旗语进行着战斗,双方分为红白两队相互搏杀动作甚是凌厉凶狠,但是他们也极好地将力道把握住避免误伤对面的同僚。
他们脚下动作卷起的沙尘随着微风飘散着,渐渐地将他们的周围弄得尘土漫漫,远方的房舍都因为沙尘的影响而变得难以辨认其模样细节。
手持一柄步槊,一身金甲的晋王在战斗中显得异常的凶猛,对面的兵士则招架得异常吃力。
这个时候,晋王笑着问到对面的兵士:“怎么?如此便难以招架?汝这般又如何随我于沙场陷阵?”
当面的兵士随即便被晋王一招给拍倒在地,随后补上来一个兵士继续和晋王对抗,而现在一旁的旅帅则说道:“殿下天生神力这娃儿不过一十六岁,自是无法与殿下抗衡。”
听到这里,晋王随口说道:“这娃儿今后每顿半斤肉可否?”
“哈哈哈哈!”兵士们听到晋王的玩笑话都笑了出来,因为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整个晋王府没人打得过晋王,毕竟晋王是一个力冠三军的陷阵悍将,沙场之上,他阵斩的敌人远比这些卫士要多。
就在晋王与兵士们的对抗正激烈的时候,阿什利又出现在了晋王的府中。她穿着一身紫色的襦裙,一块白色的面纱罩在脸上,表情沉重地从房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
注意到了阿什利的晋王与兵士们都不自觉地停止了搏斗,晋王转身走向了阿什利。到了她面前,晋王并没有和以往那般想要轻薄于她,而是表情严肃地看着阿什利问道:“有何事发生?”
“启禀殿下,据我等黑羽卫暗桩报,昨日自右相号召诸世家大族献粮赈济灾民后,黄氏公子便以陈粮换诸世家大族是当年新获之粮,并在粮中下毒。南城......”阿什利说到这里就不下去了,因为她实在是想不到,这个自封天朝上国的中原国度竟然会下毒害死自己数以万计饥饿的子民,将他们像草芥一样除去。
听到阿什利的话,晋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围被震惊的兵士们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这个时候,晋王反应过来什么,质问道阿什利:“既然能知这些,为何不阻止?难道汝等黑羽卫于黄氏府中暗桩皆为酒囊饭袋?”
晋王说着越发的愤怒,那可是数万人啊,南城的贫民和饥民那是几万条人命啊!如今说死就死了,这怎能不让人感到愤怒与恐怖呢?
阿什利带着几分愧疚,低着头小声回答道:“黄氏公子命人在米粮中投毒左相早已知晓......可是......”
晋王有些愤怒地质问道:“可是?可是什么?”
她声音颤抖着转述左相对她说的话:“左相言:若能以数万黔首归于尘土换潜龙腾空鲲鹏振翅,乃天下之幸事也。自古以来名垂青史之王侯将相,有几人不踏百万尸骨耶?”
“为造一帝王,戮数万子民?这岂能是正道耶?左相他何以如此暴虐!”晋王气得直接将手中的步槊给掰断了,他用力地一摔,步槊的前半段掉在地上弹了起来飞出去了好远,而被掰断的后半段则直接插进了黄土之中。
阿什利低着头,有些哽咽地说道:“左相如是说:南城之民皆贱也,其中好逸恶劳而致穷苦者甚众,此等下贱之人乃是为害我上京两县太平最大祸患,先前之民变便是例证。况且数万之人栖身于破败之地,每日皆有众多倒毙于路旁,虽偶有人为其收埋尸骸,但谁能保无有遗漏?若真有尸骸无人理会,任其腐烂生蝇蛆,任其臭气熏天无人理睬,定是会不久之后引得疫病横行。不良人及镇戍看守于南城诸坊之外已是令其劳累不堪。若再不思量办法,任其南城饥民自生自灭,或是世家阀族于南城恣意抓其逃籍者,怕是到时疫病会变本加厉横行。若黄氏公子此次能得逞,可一夜之间南城家家皆净,户户皆空。到时我等便可一举清空南城,再无隐忧,也可慢慢再图修缮南城。”
听到阿什利转述的话,晋王气得火冒三丈,他不是不能接受牺牲与舍弃,可是左相这般行为那是害死了数万无辜的百姓,这太过分了。晋王无法接受这样残暴的事实,是的,晋王认为如此这般就是残暴不仁。此时的晋王开始怀疑他们自己是不是真正的残暴不仁,也许他们自己才是丧尽天良。
这个时候,阿什利说道:“小的闯入左相府便是要劝谏左相莫要如此,可左相说出了小的转述之言令我实在是......”
“无言以对?”晋王问道阿什利。
阿什利闭上了眼,眼角流下了泪水,她哽咽道:“并非如此,小的明白,左相之心我万难更改,如此这般小的实难接受并在黑羽卫中履职,小的......实难接受如此这般行事作风,还请殿下收留小的为府中一马前卒尔。”说着,阿什利就跪了下来,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阿什利,晋王的内心多少是有些崩溃的,他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与左相的合谋竟然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看着跪在地上的阿什利,晋王心情沉重地将她扶起来,这一次晋王没有之前那两次的轻浮与坏笑。他凝眉看着阿什利说道:“你若叛之,林总管定是不会轻饶你。”
阿什利抬头看着晋王脸上露出了几许乞求的目光,晋王看着阿什利思量了一番说道:“我今日便与林总管知会,从即日起,你便是我府中探子,依旧挂职衔于黑羽卫中,但在我府中听命,如何?”
“谢殿下!”阿什利听后立刻就要再次跪下行礼,可这个时候晋王不但阻止了阿什利想要跪下的意图,还带着愧疚与无奈说道:“汝为数万饥民而落泪,我等贵胄却视百姓如草芥。”
秦王随后指挥兵士们四散在南城诸坊搜寻了一个时辰,他们搜集了大量的尚未煮熟的粮食,没有吃完的胡饼或是汤饼,找来了仵作确认了这些百姓的死因。最终在确认了南城二十余坊内数万百姓除了数十尚需哺乳的婴孩未被毒杀之后,秦王心情沉痛地说道:“将这些婴孩尽数收于我府中......命新入我府中之女官乘我出行所用马车速来南城,照料婴孩一应所需接听其吩咐。”
姬五听到之后立刻说道:“是,殿下,我这就去。”
说着姬五立刻返回王府,而姬平则问道秦王:“殿下,那么接下来我等去往何处?”
秦王深吸一口气,但依旧无法让压在他胸口的无形的巨石消失,他的胸口依旧被那自己心中名为悲伤的巨石压得喘不上气。他抹了抹眼角干涸的泪水留下的痕迹对旅帅说道:“汝等即刻回府,好生休息。”
“那殿下.....”旅帅问道秦王要去何方。
秦王望着天空的秃鹫,听着附近野狗争抢尸体时候的吠声说道:“今日是谁戮百姓,我便让谁收尽这南城尸骸;他日我定要其九族尽数遭战马踏碎。”
听到秦王的话,旅帅小心翼翼地劝说道:“殿下,您莫要......”
旅帅的话没说完,秦王转头突然怒视旅帅,他充斥着熊熊怒火的双眼在与旅帅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就震慑住了他,令他一动也不敢动,还没说完的话也戛然而止,嗓子里无论怎样也挤不出半个字了。
秦王打断他的话说道:“天下百姓皆这般贫苦挣扎苟活,却依旧有人视百姓为草芥,肆意凌虐杀戮百姓。我身为万世一系天子血脉岂能对百姓苦难不闻不问。汝等记下:今日我立誓要为天下百姓而立于这世道,若有违此誓,人神共灭,永世不得超生!”
秦王发下了毒誓,此时的他觉得这毒誓他若有违背定会天诛地灭,但他不会想到今后他的人生中,违背这份毒誓的他并没有遭到所谓的报应,而是作出了一番远迈历代先皇的成就。
情绪发泄过了,毒誓也发了,冷静下来的秦王最终还是要解决问题,和旅帅单独交代几句。让自己的卫士们回府之后,秦王对姬平说道:“你我这就去右相府,今日我们便要让右相解释一番。”
听到秦王的话,姬平没有抗拒这种涉及政治的决定,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小人定会尽全力助殿下。”
随后,秦王带着姬平直奔右相府。走到右相之后,右相还感到奇怪,为何秦王又来拜访,于是这一次,右相及全府上下都用了新朝的礼法接待秦王,坐在主位的秦王看着缓缓坐在客位的右相违心地微笑着说道:“昨日右相愿赈济灾民实属百姓之大幸,昨日我与阿兄也是心急,未能好好拜谢右相,特此来赔罪。”说着,秦王就坐直了身体微微一低头表示了歉意。
眼看秦王在给自己致歉,右相赶紧制止道:“不可,不可,殿下折煞老臣了,在下也仅是尽人事罢了。”
右相与秦王相互客气的时候,正堂门外,黄公子恰好散步至此,他随即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自己的父亲与秦王的对话。
秦王微笑着说道:“右相与诸位世家大族献米粮真是百姓之万幸啊,孤甚是希望百姓们来生也依旧有此福分啊。”
听到秦王的话,右相立刻听出了秦王是在阴阳怪气,他仔细品味了秦王说得话的后半句,隐约地右相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自己,秦王如此这么说,定是出了一件秦王亲眼所见的大事了。
在门外听到秦王话的黄公子笑着,他自然是能读懂秦王的意思,毕竟那些下了毒的米粮都是他命人做的手脚。而他听到秦王的话之后非但不慌张,反而招手唤来一个僮仆对他低声吩咐道:“尔速去我府中联络长林党那几个头目,命他们备好马车在秦王府,兴庆坊南门待命,一旦遇见南城那被秦王带回府中之妇人,便以车马碾压,无论其身边为何人,哪怕是秦王亦是如此。”
“公子......这......”
“我爷爷见不得贫苦之人,我爷爷年事已高,我岂能放任高堂因怜悯天下百姓而伤身耶;秦王亦对那些贫苦之人劳心费力,秦王听闻厉行节俭,如今为那些饥民靡费甚巨,如此这般迟早府库徒四壁,家中无吃食。若是到了如此这般甚是可怜。既然如此,那吾便让这京师之内不再有贫苦之人。”
僮仆吓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黄公子却云淡风轻地说道:“速去速回,这并非什么大事,不必惊动我爷爷,亦无须有所忌惮。”
听到黄公子的话,僮仆看着黄公子那都不改色的脸,战战兢兢地说道:“是......”
此时右相继续赔着笑脸问道秦王:“殿下此话过誉了,不知殿下何以如此谬赞在下呢?”故作什么都没觉察出来的右相此时心里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稍后想要狠狠教训自己的逆子,因为他已经猜想到大概率是自己这个表面附庸风雅的玉面似魁首般的长子在恣意妄为。
秦王继续笑盈盈的,装作毫无心机的模样说道:“吾岂是谬赞右相,若无右相昨日半天之内筹措如此之多米粮,殊不知昨日要有多少饥民饿毙于南城街头巷尾,多少婴孩因父母饥肠辘辘而遭易子而食。南城诸坊百姓如此困苦依旧不敢尽数往东城、北城讨要吃食,皆因为我天朝之礼法拘束,百姓宁可饿毙于街头亦不敢跃礼法雷池一步尔在我等贵胄、良家子面前乞讨以求施舍。多亏右相毫无私念之慷慨,令百姓从今往后不再饥肠辘辘。”
秦王说完装作开心地笑着,姬平亦是如此这般笑起来,并且违心地对右相投以尊敬的目光,随后秦王与右相相互又吹捧了几句,就在秦王吹捧右相是:“大慈大悲的佛陀转世。”的时候,姬五冲进了右相的府邸到了正堂外的空地前,而他的身后过了好一会儿应该负责通禀的家老才气喘吁吁地,踉跄着赶了过来。
在家老出现的那一刻,姬五故意大声,扮作十分惊慌且悲痛地喊道:“殿下!祸事了,南城诸坊百姓,尽数遭人毒杀......”
听到姬五的话秦王故作震惊,将一个人被惊吓到的时候的模样表演得活灵活现,此时冷眼看着秦王的右相却在心中嗤笑着这个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在右相眼中秦王不过是一孩童罢了。
秦王结结巴巴地问道:“姬五......你怎能强闯右相府邸?你......你说得可属实?为何......南城饥民会遭毒杀?”
“何止饥民,南城居民亦是......如此......”
眼看秦王如此卖力地表演惊慌失措的模样,右相不禁心中想道:“你从一开始便让我识破来访之意,当下你如此这般故作惊慌之态已无任何用处,尚未加冠之人真可笑也。”
演技精湛的秦王继续表演着自己的惊慌失措,虽然他已经被识破了,但是他依旧觉得自己这般演技应该能骗过右相。
这个时候,右相捋了一下胡须,故作沉思那般提高了声调,十分庄重地挺直身体说道:“殿下虽是宗室,遇事能如此惊慌,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殿下尚未加冠,当年随大军征战未能行加冠之礼,如今依旧为弱冠少年,遇事不知如何是好也是常理。”
听到右相的话,此时单膝跪在地上的姬五握紧了手中的横刀,而姬平则坐直了身体死死地盯着姬五怕他一冲动做了什么事情。可姬平多虑了,姬五没有那么傻,他虽然有些时候冲动,但他从来不会在不该动手的时候动手。
此时反倒是秦王还在演戏,他愣愣地点点头问道:“那右相觉得应该如何是好?”
“我等应即刻派人前往查明百姓死因,待查明之后再做决断,现如今我等应做的便是封锁南城诸坊出入之口以防事态扩散。”
这个时候,秦王就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开口说道:“如此甚好,那我这就命龙武卫封锁京师戒严!”
秦王的打算是利用戒严让全城都知道南城出事了,进而让全城百姓知道右相一家做了什么。然而秦王这点心思右相岂能看不透,右相摆出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态度声音中多了几分严厉地说道:“殿下错了,万万不可戒严。”
这个时候,秦王一看自己计谋未能得逞,便问道:“为何不可?”
右相悠然地说道:“如此毒杀数万百姓,又岂能是毫无谋划便施行?恐怕那凶手早已不知所踪。再者南城饥民与贫苦黔首所占之地不过南城西面二十几坊,上京一百零八坊之一隅罢了,他们终日在这些坊中也未曾与上京其他百姓有所交集。再者上京两县镇戍与不良人近几个月以来发现饥民人数渐增,随后便严加看管,迫使其丁壮难入其他里坊乞要吃食,或是行偷盗之事。唯有羸老妇孺能偶尔入东城或北城卖身以求果腹。殿下如此这般岂不是要全城知晓南城之惨状,徒增百姓惶恐耶?况且......”
右相故作沉吟良久之后不怀好意地,但脸上全然一副担忧秦王的模样说道:“殿下已施舍南城饿殍半年有余,如今这些饿殍只吃了我等世家大族赈济米粮一天而已,便尽数遭贼人毒死,此中蹊跷难免不让人生疑。或许会有人散播谣言称:殿下嫉妒我等世家大族善举而迁怒于饿殍啊。”
听到右相的话,秦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眼见秦王无言以对,右相乘胜追击说道:“虽殿下深得圣人信任,亦有随意调兵遣将之权,殿下若长此以往难免不遭猜忌,还望殿下自重。况且此事如果传扬出去,也定会让秦王名声受损,所以依老臣之意,此事还是暗中处理为妙。南城饿殍所在里坊在城中甚少有人来访,对此处情况知之者极少。我等暗中处理尸体后,即便有些许坊间流言也不成气候。”
右相不露声色的回击将秦王怼得无话可说,此时在秦王身边的姬平和跪着的姬五心里的焦急程度不亚于在烧红的炭火上跳舞。
眼见秦王无言以对,右相嘴角露出了几许不被人察觉的得意笑容,他说道:“现如今,遣人查明真相并清理其中死者为上,不然死尸遍地发了瘟疫这上京便化作百万黎民之炼狱啊。”
眼看自己的计划已经完全落空,秦王还想挣扎一下,于是他说道:“此事我还需思量一番,我等应尽快禀报圣人。”
一听到秦王的话,右相摆摆手说道:“殿下万万不可。”
“为何?”
“圣人日理万机又岂能有经历关心那南城脱田逃籍之贱籍黔首耶?更何况如此之多饿殍一夜之间尽数死亡,此事若陛下现在知晓定是会引发塌天大案,如今上京一派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若出了如此惊世骇人之惨案,那天下百姓又该如何看待朝廷?”右相如此的说着,心里则暗暗嘲讽道:“未加冠之人又岂能与我斗耶?”
眼看自己找不出理由将事情闹大惩治右相了,秦王也只好服软问道:“那就依了右相吧,我这就命龙武卫及两县镇戍、不良人赶往南城。”
“如此甚好,殿下甚是聪慧,圣人有殿下亦是大幸也。”右相满意的,满脸堆笑地说着,可此时他的心里想的是:“我那儿竟然如此妄为,真是放肆至极,老夫谋划一年年有余,如今尽数化为乌有!”
“右相过誉了。”
又简单地客套了几句之后,秦王便带着姬平与姬五离开了右相府,他们开始了自己的行动。姬五被命令回秦王府唤僚属、仆役协助上京两县镇戍与不良人清理南城被毒杀百姓的尸体。至于是否要查明到底为何中毒的事情,秦王已经没心情去交代了。因为此时的秦王已经明白,再怎么闹也没用了,既然右相的公子能明目张胆地做这样的事情,右相自是能将之掩盖的,同时秦王也意识到右相能如此的泰然处之,说明在上京之中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在圣人眼皮底下去做的,不但敢做,还敢让圣人根本看不见。
而在暗中,黑羽卫的卫士们则开始了调查取证。主导这些的是林规。
送走了秦王之后,右相冷笑一声回到了正堂。而此时,他的长子正衣着不整懒洋洋地躺在他作为家主的位置上,正将一颗婢女刚刚剥了皮的荔枝高高举起,然后松手让其掉进嘴里。
看着自己的儿子,右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这个时候,黄公子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孩儿我深知爷爷心地善良,见如此这般受尽苦难之人定是会身心劳损,折损天寿。且爷爷定是不会视南城数万饿殍而无动于衷,遂决定送那些饿殍于九霄之上与神仙共享山珍海味。孩儿之孝可感天地耶?”
听到黄公子的话,右相一时间气得双眼一黑差点原地栽倒,右相硬挤出了笑容,走到榻前坐在另一侧说道:“大朗如此孝顺,阿爷我甚是高兴,但大朗今后莫要再如此,许多事情,大朗不必担忧,阿爷我自有分寸,不会为了这些小事而劳心费力。”
“只要爷爷身体安泰,孩儿我义不容辞。”说着,黄公子朗声大笑,他仰头看着正堂的那根横梁笑得是那样的洒脱,他白皙似女子玉颈那般纤细的脖颈上喉结也几乎看不到,虽然隐隐约约能看到他在笑的时候喉结在上下移动,但若不闻其声,不睹其体,他的头颅与脖颈真的与女子无异。
“大朗今后莫要再胡闹,汝可知那数万黔首与饥民乃是诸世家大族公卿蓄意聚集于此?那些黔首贱籍本就是我等日后有大用之物也,汝今日如此这般轻率乃是坏了诸世家大族定天下之大计也。汝终是要继承我黄氏家业,但如今汝这般怎能让我百年之后得以安心?汝何时能稳重行事耶?”
“蓄饥民举事,迫那女娃退位?”黄公子随口那一说。
听到自己长子的话,右相心中一惊以为自己的孩子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他说道:“大朗你已是加冠之人,切莫胡言乱语。”
听到自己父亲的话,黄公子满不在乎地说道:“爷爷莫要担心,南城那些犬彘已尽数被毒死,今后南城将不再有任何饿殍脏了爷爷的眼。”黄公子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一人幸存,不过我已安排府中马车送其一程。”
听到这话,右相岂能不明白黄公子的意思。黄公子完全没在乎右相说这些贫民与饥民是他们日后谋划什么事情的重要工具,只是一再地强调自己是为了父亲而杀了这些贫苦百姓,这多少让右相心中多了几分无奈与愤怒。
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可以撑起家业,自己的儿子能与他一样最终成为右相。而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儿子完全纵容的溺爱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心中满是愤怒、悲凉以及无奈的情绪,秦王无精打采地,毫无意识地将自己挪到了南城那一切开始的地方。此时他看到的是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头儿,换上了秦王府仆役那一身黑袍以便于行动的那位妇人,她正在与秦王府的仆役们一起挨家挨户地寻找幸存者。并将那些父母兄弟已死,却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送到随行的几辆马车上。
这些仆役虽然不会照顾婴孩,但他们听了那妇人的意见,在来的路上雇了一些生养过孩子的妇人,或是寻了富户家中的奶妈十余个妇人哄着孩子,并给他们挨个喂奶。
远远看到这一切,秦王的心情好了许多。他不禁加快了脚步,打起精神走了上去。
见到秦王来了妇人和仆役们赶紧行礼,但秦王阻止了,他说道:“诸位无须多礼,我等继续在南城寻访幸存者,多一刻寻到,便多一份功德。”
仆役们随即继续寻找幸存者,而那位妇人则十分感激地看着秦王说道:“秦王殿下真乃菩萨转世,我等黔首若能有您这般天子那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妇人的话一出口,秦王赶紧止住并对妇人态度十分和善地说道:“阿姊莫要乱讲,天子虽年芳及笄,但也心念天下百姓,她定是汝等所望之仁君......”
听到秦王的话,妇人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等之所以脱田逃籍,便是因这新政迫国主、国人不停加税赋予我等黔首。与我一家这般一同逃籍之人还有我阿妹一家,半月前阿妹与其子被箭矢所误射身亡,自此之后,我家阿妹夫君便不知所踪。先前,我阿妹夫君还有一姊妹,因不愿为国主家妓而出逃,至今生死未知。如今我一家真是家破人亡,三族仅剩我与这俩痴傻娃儿.....”说着,妇人的眼眶湿润了。
听到这里,秦王的心里咯噔一下,此时自责内疚让他不自觉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的记忆飞快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此时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在南城没能拯救的人中有这位妇人的家人。因为自己处事不明而害死的也有她的家人,他自己几乎就是对方家破人亡的元凶。
抹了一下眼泪,妇人看着此时惊愕地秦王继续说道:“殿下,草民斗胆相告于您:若无那新政,我等这般脱田逃籍者怎会如此之多,又怎会被人肆意凌虐家破人亡?”
听到妇人的话,秦王有些不理解,为何新政以诸封国田亩多寡课税,敕令封国内田亩与受均田之百姓田亩同赋税的政令反而会招致封国内的百姓被国主、国人变本加厉敲骨吸髓呢?此时的他不理解,但日后他会理解的。
意识到当街谈论新政与天子是不妥的事情之后,又看到几辆马车中婴孩多的已经让车上的妇女照顾不过来了,于是秦王换了一个话题说道:“阿姊,你先将这一车婴孩送入府中照料吧。”
“是,殿下。”
在做了一些安排之后,秦王命人送这位妇人带着孩子回秦王府去安顿。此时的秦王已经下定决心收养这些幸存的孩子,但天真的秦王此时并没有发现有人正悄悄监视着他,监视着那辆即将离去的马车。
留在南城的秦王继续和手下人寻找着幸存者,随着镇戍与不良人陆续进入南城清理遇害者遗体,寻找幸存者的效率迅速地提高了起来。眼看需要自己做的事情越来越少的秦王与自己的仆役们交代一番之后便离开了南城,他要回自己的王府中好好地休息一番,静一静,思考今后他将要做什么,该怎么去做。
一路无事,秦王沿着盛业坊与东市的街道缓缓走向兴庆坊,当秦王快走到盛业坊与兴庆坊南侧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看到了在路口对面等待秦王归来的那位收留的妇人以及她带着几个仆役,他们见到了从远方走回来的秦王微笑着。
虽然这个妇人因为长期的饥饿而瘦得皮包骨,但是一旦一个人有了礼节和良好的状态,那么这个人的气质就会好很多,在此时秦王的眼中,这位妇人多了几分和蔼慈善之相,不禁让他觉得这位妇人今后能很好地照看这些收回府中的婴孩。
妇人与仆役们迎着秦王向前走,但满怀感激想要去迎接秦王的妇人却忘记了观瞧左右街道。而就在此时突然一阵带着杀气的疾风袭来,卷起的漫天尘土让许多人来不及以袖掩面便迷了眼。
疾风呼啸着,秦王突然感到了一阵杀气,他放下挡着风沙的手臂,试图睁开自己的双眼。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马匹的嘶鸣让秦王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强行让自己睁开双眼,但立刻更加猛烈的疾风便也将他迷了双眼。听着急速逼近的马蹄声,听着马车在急速狂奔中颠簸发出的响声,秦王还来不及喊自己府中之人躲闪便听到了有人惊慌失措地喊道:“惊马了,惊马了。”
一声巨响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当尘埃落定,秦王眼前是撞死在了兴庆坊西南角爆浆崩裂的马匹和碎裂四散的马车,以及倒在地上挣扎哀嚎的仆役们,那位妇人则不知所踪,当她被秦王寻到的时候,被撞飞的她早已断了气。而在远方,黄公子的小家老则看着这一切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天色渐晚,书房中心烦意乱的右相放下了手中的书简,他轻轻推开房门,微微抬头望着繁星依稀的天空思绪万千。就在一刻前,僮仆告知了他一个消息:自己的长子指使人,以惊马撞死了被秦王收留的妇人,还撞伤撞死秦王府仆役数人。
遇到这种子女纵容家奴伤人事情,呵斥乃至棍棒教育一番子女的都很正常,更何况这是纵容儿子伤了宗室府中之人,扭送官府请罪以免举家祸事临头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了。可是右相没这么做,右相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定会让做事的人被灭口的。右相也没猜错,此时那个收了钱,驾车撞人的车夫已经被自己的长子麾下的浮浪子给弄到了不知何处活埋了。
最重要的是他舍不得,不忍心惩罚自己的孩子。因为每每看到这个孩子,他的内心就充满了愧疚与悔恨,他不禁此时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回想起了那没有啼哭声在血泊之中的,脐带紧紧缠绕在脖颈上,脸色铁青的婴孩,以及那因为难产已死去的女子......
夜深人静,秦王一个人孤独地蜷缩在卧房的角落里,秦王妃与秦王的妾室在偏房内也无言。她们对这些仆役死的死,伤的伤这般结果感到心痛,毕竟他们与这些仆役一样,都是苦出身,自然也就能对其感同身受。
此时宵禁已过了快两个时辰了,秦王府的门被敲响了,仆役再三确认了门外是谁之后,就禀报了秦王妃,秦王妃立刻去告知了秦王,并允许了门外前来拜访的人进入。
进入秦王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晋王,他身后跟着的是换上了淡绿色裙,戴着面纱的阿什利,此时她手里捧着的是一坛美酒,上面放着两只镶金兽首玛瑙杯。
晋王依旧是一副憨直无邪地笑着走到了秦王的卧房门前,此时跪坐在秦王房门外的姬五向晋王施礼,晋王也很礼貌地点点头表示回应了他。随后晋王朗声说道:“近几日九郎甚是辛劳,皇兄我特意携美酒一坛与九郎畅饮。”
听到晋王的话,稍微回过神的秦王就像是冻僵的小动物那般缓慢地挪动着身体,然后有气无力地开口说道:“阿兄请进。”
听到秦王的话,晋王也不等姬五开门,直接将门左右一推,砰地一声门分左右晋王就直接迈步进来了。一进门,晋王就让阿什利把那坛子酒放了下来,而后示意她可以出去在门口等待了。
阿什利懂事地面向秦、晋二王倒着退了出去,随后轻轻地关上了门。姬五偷偷地瞟了一眼阿什利,不禁觉得晋王玩得甚是海纳百川,也不禁感叹秦王殿下真是洁身自好。
此时,晋王直接在秦王的面前坐下来,拍着酒坛说道:“九郎为何如此心情低落?”说完,晋王就给秦王与自己的杯子都斟满酒。
秦王看着酒杯中清澈的酒,闻着酒散发出的醇厚香味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回答。早知道秦王这一天下午遭遇了什么事情的晋王故作不知的,似玩笑一般说道:“莫非府中有人遭了什么祸事?”
晋王是故作无心地这么一问,可此时的秦王却不知怎的浑身一个激灵,他的脑海里闪现了半年前在晋王府中晋王的一番话。想到这里,秦王的心底隐约地在抗拒一种想要用狭隘阴险去度量晋王的言行的欲望。越是想要抗拒这种欲望,秦王就越是心烦意乱,但是他并未将此时的心境表现在脸上。
看着依旧没什么大反应的秦王,晋王饮了一杯之后说道:“九郎你莫要这般,你这恹恹之态怎令阿兄我能放心?今后怎能掌握权柄成就一番大事耶?”
晋王的话让秦王不自觉地又想起了昨日他与自己说的那句:“万世开太平之心已有,可身体力行之权柄何在?”
此时的秦王微微抬起了头,他凝视着此时一幅心中无邪模样傻笑着劝自己的兄长,表情渐渐从原来的失落、呆滞,变得充满了警觉与怀疑。此时的他已经难以克制这种想法,现在的他隐约地感觉到晋王的每一次来访与相助,其目的都是不纯的。
此时的晋王没有注意到昏暗的灯光之下秦王已经变了的面孔,他继续说道:“九郎,你这般,今后又怎对得起你诞下当日之不凡异象乎?”
听到这里,秦王在这一瞬间将自己与晋王这个兄长的点点滴滴瞬间全部回忆了一遍,此时他发现自己的兄长总是会在自己最迷茫的时候,最困难的时候出现。
一切真的是兄弟之间的心有灵犀吗?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想到这里,秦王突然挤出了一丝笑,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着实令人不寒而栗。他多少带点阴阳怪气的语气问道晋王:“阿兄果真与我心有灵犀,总能于我心境迷茫,做事遇挫之时提点相助于我,莫非你我其实乃是一母所生?”
听到秦王的话,晋王看着此时正凝视自己的秦王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弟弟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此刻,晋王没有选择隐瞒,他收起了平日里无邪且不羁的笑容,表情很是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说道:“吾母,贱也,岂能与汝母并论耶?”
这个时候秦王没回答,依旧是凝视着他,就好似知道接下来晋王还要对他说什么一般。
晋王继续说道:“九郎之才,九郎之德,应惠天下,而不是京师之地数万饥民也。天下贫苦之人千万。若只扶倒卧于门前之饿殍,无济于事也。若九郎愿以己之才,以己之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则天下可开万世之天平也。”
“可南城数万百姓......何罪之有?”说着,秦王浑身颤抖起来,他的眼眶湿润了。为了能麻痹自己,压抑内心的悲伤,秦王果断地拿起身前的玛瑙杯将酒一饮而尽。
听到这话,晋王无奈地说道:“正是如此,我才言若只扶倒卧于门前之饿殍,无济于事也。那数万百姓之死,皆为我等力所不及也。”说着,晋王咬着牙心中充满了悔恨,他悔自己没认清左相,便与其联手,恨左相竟然如此泯灭人性。
晋王继续说道:“为天下而谋,乃我宗室之天命。”说着,他一口将玛瑙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秦王明白晋王的意思,但秦王也懂自己应该怎么去回答,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吾为臣子,当行臣子之事;吾为皇叔,当行皇叔之事;吾为何身,当为何事。为万世开太平,吾之责也。”说着,秦王一把拽过晋王身边的酒坛子给自己的玛瑙杯倒满了酒,然后猛地拿起来一饮而尽。
从这一晚开始,秦王下定了决心:
戒奢善言如流从,
济贫扶弱贵贱同。
上守孝悌敬天子,
下安黎庶与佞争。
白袍绝尘裂敌胆,
银槊破虏谁争锋。
扁舟水载亦能覆,
如潮饿殍何谈忠?
为报社稷舍此身,
只为天下万家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