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哈……哈……”
谢语在迷宫般嵌套在一起的无数房间里奔跑。
为什么……
周围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
为什么！
她猛地用手撑住前面死路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紧闭着眼睛，狠狠地伸出拳头砸向前方。用尖锐的痛感取代潮水般蔓延的委屈，好阻止眼泪流出来。
为什么她会遇到这种事啊！
她背靠着墙壁，无力地坐了下去。
头顶还是不断变换色彩的绮丽光带组成的穹顶。没错，她又来到了这个“里空间”。
她用手臂挡住眼睛，嘴角扯出嘲讽的笑容。看来这果然不是梦。
昨天晚上，她才接受了组长的表白，从一个小心翼翼不敢展露自己心情的暗恋者，正式成为了对方的女朋友。
她不久之前还满心期待，沉浸在被爱的幸福感中，觉得那天失去的记忆和迷宫中的噩梦都不过是杞人忧天，正准备将他们抛诸脑后。结果现实就狠狠地对她来了一下重击。
可不可笑？昨天，组长对她的爱语还回荡在耳边，她涨红了脸，却也想回应他一个笑容。然后下一秒，她就看到自己正对着一双空洞的无机质灰眸对视。
是那些自称埃尔法的，只是拙劣地模仿着人类行为的诡异存在。
她甚至不知道该称呼他们为生物还是机器，但这种事情怎么都好。不管这里是梦境还是真正的异世界也都无所谓，她根本无心探究其中原委。
她只记得自己现在还在跟组长吃饭，她还有好多话没能说出来，她不能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浪费她的时间和幸福，必须快点回到正常的世界！
她憋着一股怒火，有所预感地拿出手机，果然在里面看到了之前怎么也找不到的催眠程式。
这一次，出现在里空间的埃尔法增多了不少，而且明显比之前见过的更加活跃，她明明没有表现出太急着想离开的样子，光是从一个埃尔法面前走过，他就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拦住了她，并试图将她推回起点。
“此处，禁止离开。”
平板的电子合成音不断地回荡在耳边，简直就是某种恐怖的精神污染。
谢语不愿意跟这种没有感情的东西接触太多，好在催眠程式里又解锁了两个新的功能。她不光可以催眠埃尔法，还能在一定范围内看到他们的活动轨迹。按照上一次的经验，她终于绕过埃尔法，找到了出口，再次成功逃脱。
太好了，这次没有浪费太多时间，说不定她还能和组长——
在眼球将接受到的周围的信息传达给大脑之前，她已经张开嘴想要呼唤坐在对面的男人。
但声音随即被她自己吞了回去。
她正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周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已经没了催眠程式的手机显示时间是深夜一点，她看了一眼就又将手机扔到了一边，就这样抱着被子坐着，看着房间一点点转亮。从一片漆黑，到被窗帘染上一片淡蓝，再到天光大亮，凌晨六点的闹钟响起。
谢语平静地关上闹钟，面无表情地开始了新的一天。
“早上好。”
一进公司，马上来到眼前的竟然不是顾晓岚，而是一株盛放的玫瑰。喻文尧将花朵递到她手里。
“我跑了好几家花店，想要找到一株配得上你的花朵。但后来才发现它们远不及你，所以只能勉强选了这个，还请你暂时收拢一下自己的魅力，不要让这朵可怜的玫瑰还没完成使命，就先因为在你面前自惭形秽而凋零。”
谢语知道他是想逗自己笑，但甜蜜的香气还是无法驱散笼罩在心头的沉重阴影，她低头看着嫩红的花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想问什么：“昨天晚上，我们……”
“过得非常开心，不是吗？”喻文尧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掌温暖，动作温柔。像是在安抚她一样。
谢语原本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想到自己昨天已经接受了他的表白，两人已经是男女朋友了，稍微亲密点也是正常的。而且他的手，真的很温暖。
像这样待在一起，她就能感觉到自己被珍视着。
“怎么了？没睡好吗？”
谢语不想让他担心，摇了摇头。
但她终究还是无法忽视记忆中的那块空白。午休的时候，她拉着喻文尧一起吃饭，旁敲侧击地让他一点点地重复昨天之后的细节。但哪怕她贪婪地吸取着这些残片，大脑也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她的记忆不知道遗落在了哪里。
她在网络上搜寻过关于短时间失忆的问题，但不管哪种案例似乎都和自己的情况不同。
而且这种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愈发地入侵起她的生活。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丢失一段时间。那个诡异的空间像是成了一个频繁出现的噩梦，吃饭的时候，工作的时候，甚至在和喻文尧说话的时候，她都有可能突然被诡异的梦魇带走。
而每次从那个空间中逃离，恢复意识的时候，现实的进展都突兀得像被谁按下了快进键。她的工作依然好好地完成了，而且不管怎么看都是她自己的手法。办公桌上的花朵每天都在变化，但她除了最初的那朵红玫瑰之外，对之后的粉色蔷薇，香水百合，都没有任何印象。
它们好像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了那里，没有人觉得不对，每次对它们都表现出惊讶的谢语自己才有问题。
那个空间，那些埃尔法，就像一群丑陋的蚂蚁，每一次他们出现，谢语就知道自己的记忆跟生活又要被蛀出更多的空洞。
别的或许还能想办法忍耐，但她实在难以接受自己和喻文尧关系的突飞猛进。
这天，她只记得自己从早餐开始就失去了意识，当她拼尽全力从里空间挣扎着逃出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已近黄昏，自己狭小的公寓客厅也被染上了一层暧昧的橙红，而她正紧密地依偎着喻文尧一起坐在沙发上，他炽热而有力的手掌正在自己的腰间游移。
谢语猛地一惊，挣脱喻文尧的手臂，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喻文尧怀中忽然一空，他觉得奇怪，抬起头，那双火热眼睛看过来的瞬间，让谢语差点有些难以呼吸。
“我……”谢语有些慌乱地整理起凌乱的衣裙，然后发现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自己有些陌生的风格。
抹胸的设计露出微微泛着薄红的肩颈，暗红色的柔软丝绸勾勒出清晰的曲线，鱼尾形状的下摆随着自己的动作轻晃，宛如在黑夜中静静燃烧的火焰，兀自吸引着扑火的飞蛾。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吧。”
谢语正不知如何解释，喻文尧忽然先开口了。他眼中的热度渐渐退去，流露出有些紧张的歉意。
“没，是我……”谢语不敢直视他，声如蚊蝇地回复。
场面有些尴尬，喻文尧也没再久留，起身告辞。
“这件礼服真的很美，我很期待明天晚上再看到它。”最后说完这句话，他就关门离开了。
“什么？明天？”谢语伸手又要去开门，想要追问，但动作却在半空中顿住。其实用不着想的，反正肯定是她失去记忆的时候约定的事吧。
穿着陌生的礼服，站在和记忆中有差别越来越多的房间，谢语轻轻地，无力地叹了口气。
影子在夕阳中被拉长，就像是冷漠注视着自己的另一个人。
不知不觉间，同事们已经接受了他们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周末跟组长约会已经成了习惯，不知不觉间，她的家里开始多了些陌生的物品。
不知不觉，不知不觉，不知不觉……
生活中的一切全都是不知不觉。
她甚至开始怨恨起经历了她失去的那段时间中的自己，断断续续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观者。甚至，在所有原本她以为构成了自己生活的那些重要部分的时间全部被跳过后，她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恐慌。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小语，小语？”
“额？啊！什么？”谢语手中的勺子落进碗里，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刚从里空间逃脱的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家装饰得非常华丽可爱的甜品店里，醒来之前，她正在吃一份草莓圣代，手边还有一块起司蛋糕。对面坐着穿着休闲的喻文尧，他的面前只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冰咖啡。
“怎么又走神了。”
喻文尧像是拿她很没办法，笑着摇摇头，探过身子，伸手轻轻蹭了一下谢语的唇角，擦掉了粘在上面的草莓果酱。随即，竟然将手指又放在自己的唇边亲吻了一下。
“嗯，非常甜。”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谢语的脸微微泛红，急忙垂眸拿起勺子，机械地继续吃起了草莓圣代。冰冷的圣代落进胃里，也让她的心情迅速冷却了下来。
今天应该是假日吧，两人吃过甜点，又一起去了水族馆，看了电影。难得的，之后的时间里谢语一直清醒着，记忆没有断点，也没有被拉入里空间。但她还是坐立不安地无法投入进约会的氛围，好几次喻文尧想要拉近距离，她都有些紧张地扯开了话题。
看完了电影，夜色已深。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没人说话。
“你今天不太开心。”前面的喻文尧率先打破了沉默，“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是的话我先道歉，但希望你说出来，我会……”
“不，不是你。”谢语扯了扯刚刚喻文尧强硬地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低着头数着脚下的地砖，“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别道歉。”
喻文尧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抓住了谢语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
“如果你有什么困扰，我希望你能来依靠我，对我任性，而不是道歉。”
真挚的眼神，动听的情话，体贴的性格，帅气的外表。
他真是个完美的恋人。但他表现得越是完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看上去越是甜蜜浪漫，谢语就越是不安。断断续续的记忆更是加重了这种不真实感。这样的生活就像是从谁那里偷来的，说不定哪天醒来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你太好了……”她低声说了出来，“喻组——文尧，我不知道，你身边有那么多更好的选择，为什么是我呢？”
喻文尧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放开了手。
身边骤然一凉，谢语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表情，转过身就想离开。
“等等。”
喻文尧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力，只是虚虚握着，像是在抓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也正因此，谢语居然感受到了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我……”从来都是优雅的，如舞台上乐曲般流畅的声音，竟然也有些变了调，“对不起。但是我总觉得你现在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想，我……”
他尴尬地笑了笑，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按住了脑袋：“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因为在我看来，你才是有那么好，我实在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模样。”
谢语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她从没想过，一直表现得如此从容的喻文尧，心里竟然和自己一样紧张。
“我想把我最好的样子展现给你看，我想让你觉得我可以依靠，我以为这样能让你安心。”喻文尧忽然笑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视线，“但我没想到这样居然反而会让你觉得紧张。”
“一直以来的我，是不是看着很假？”
谢语摇摇头。她觉得那种感觉并不能用虚假来形容。他是真的像故事中的男主角一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耀眼的光。
“你知道吗？其实是因为我害怕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说错话，所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因为紧张还差点弄掉了一次。一脸为难地递给了谢语。
谢语接过本子翻开，发现第一页上写的就是他告白时说的那句话：哪怕我终有一天被对你的爱意灼烧成灰，哪怕我不再是我，我也会用永远爱你。
只是原本的句子并不是这样，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涂涂改改过，好几处被画了红圈，改成别的词汇，然后又被涂掉，重新再换。一直到整张纸几乎都被涂满，这句话才成了她最后听见的样子。
再往后翻，每一页都写着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周围涂满了修改和注解。
有的纸页上，写着他们曾约会过的地点，下面密密麻麻地排列了些零散的词句，似乎是关于那个约会地点所能展开的话题。有的上面被重点画了红圈，然后他用比平常飞扬了不少的笔记标注：
她喜欢！
她们才确定关系没有几天，不算太薄的笔记本已经只剩下了最后几页。
谢语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喻文尧。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好心却做错了事的大狗，害怕主人会因此惩罚他。
“你看，我一点都不完美。每次想要见你，都必须要先准备上这么多。你说不明白我为什么选你……可爱从来没什么理由。非要说的话，就是我从来不想为了其他的女人，做这么多我自己看着都觉得多此一举，却就是停不下来的准备。”
突然说了这么多计划外的句子，喻文尧的脸也有些泛红。他轻咳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然后试探着问道：
“你还想走吗？”
作为回答，谢语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喻文尧的外套轻轻飘落到地上，微凉的夜风划过谢语赤裸的手臂，但在他的怀里，她能感受到足以抵御任何寒风的温暖。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上他的胸口，透过宽厚的胸膛，她能感受到男人安稳而有力的心跳。
这一刻，她想，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
就算记不住也没关系。只要她还能碰触到他的手，只要他们还能这样紧紧拥抱，她就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