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谢语觉得自己其实早就有所预感了。但真的从乐鸣徵口中得到盖棺定论的瞬间，她还是感到一阵恶寒。
是啊，谁会做出无聊到催眠了组长，却让他来爱自己这样的人的恶作剧呢？
唯一的受益人，就是她自己罢了。
乐鸣徵没注意……或者说根本没打算去注意谢语的反应，对她解释了一串关于催眠的专业知识，可惜最后成了对牛弹琴，谢语除了最后的结论之外，什么都没听进去。
“……所以最后我才能确定，是你，或者是另一个你。用某种方式对喻先生进行了催眠，让他相信自己爱你爱得无法自拔，并做出了那些在旁人看来相对夸张的求爱举动，而你则对此——或者说你自以为对此一无所知。”
属于谢语的那份报告被他推到本人的面前。哪怕不去看那上面令人眼花缭乱的分析和数据，最上面的那行字也直接闯进了谢语的视野。
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
亦即——双重人格。
她消失的记忆的真相，找到了。
“所以，我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却发现我就是个跳梁小丑？”谢语觉得自己应该想哭，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为这场可笑的闹剧上扬。
恋情是假的，男友是假的，她隐约所期待的幸福未来，不过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小偷在进行的犯罪妄想？
乐鸣徵没有说话，也没抱怨这是在浪费时间，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谢语消化这些事实。
谢语一直低垂着头，用刘海挡住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小声问道：“催眠，可以解除吗？”
乐鸣徵：“可以。”
“双重人格，可以治好吗？”
乐鸣徵：“可以。”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谢语的手在淡蓝的裙摆上攥紧又松开，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但乐鸣徵就像能看穿她的大脑一样，甚至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词组，就先点头回答了：
“可以。”
谢语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他。
“我对你们两人都强调过，我只是个医生。”乐鸣徵说的事不关己——虽然可能的确如此，但他像是真就抽离了任何感情。如同高高在上，了解一切，俯视一切，却又不干涉一切的理性本身。
“病人来了，我会进行诊疗。但要是病人不肯出现，我也没有追到你们家里，强行治疗的义务。对于不会威胁社会安全的病例，更是如此。而且喻先生的催眠症状，如果遭到本人的强烈排斥，治疗也不会顺利。”
谢语没说话。但看来乐鸣徵也是真的明白了她刚才想要问的是什么。
如果……我们不治疗，也是可以的吗？
仿佛自己内心的卑劣都被明明白白地放置在阳光下，谢语无地自容。
“不过我需要提醒你，谢小姐。根据这段时间你们两人的描述看，你的另一个人格占据身体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明显有着非常强的主动意识，所以如果你也拒绝治疗的话，恐怕会慢慢被另一个人格彻底压制。”
谢语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异样的流光。
她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人格。
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的罪魁祸首。
让她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一切不可控制的事情的源头。
她想要治好自己，想要那个人格消失，想要让一切回归正轨，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谢语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遥远，“就麻烦你治好我了，乐医生。”
这时候，自己脸上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从乐医生随后微微皱起的眉头看，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看的表情。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痛苦，想要去追求美好的事情，想要去寻求幸福的未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既然里空间只是自己的意识形成的幻想，是以自己不曾认知的潜意识为材料构建的。那么这句话，一定也就是自己的想法了吧。
乐鸣徵看了谢语几秒，没让她用那种模糊的说法蒙混过关：“我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让我消除你的双重人格，同时保留那个人格做所行为留下的痕迹——比如说催眠其他人，让他对你产生爱意的部分，对吗？”
……
“我之前也说过了。”谢语有些颓丧地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你说话非要这么直接吗？乐医生。”
“我只是希望我的患者能够对自己的行为保持一定程度的理解和掌控，并尽量用理性来做出决定。虽然很遗憾，但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他平静无波的语气里带着天然的嘲讽，让谢语有种彻底被看穿的不适感。
“如果你明确了自己的要求并接受了将带来的后果……”他依旧高高在上，用语言步步紧逼，强迫谢语面对自己的选择。
“等等……等等，让我再想一想……我……”
谢语摇着头，抓起手包，落荒而逃。
乐鸣徵并没有阻止，只是平静地看着被用力甩上的房门，摇了摇头。
谢语的思绪很乱，她急着想要逃离乐鸣徵那冷漠的逼迫，却忘了喻文尧还等在门前。
于是一出门，她就迎上了一道紧张又担忧的目光。
他和乐鸣徵的谈话不过几十分钟，但喻文尧看上去就突然变得比在屋子里时疲惫了不少。见到谢语出来，他的手臂下意识地伸过来，却又在空中硬生生停住，然后收了回去，像是想要抱她，却又因为顾忌而变得畏缩。
他在顾忌什么……
这个问题让谢语有些发冷。
“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像是为了掩盖这份尴尬，喻文尧转移了话题。
不知不觉，一天中最明亮的时间已经过去。太阳开始偷懒，斜斜地躲在西边的云层后，只象征性地洒下毫无温度的光。
谢语站在诊所的门口，向下两级台阶前，是微微抬头等着他回答的喻文尧。他眼中确实还有着对自己的关切，但其源头只是一个错误。而且……
“我是双重人格。”谢语回答，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平静。
“和你交谈的，约会的，很多时候都是另一个人格。”她挑起嘴角，露出一个自己都不太喜欢的傲慢表情，吐出自己都觉得厌恶的刻薄语气，“但我准备接受治疗，也就是说那个人格马上就会消失。”
来吧，告诉我真相。
“文尧……不，喻组长。这样的话，你要怎么办？”
告诉我你喜欢的不过是另一个人格，让我死心，让我放弃，不然的话……
“要现在趁早分手吗？”
冰冷的话语像是尖刺，谢语将它们作为试探刺向喻文尧，但同时自己也感觉到尖刺一根根刺入自己的心。
她看到喻文尧的表情先是愕然，随即竟然变得放松下来，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
谢语垂下眼眸，说出最后一句话：“你喜欢的，或许并不是……”
“是你。”
眼前落下一片阴影，随即她被圈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她听见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同时略带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爱的人，就是你。”
“我不知道那家伙对你怎么说的，但我的爱情是独属于我的东西，哪怕是我爱的你也不许擅自去误解！不管是什么状态下的我，都绝对不会认错这种唯独在面对你时会出现的心跳的节奏。”
他放开了谢语，只拉起她的手，同时单膝跪地，宛如要宣誓的骑士，抬头注视着他的公主。
不对。
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在刚才说到他爱的人可能不是她的时候，他明明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不是吗？他……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你的脑袋一定也很乱，但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你在考虑的是这个，而不是……”
喻文尧沉默了一下，将谢语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漆黑的碎发蹭着她的指尖，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喻文尧身体传来的颤抖。
他就像一只收拢了羽翼和利爪的鹰，拼命将自己最不设防的态度展现出来，匍匐在训鹰人的脚边，只为了求得一件事：
“不管别人说了什么……”
他轻声呢喃。
“请不要剥夺我爱你的资格。”
“就算是我也没关系吗……”谢语有些恍惚地问道。她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喻文尧，一时间竟然没法将他和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工作狂联系起来。
“我说过，我会用我的一切爱你，哪怕这份爱的温度会让我自身都燃烧成灰，我都会继续爱你——只爱你。双重人格也好，幻想也好，我所爱的，让我心跳加速的你，不就在我的面前吗！”
不行……不行啊……
你不是不先在笔记本上最好准备就没法说出漂亮的情话吗？为什么对于这种不可能事先准备的情况还能说得这么漂亮啊！这样的话，我不就……
谢语终于也主动地扑上前，用力搂住了喻文尧的脖子。
我不就怎么也没法放手了吗！
……
屋内，透过窗子看完了这一幕的乐鸣徵站起了身，前往内室去做些准备。
——患者很明显已经决定好了要采用的治疗方案。
*
作为一度站在精神医学研究最前沿的人，乐鸣徵使用的治疗手法看上去有些过于超前，但不得不说也非常有效。
在之后的几次拜访中，谢语的第二人格被暂时压制在了意识的水面下，她再也没有莫名其妙地失去过记忆。
同样的，也再也没去过里空间。
她问过乐鸣徵，也自己查阅过许多资料，也试过冥想之类的方法，里空间却像是和第二人格一样，消失在了意识的深处，再也没出现过。
谢语失落地向后靠进沙发靠背，今天进入里空间的尝试也宣告失败。她咬着嘴唇，不太甘心地自言自语：
“不是根据我自己的意识创造出来的幻想吗……为什么我却进不去呢。”
她在那里，还有个没有完成的约定。
这时，公寓的大门突然被打开，喻文尧提着一袋食材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地换下鞋子跟外套，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谢语的身边给了她一个拥抱。
谢语也非常习惯地接受了这个代替打招呼的拥抱，享受地在恋人怀里蹭了蹭，问他：“今天吃什么？”
“我买了不少东西，晚上做鱼肉火锅？”
谢语轻声欢呼起来。
这就是这段时间他们的生活。工作日在公司一起工作，休息时偶尔出去约会，偶尔也会像这样，自己买了食材回来，一起做饭，打扫卫生，甚至只是一起坐在沙发上干自己的事情都让人觉得满足。
就像是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在骑士与巫师的帮助下，公主破除了诅咒，获得了完美的爱人，令人钦羡的恋情。过上了每日倾诉着爱语，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这一定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喻文尧看她高兴，也挑起嘴角满足地笑了起来，他低头轻轻地和谢语碰了下额头，随即就走进了厨房做午饭的准备。
“啊对了。”一边系围裙，他一边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听你说，想要去哪里来着？我能帮忙吗？”
谢语垂下眼眸，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
她说。
“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罢了。”
没错。
公主和王子获得幸福的结局之后，不管是魔法还是幻想，就都已经不需要了。
他们只要幸福就好。
“文尧。”谢语慢步走进厨房，从背后搂住喻文尧的腰，“你爱我吗？”
“我爱你哦。”喻文尧一边切菜，一边熟练地重复着她最喜欢的那句话，“哪怕我被对你的爱意灼烧成灰，我也会永远爱你。”
“是你说的。”谢语将脸埋进他的衬衫，汲取着他的气息和温度，“约好了哦。”
“嗯，约好了。”
喻文尧也同样微笑着，满面温柔。
*
你所知道的最幸福情侣是哪一对？
当然是那两个人了！
——凡是认识喻文尧和谢语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都会不假思索地这样回答。
双方都有着不错的样貌，是同样的工作狂，能够跟上彼此节奏的唯有对方。虽然外人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他们好像也是经历了不少困难才终成眷属的，简直就像是现代版王子与公主的童话，让人羡慕不已。
但是……
从来没有人提到过。
在漫长的人生里，若是过早迎来了圆满的结局，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