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做出了選擇,就不要後悔。

(1)

“小語,久等了。”

喻文堯拿着兩個冰淇淋回到了謝語排隊的地方。

“沒事,買冰淇淋也要排好長的隊吧,辛苦了……文堯。”

謝語拿過香草味的冰淇淋,將巧克力的留在了喻文堯手裡,對他展顏微笑。

今天的約會地點是色彩繽紛的遊樂園,周圍人山人海,比起玩遊樂項目,還是在項目之間排隊耗費的時間更多。不過對於熱戀中的情侶來說,排隊的時間也可以用來說些悄悄話。

哪怕是毫無意義的廢話,只要是和對方交流,都不會覺得無趣。

兩人就這樣一邊順着隊伍慢慢前進,一邊天南海北地聊着,從遊樂園的主題,到城市的歷史,然後又莫名其妙地跳到了下周的工作。

“你還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工作狂啊。”謝語被喻文堯非常自然的話題跳轉逗笑了,輕飄飄地瞪了他一眼,“雖然我明白你很期待那個項目,但現在我們該想的是接下來玩什麼遊樂項目才對吧。”

喻文堯有些不好意思地輕咳了一聲:“對,抱歉,我下次會注意……”

話音一頓,他自己都被逗笑了。

“上次被你教訓了之後我也是這麼說的,哈,看來我得好好向你賠罪才行了。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小語?”

謝語在他的呼喚下回過神,卻又一時恍惚地沒能拿穩手上的冰淇淋,白色的奶油球啪嘰一下落到了地上。

兩人同時盯着摔爛的冰淇淋球,原本正好的氣氛出現了一瞬間的斷層。

“沒關係。”喻文堯趕緊安慰謝語,“沒弄髒你的衣服就好,我再去買新的。啊,我的還沒動,要不要先吃這個?”

說著,他將自己手裡的巧克力冰淇淋遞了過來。

謝語沒有接,而是搖了搖頭,笑容有些勉強:“不用了,我……突然不是很想吃冰淇淋了。你看,馬上就要排到我們了,先去玩吧。”

喻文堯自然不會反對她的話。

只是接下來的約會裡,謝語也沒法再回到剛才那種自然的狀態了。

不管是坐着雲霄飛車從高空猛衝而下,還是跟喻文堯一起坐在一批旋轉木馬上拍照,她的意識始終有一部分,被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佔用。

剛才,喻文堯脫口而出的“上次”,是什麼時候?

她沒有來過遊樂園約會的記憶,所以那隻能是另一個人格佔據身體時發生的事。而對於這些已經過去的事實,她根本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

“累了?要不要去吃點東西,休息一會?”

從旋轉木馬上下來,一直關注着謝語的喻文堯立刻就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併發揮出完美男友噓寒問暖的本事,迅速調整了之後的行程。幾分鐘后,他們就已經舒舒服服地坐進了咖啡廳里,等着溫熱的奶茶送上來了。

“接下來還有什麼想玩的嗎?”

喻文堯坐在對面,溫柔地注視着她。

他們的位置在店鋪的角落,光線有些昏暗,又很安靜,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他只看着自己的錯覺……

不,不對!

謝語用力晃了晃腦袋,將這種奇怪的想法驅逐出去。

他看的當然就是自己,而且他也只能看着自己,他不會……也不可能去看着別人……

謝語的手越過桌面,和喻文堯十指相扣,後者微微用力收攏手指,托起謝語的手輕輕一吻。濃郁蜜糖一般的愛意從他的唇角落上謝語的指尖。

“我愛你。”

他低聲告白。

無比真誠。

來送奶茶的店員小姐剛好目睹了這個場景,臉頰通紅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謝語一驚,猛地藉機收回了手。

喻文堯的手掌頓時一空,無奈地看向店員小姐。後者也覺得非常過意不去,連連道歉,並且提出要贈送兩人一份特別甜品。

“老實說,我從沒見過……”店員小姐用興奮的視線輪流看着兩人,簡直就像是見到了偶像明星一樣狂熱,“我從沒見過像你們兩位這樣完美的情侶!簡直就像是從偶像劇里走出來——不不不,你們兩位看上去比偶像劇里的戀愛還要真誠和自然!”

而且這可是毫無後期特效,肉眼可見的真實場景啊!

喻文堯欣然接受了這份稱讚,甚至還有些自豪。

但聽在謝語耳中,每一句正面含義的句子,都成了對她的譏諷。

“我們走吧。”她依舊垂着頭,再次抓住了喻文堯的手,找的借口自己都覺得有些蹩腳,“我……我有點不舒服……”

喻文堯頓了一下,安撫似的拍了拍謝語的手背。婉拒了店員小姐熱情提出地幫忙,帶着謝語離開了這家越來越讓她緊張的咖啡廳。

“小語。”

謝語飛快地朝前走,細細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出噠噠的脆響。

“小語!”

她其實很討厭這樣的鞋子,走路必須要很小心,還走不了幾步就會覺得腳尖生疼。

“小語!”

喻文堯提高了聲音,從後面抓住謝語的手腕,讓她以鞋跟為中心轉了半圈,拉進了自己的懷裡。

謝語一時沒能維持住平衡,腳步一亂,狠狠地撞上了喻文堯的胸口。

“……所以我討厭這樣的鞋子。”她被喻文堯小心地護在懷裡,卻自嘲似的搖搖頭。

可哪怕再討厭,在想到接下來要和喻文堯約會的時候,她還是鬼使神差地從鞋架上拿下了這雙自己都沒有買過印象的鞋子。

或許他會喜歡——意識深處一定是閃過了這樣的想法。

她今天的裝扮,和自己習慣的樣子有些差異。高跟鞋,略顯成熟的妝容,包括鮮艷的,讓人聯想到灼燒火焰一般的紅色毛衣外套。都是以這樣一種奇異的心情搭配完成的。

“別躲着我。”喻文堯輕聲說道,“別躲着我。你唯獨不能躲着我,唯獨你……不能躲着我……”

他箍着謝語腰肢的手隨着某種情緒的瀰漫而下意識地收緊,讓後者痛得倒吸了一口氣。喻文堯這才猛地驚醒,眼中閃過抱歉,變回了平時的樣子微微一笑,站在遊樂園的偏僻角落,卻如同身處舞台正中央般光芒四射。

“哪怕讓我墮入地獄,都比不上讓我再也看不見你的笑容這一可怖的懲罰。”

天似乎忽然陰了下來,吹散了喻文堯話語的風裡帶着些冷意。謝語打了冷戰,喻文堯立刻就脫下自己的外套披上她的肩膀。兩人的影子融合到一起,又是一副足以作為“情侶”主題的油畫定格下來的圖景。

他真的是……非常愛她。

謝語竭力讓自己不去想那個“但是”。

她已經,他們都已經選擇了結局,不管水面下還有什麼未知,他們都要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沒關係的,她能做到的,只要文堯都不在意,她又有什麼理由推開這份唾手可得的幸福?

“文堯。”

謝語主動抓緊他的衣襟。

“說愛我。”

她輕聲呢喃。

於是那高大英俊的完美男友,就會用溫柔的擁抱回應她,如她所願地在耳邊說道:

“我愛你,哪怕我終有一天被對你的愛意灼燒成灰,哪怕我不再是我,我也會用永遠愛你。”

甜蜜的語句落入心湖,宛如小小的石子激起漣漪,但那一瞬間的波動過後,是愈發令人難以忍耐的死寂。

……

謝語垂下眼眸,將這份心情和一層層積累下來的自我厭惡雜糅到一起,變成一團黏膩漆黑的混沌情緒扔到意識的角落。

我現在很幸福,這就足夠了。

之後的每一天,和喻文堯在一起的每一秒,謝語都要在腦子裡不斷重複這句話。就像是要將其作為烙印刻入體內,就像是要催眠自己,確認這就是自己有且僅有的真實。

我很幸福。

我必須幸福!

只要維持現狀就是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

“文堯,說愛我。”她只要緊閉雙眼,撒嬌一樣地在他胸口蹭蹭,就能得到甜美的禮物。

喻文堯會像看任性的小孩子一樣,露出包容的笑,輕吻她的發頂,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愛你,哪怕我終有一天……”

但是不夠。

還要更多,更多,更多……

越是索取,越是空虛。得到的越多,喪失感越強烈。

她抱緊文堯的身體,就像是即將墜入深淵的罪人,握緊了從天而降的蛛絲。她在空中飄蕩,時刻恐懼着蛛絲的斷裂,承受着日益強烈的煎熬,卻依舊無法放手。

不願放手。

文堯說是他不能接受和她分開。但實際上,這段已然扭曲的關係到現在……究竟是誰綁縛了誰呢?

愛本應是兩人共同編織出的美好,但謝語卻覺得,現在的他們編織出的只是越來越勒緊的網,將他們困入其中,越來越無法掙脫。

但這一定就是……

她罪有應得。

*

因為心裡想着很多事,還要努力擺出幸福的樣子,謝語最近走神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甚至會連喻文堯的話都聽漏掉。

她開始嘗試着找回另一個自己和文堯一起度過的時光的記憶,雖然是另一個人格,但終究都是她不是嗎?而且現在第二個人格不在了,如果去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事情,說不定她也就能得到那些記憶呢?

可惜,她這粗糙又拙劣的計劃一次都沒成功過。反倒是在一次次的所謂“故地重遊”中,謝語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究竟丟失了多少時間。

於是最近她越來越頻繁地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無法自拔,總是要被喻文堯才會回神,然後一抬頭就看到他擔憂的眼神。

“小語,你的狀態真的沒問題嗎?”

別這樣啊。

謝語覺得這樣的視線讓人難受,就會刻意地去撥弄喻文堯的眼角,想要讓他露出笑意來,並盡量用輕快的語氣回答:“我現在很幸福啊,你在擔心些什麼呢?”

喻文堯的嘴唇翕動了兩下,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能將她緊緊摟進自己的懷裡。在謝語看不見的地方,眸色漸深。

嗯,對了,這樣就行了。謝語只是閉上眼睛,像是在完成什麼公式一樣享受這份熱烈的愛情。你看,別人都在羨慕我們呢。

但是,為什麼呢?

喜歡啊,愛啊,幸福這樣的詞彙,不應該帶來更加溫柔而平和的感情嗎?

這種從心底升起,逐漸滿溢,最後幾乎實質化成令人窒息的繩索一般,漆黑又苦澀的心情,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

心被這樣的思緒填滿,卻同時又感到無比空虛。這種不知該如何命名的情感就像膨脹的黑洞,佔滿了一切的同時又吞噬了一切。

那些不能宣之於口的心思和猜疑作為無形的壓力,加諸於已經傷痕纍纍的精神,日子一天天平靜地過下去,謝語卻能感覺到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被削減。和喻文堯的相處越來越平淡,流於表面,很多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只是在完成一個“表現得幸福”的日常任務。

每次看到那雙滿是愛意的眼睛,她都如坐針氈。

……

這天中午,她思來想去半天,還是放棄了去找喻文堯一起吃飯,想要清凈一會,於是在販賣機里隨手買了三明治,順着樓梯爬上頂層,想要像之前那樣在無人光顧的樓頂打發掉午休。

但一塊“閑人免入”的牌子讓她的計劃宣告流產。

原本隨意出入的大門被粗大的鐵鏈牢牢綁死,門縫中連一點外面的光都透不進來。她一時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去哪裡,只好站在這裡發獃。

“找到你了。”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喻文堯的手臂越過謝語的肩膀,從她手裡把三明治拿了過去,“別吃這種東西了,一起去餐廳吧。”

這個場景有些似曾相識。

謝語沒有反對,細心的男朋友關心她的飲食,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反正天台也去不了了。

在被喻文堯摟着肩膀帶離樓梯間之前,她最後看了一眼門上的鐵鏈。鎖鏈很新,像是最近今天才剛剛掛上。真奇怪,這棟大樓以前好像也沒有注意過這樣的事,不管樓頂還是地下大家都能隨意出入。

不過算了,反正和她沒關係。

這道門是為了不讓她去天台躲起來才鎖上的——在之前那陣疑神疑鬼的被害妄想消失之後,這樣的想法已經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