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你可知‘无想的一刀’？”
回忆中的青年遥望天空，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笑容。
“自然。‘无想的一刀’，那是雷神——雷电将军刀法的极致，武术的至高境界。同时，也是……只属于神灵的领域，没错吧？”
“哈哈！只属于神灵的领域？我倒觉得不然，那一刀，必然是凡夫俗子也能触及的高度。而达到那个巅峰，便是足以让我倾注毕生的愿望。”
遗憾的是，当时说出这般雄心壮志的他，却没能达到梦想的终点。
某一日，青年为了承担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选择挺身而出。他抛下挚友，独自承担了重责和烦恼，孤身一人挑战世界的顶点，接受神雷的审判。
最后，那柄诉说其生涯，象征其灵魂的太刀，在逐梦的途中，伴随着惊天雷鸣……折断了。
滚烫的鲜血溅洒在天守阁的砖台上，失去光辉的“神之眼”在空中翻腾，半截刀刃深深地插入石缝，青年的身影摇摇欲坠……
万叶伸长手臂，却没能挽回逝去的友人，只抓住了那失去了主人的“神之眼”，其中还残留着炙热的温度，那一定……便是愿望燃尽之时所散发的热量。
从那时起，青年生前的愿望，也变成了万叶的执念。又或者说，万叶想要靠继承这份梦想，以此来证明友人一生的追求，并非是毫无价值……
……
……
……
朦胧之中，挚友的背影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木材噼里啪啦裂开的声响，以及空气被烘烤时特有的干燥暖意。这股热量唤醒了万叶，让他的意识重新浮回了现实之中。
睁开眼，进入视野的是橘红色的跃动火焰，万叶的身底下铺着柔软松散的枯叶，他身上几乎一缕不挂，原本的衣袍被挂在靠近篝火的简易木架上，铠甲则静静躺在一旁。
坐起身来，万叶不禁环顾四周，发现远处的景致被淡淡的迷雾笼罩，能够看清的就只有身旁附近的景物。但尽管如此，比起常人要锐利得多的听觉却告诉他，这里距离海岸恐怕并不遥远，因为他能够清晰听到飒飒的浪声。
“……醒了啊。”
“……！”
落入海中的自己被某人所搭救——关于这点，万叶很容易便能猜想得到。但突如其来的唤声，却依然足以让他为之一惊，并迫使他将手条件反射地伸向腰间，即便那里找不到刀柄的熟悉触感。
向着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篝火对面的岩石上，正端坐着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
那是浑身散发着冷冽气质，神情淡漠的美少年，拥有宛如艺术品般精雕细琢的五官，面容秀丽得几乎可称得上是妖艳。然而，那一副看似纤细的肉体，却拥有千锤百炼的精练线条，毫无疑问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
但是，真正让万叶警惕的，却并不是对手的相貌……换做往常，哪怕只是海岸上的螃蟹吐出水泡，他都能够清晰辨别。任何细微的震颤，只要融入微风吹拂，都不可能逃过万叶的感知。
可直到方才，万叶醒来之后，竟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之人的存在。这实在是难以置信，要知道，人的呼吸、脉搏、一举一动，都会发出相应的动静，而眼前的少年却似乎完全隐藏了自己的声息，静得不可思议。
“在下枫原万叶，乃是稻妻……不，现在是流浪的武士，寄身于南十字船队的船员，敢问，阁下是？”
“魈。”
与万叶彬彬有礼的自我介绍形成鲜明的对照，少年的回应却只有短短的一个字。这使得万叶有些不知所措，艰难地摆出苦笑，试探着想要追问更多的讯息。
“那个……除名字之外，还有什么……？”
“除此之外，你无需知晓。”
“……”
“……”
话题戛然而止，两人之间剧烈的温度差，让对话无法顺利进行，陷入了尴尬的静寂。
在万叶的记忆之中，他所熟识的璃月人，大体都是船队里的水手，无论男女都爽朗热情，有些甚至近乎聒噪。所以，眼前自称“魈”的寡默少年，是他头一次遇到的类型，让他不知该如何应付。
“你醒来之前，我姑且为你施展了仙法疗伤。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
可就在万叶犹豫着“是否该先吟诗一首，以此缓和气氛”的时候，魈却首先打破了沉默，主动投来了询问。虽然口吻依然是冷若寒冰，根本听不出一丝的关切。
“疗伤？……嗯，现在……已无大碍。等等……你说仙法？”
对方语句中的陌生词汇，引起了万叶的注意。
“……既然没大碍，速速穿上烘干的衣服，随我动身吧。”
不过显然，魈完全没有多废唇舌解释的打算，他抡起一旁横放的翠绿长枪，同时召唤了一羽用作照明的仙灵，便准备起身前进。
“请稍等，至少先告诉在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又是何处？南十字船队的大家……北斗大姐头她们，现在是否安好？接下来，你又打算带在下去往何地？”
才刚刚清醒过来的万叶，对所处的状况还是一头雾水，即便对方难以沟通，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发出询问。尤其他迫不及待想要了解南十字船队的处境，北斗和其他船员对万叶而言都是救命恩人，如果船队依然身陷险境，那么他必须履行道义前往驰援。
“你落海之后，北斗将你交托于我，先带领船队逃离了暗流和风暴的海域，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璃月港。而这里，根据当时的洋流方向来看，大致是漂流到了瑶光滩的附近。我现在打算带你去我平常逗留的客栈，先在那里休养一阵，等你体力恢复，便自行去璃月港和船队汇合吧。”
出乎意料的是，对于万叶的诸多提问，魈丁宁地逐一进行了回答。他淡然的神色和波澜不惊的口吻虽是一如既往，内容却认真精细得无可挑剔。
这让万叶对魈的印象有了不小的改观——看来，眼前名为少年，本性也许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冷漠无情。也并非是性格孤傲高高在上，他或许仅仅只是天性寡默，不习惯与他人交谈罢了。
而且，从这番话语之中，也让万叶确信了心中的一个猜想——
“果然，那时在风暴中现身的人物，便是阁下吗？”
“没错。”
“那大姐头口中的‘降魔大圣’也就是……”
“没错。我乃三眼五显仙人——魈。璃月的护法夜叉，也被人称为‘降魔大圣’。”
“仙人？传说中在上古魔神战争的时期，和岩神大人签订契约，一直守护璃月的仙人吗？”
“没错。”
“那么，向船员们伸出援手，并将在下从海中捞起的也是阁下吧？”
“没错。”
“救命之恩，不胜感激。没想到，在下竟有缘邂逅传说中的璃月真仙，实在是三生有幸。承蒙搭救，后日必当携礼——”
“不必费事。我只是履行契约和职责。况且，与夜叉相逢，也绝非什么幸事。凡人最好祈祷与我永不相会。”
“……”
“……”
交谈又一次中断，那拒人千里的态度，让空气回归凝固。可见，名为魈的仙人已不是“不善交谈”的境界了，倒不如说他根本不理解“交谈有何意义”，完全不懂所谓的人情世故。
“还有什么想问的？”
“啊……说起来，魈上仙和北斗大姐头相识吗？”
即便如此，向来善于交友的万叶，依然试图找到一些共同的话题。
“北斗？我没有和她打过交道。只不过，她剿灭海山巨兽的事迹素有耳闻。就凡人而言，我认可她的实力。”
听到这番评价，万叶也不禁露出自豪的笑容。毕竟，只要是北斗的事迹和名声，对南十字船队的船员而言，都好像是自身的荣耀一般。
“是啊，大姐头是极其了不起的豪杰。在下背井离乡之后，也深受大姐头的照顾……”
“是吗。那么……尽快启程吧，好与她早日重逢。”
只可惜，这个话题也没能持续太久，短短的两个来回便再次宣告终结。事已至此，万叶也只好长叹一口，放弃了与这位仙人继续交好的念头，穿上衣服，随其一同无言地朝着迷雾的深处进发。
◇
身陷于雾气之中，让两人对于时间流逝的感觉变得非常暧昧。他们不知在行走了多久之后，来到了一片原野之中。
从仙灵散发的幽光所能照亮的范围里，可以看到原野中四处盛开着纯白的花朵，对于稻妻出身的万叶而言，他叫不出花朵的名字，只觉得那沁人心脾的芬芳花香，仿佛能够洗涤尘世间的污浊。
可与之相反的，另一边的魈却对这片美丽的花田蹙起了眉头，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这神情让万叶感到有些疑惑，不禁开口询问。
“这些花朵，有什么不妥吗？”
“……这些，都是琉璃百合，还是野生的。”
“难道说有毒？”
“不，没有。这些只是普通的植物罢了，从前在某些仪典上会用到它们。只不过……如此盛开之景，实属罕见。”
嘴上虽然这般描述，可魈的表情却没有缓和，反而愈发警惕地环视四周。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还要多久才能抵达上仙口中的客栈？”
“……”
面对万叶的追问，魈唐突地停下了步伐，沉默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不知还需多久。这儿似乎并不是瑶光滩的附近……我现在，无法断定客栈的方位。”
“诶？也就是说……我们迷路了？”
“…………啊，没错。”
在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魈承认道。他的口吻还是那般的波澜不惊，别说流露歉意，甚至可称得上理直气壮，完全不像是自信领路，却不幸迷途的可怜旅人。万叶也为此愣了一愣，然后突然忍俊不禁。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有什么可笑的？”
“啊，不，在下只是觉得，原本印象之中立于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竟也会和凡人一样迷路，既出乎意料，倒也有些亲切。又或者说……有些可爱？”
“可爱……！哼，区区凡人，勿要愚弄仙师！”对于万叶的这番评价，魈不愉快地轻哼了一声，他一边抗议，一边将脸扭向一旁。然后，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可是，既有琉璃百合……这里是荻花洲……？……在此处迷路……恐怕不妙……”
“在下失言了，还望上仙不要动怒。既然迷路了，那么接下来不如交给在下领路？天色已晚，让我们先找户人家，借宿一宿如何？”
“人家？在这种荒郊？”
万叶的提议，让魈不禁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是的……请稍候片刻。”
说罢，万叶含着飘然的笑意，微闭双目。他仔细聆听了一阵之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踏开了脚步。
“嗯，这边。请随在下来。”
虽然魈的脸上依然挂着狐疑，却还是选择跟随其后。与此同时，他也攥紧了手中的枪柄，暗自提升对周遭的警觉。
随前行的步伐，景物也开始逐渐发生了变化。盛开的琉璃百合愈发稀疏，取而代之的，则是零零散散铺撒在地面上的，微微泛红的大片枫叶。
沿着落叶簇成的道路继续向前，一个村落便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中。抵达这里的时候，天色也逐渐变得敞亮了起来，看来他们已经行走了小半夜的路程，此刻黎明将至。
可遗憾的是，黎明的光辉却没有驱散弥漫的雾气。从村口往里望去，能够看到攒动的人影，以及村落中央的一颗高达数十米的参天巨木。
“居然真能找到村落，实为了不起的直觉。”
魈不掩心中的惊讶，发出率直的赞叹。这让万叶腼腆地挠了挠腮颊。
“不，上仙过奖了。不过是在下的听觉，比起常人来天生灵敏一些罢了。从飘来的微风之中，拾取到了些许的人声，和树叶飘落的摩擦，正是那些声响，将在下引来了这儿。”
“原来如此。所以，才足以使出那样超凡的剑技……”
魈回想起邂逅之时，万叶斩出的奥义将海兽的触须一扫而尽，无论躲在哪个方位都无法从中幸免。虽说最后留有漏网之鱼，但那确实不是仅凭视觉便可练就的绝技。
“惭愧，在下的剑技不足挂齿，上仙过奖了。往日里，在下也会留意其他的自然之声，鸟鸣、虫吟、草叶摩挲、涓涓细流，这一切在在下听来，都宛如诗词奏乐般美好……想来，上仙比在下更为擅长御风，如有意为之的话，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很遗憾，我并不擅长听声辨敌。我能从风中察觉到的，就只有来自妖邪的杀气，或者怨气之类。其他均为杂音，无益于战斗，过于碍事。”
“……哈哈。”
面对魈的这番煞风景的回应，万叶再次无奈苦笑。他已经忘记这是第几次话题的戛然而止，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这位存活千年的仙人，思维方式果然大相径庭。
纵使万叶是一名仗剑为生的武士，却并不会将武术作为自己生活的全部，除此之外他也热爱钻研学识。钟情于把酒吟诗，追求世俗的风雅趣事。
而魈，则截然不同，他的性情就如钢枪般耿直，逻辑也更为单纯明快，武术和战斗，对他而言恐怕已不仅仅只是一门技艺，而是如同呼吸一般的生存本能。
彼此的性格，对待尘世和人生的态度，理念，价值观，一切都完美地背道而驰，称得上是对极的两端，再加上两人存活的年月更是相去甚远。
原本，对万叶来说，魈虽是救命恩人，但八字不合理应保持距离。但不知为何，自从初次邂逅以来，万叶就能隐约感受到，从魈身上所缠绕的风中洋溢的幽怨暴戾，以及其中所掺杂的浓浓哀愁。
至于那令人窒息的气息背后，究竟隐藏着些什么，万叶不得而知，也无从想象。倘若直言相问，恐怕也无法从魈的口中得到任何解答。
但即便如此，万叶也不想和魈拉开太过疏远的距离，选择对那股不祥的气息置之不理。只因为……相处虽只有短短几个时辰，但魈那副“将世间一切苦楚都独自承担”的顽固姿态，让万叶不禁想起了熟悉的，如今却已沦为终身遗憾的——某位青年的身姿。
即使，回忆中的青年和魈的性格根本天差地别。可不知为何，两人迥异的身姿，却在万叶的眼中微妙重合。让他有些惆怅，也有一些……怨怒。
所以，万叶稍稍改变了自己说话的口吻，如是开口道——
“上仙……不对，魈。在下以为，你也应该试着学习一下，如何聆听和战斗无关的声音，这一定对你会有所帮助。”
“例如？”
“例如——与人交谈之时，聆听对方的脉搏间隔，呼吸频率，一举一动中衣物的摩擦……这些都有助于让你读懂他人的心绪，掌握对手的性格，猜测对方所想之事。”
“做这般无谓之举，究竟意义何在？”
“意义嘛……总之先别想太多，试着来猜测在下此时的心境？”
“……无聊。”
“该不是堂堂的璃月上仙，连凡人都无法看穿吧？”
“哼…………………”
“……………………”
于是，在万叶的近乎挑衅的催促之下，两人站在村口默然对视。魈在悉心观察了许久之后，陷入沉思。直至白昼完全降临，他才蹙着眉头给出最终的作答。
“不知……你的呼吸，脉搏，全身细碎的声响我已悉数捕获，但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
魈的诚实回答，让万叶咧开了嘴，他眯起眼睛，翘起嘴角，朗笑着给出了正确答案——
“那么，魈，在下此刻的心情是——因为眼前的木头仙人太过不识风雅，所以心中烦闷难耐，迫切地想要小酌一杯，借着醉意奚落你一番，以此忘却这份恼意——的心境。”
“…………明明是这般笑容灿烂？”
“啊啊，正是如此。”万叶一边答道，一边依旧挂着毫无阴霾的纯真笑脸。而反观另一侧，魈却面露难色，满脸都写满了“不可理喻”。
“人类的情感……真是匪夷所思。”感慨过后，魈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擅自得出了结论——“既然如此，抱歉，看来是我惹你不快了。我独自留在村外吧。”
“诶？……等，留步！稍等一下！”
眼看着魈转身离去，万叶急忙制止。要知道，方才那番话里，他一半只是玩笑，却不料对方竟会如此当真。看来想要和这位仙人建立良好的关系，实在是道阻且长。
而就在魈和万叶在村口发生喧闹之时，一个如铃铛版悦耳的，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响起，适时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大哥哥们？你们，是谁吖~~？”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年龄大概在七八岁上下的女童，伫立在村口不远处。她相貌玲珑可爱，身着朴实无华的布衣，正张大一对水灵的眼眸，挂着天真无邪的笑脸，伸长手臂，探出手指，向魈和万叶二人投来好奇的视线。
“啊，你好，小妹妹。我们是————”
然而此刻，上前向小女孩招呼的万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的魈，竟向那女孩，投以一副根本无法想象的，前所未有的惊诧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