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的夜晚,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上了由孩童们编制的霄灯。
在封闭渔村的村民眼中,琳琅满目的霄灯,将夜幕照亮的璀璨光辉,已足以冲击他们的世界观,带来前所未有的感动。
村民们沉浸于喜庆欢愉的气氛之中,为能够平安度过蔓延的恶疾,发起由衷的庆祝,每家每户都取出尽可能丰盛的食材,尽最大的努力烹煮料理,一同参与到感谢魈和万叶的宴席之中。
“……”
不过,身为宴席主宾的一员,魈却注视着村中灯火通明的光景,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动容。
“怎么了?不中意吗?虽说和璃月港的海灯节比起来,规模和数量自然是相去甚远,不过这些霄灯,都是孩子们在你的教导下编制而成的,稍微显得高兴一些如何?”
万叶见状来到了魈的身旁,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平时要高涨不少,脸颊也微微泛红。与孤身独处的魈不同,万叶直到方才为之,都热络地融入村民之中,享受着宴席,还畅饮了不少村中自酿的果酒。
“我从不参加海灯节,并不知道璃月港近年来又是何种光景。”
“这是为何?”
“往昔……海灯节,是人类为了庆祝降服魔神而举办的纪念日。所以,每逢海灯节的夜晚,亦是魔神的怨憎最盛之刻。也正因如此,才会将此类驱邪镇魂的仪典当做节日。而我,则会在人类欢度节日的深夜,独自与妖魔鏖战,直至黎明。”
简而言之,对魈而言,海灯节的开办,曾经等同于浴血死战的号角,别说是从未留下过什么欢快喜庆的印象,甚至就只象征着血腥的杀戮,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回忆。
“原来如此,那感到厌恶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不过近年来,即便是海灯节,妖魔也并非如过往般猖獗。我只是……不习惯熙熙攘攘的人群罢了,况且失去了仪典意义的霄灯,就只不过是发光的垃圾而已。”
“这……在下不敢苟同,这种观点,也未免太过失礼。”
“失礼,对谁而言?”
“当然是对璃月的百姓而言。”
“人类只是在节日中沉浸于饕餮享乐,而我也不会参与其中当面奚落,有何失礼?”
“记得,北斗大姐头曾言,海灯节不仅是万民为了纪念护佑人类的仙人,更是一种传承……当夜,天朗气清,星辰于天,光满于水。值如此繁盛灯节,祷英魂踏海归来。放飞霄灯,只愿薪火相传,美德不灭——身为被供奉之仙的旧友。你这般不屑一顾,民众的一番情谊,岂不是显得太过不悯?”
“无聊,就算没有这般无谓之举,我的记忆之中,赴死仙人的信念也不曾动摇。”
“诚然,对你而言,或许如此……但是魈,在你眼中,人类的寿命又何尝不是转眼即逝。所以,这种传承,对人类,对璃月万民而言,想必是意义深刻。将对已逝仙人的感激之情和精神美德,通过仪式和节日的方式,一同传承给一代又一代,只要节日尚存,一切便可源远流长,难道不是吗?”
“……这只是,人类自作多情的误解和感慨。绝大多数的仙人,只因和帝君缔结契约,他们以此而战,因此而亡……其中,真心怜爱人类的,反而只是屈指可数。”
“但就在下看来,岩王帝君必然热爱这片土地,也热爱土地上生活的人类。而你……魈,也是如此,你理应爱着人类,却拒人千里。这种矛盾,在下看来,就仿佛是在畏惧,惧怕自己的力量伤害到人类……又好像,是在害怕接受他人的善意。”
“………………”
万叶的话语如尖锥一般刺入了魈的内心,一时之间,使其失去了言语。
不得不承认,万叶感官已经达到了某种超凡入圣的境界,尤其是从昨日以来,他就像是卸下了沉重的枷锁,感官的锐度变得比原本更为骇人。以至于让魈产生“连内心都会被读透”的错觉。
但是,即便如此,魈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自己的口中说出赞同的话语。所以,他只能冷冷地抛下一句——
“……哼,满口胡言。对仙人,你又懂得多少。”
“哈哈,也是……就当在下是胡言乱语吧。不过……”这一次,万叶并没有争论下去,而是轻易地让步了,他在停顿了片刻之后,转过头来,向魈投去真挚的目光,继续说道:“如果……在下是说如果,在回到璃月港之后,明年,亦或往后,若有谁将你视作友人,并邀约你一同参加海灯节的话,还望你不要推辞。”
“这又是为何?”
“请相信在下所言……届时,答案自会分晓。”
“无聊至极……”然后,魈放下了环抱着的手臂,背对着万叶踏出脚步,朝着村落中央枫树的方向,“等差不多到时辰了,就来枫树下找我,着手开始仪典吧。”
◇
就这样,两人分别之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待宴席的热气渐渐散去,终于到了举办仪典的收官时刻。
来到粗壮的枫树底下,那里,以拆分的货柜作为素材,搭建起了一处小小的高台。而高台之上,则漂浮着一枚较其他而言,体型更为硕大的特制霄灯,正被几枚绳索捆绑,固定于高台的中央。
这枚霄灯,是由怜心亲手编制的,可以看到霄灯的一侧,悬挂着一枚树叶编成的蝴蝶。而这便是前几日,魈所赠予的护身之符。
眼前的魈,正向着这枚霄灯注入仙法,用于替代“海灯节”上的“明霄灯”,作为这场仪式的核心。
围绕高台周围,整齐排列着从村外移株而来的,琉璃百合所组成的的花丛,而万叶和魈二人,则分别立于霄灯的前后。万叶以叶笛奏乐,唤起花朵的芳香,魈同时施展仙法,以此完成驱邪的仪典。
事实上,饶有兴致地聚集到枫树周围的村人们,并不知道这场仪式真正的目的,他们事先被告知——这只是庆贺宴会的一个环节。
随着万叶的笛声响起,琉璃百合的清新香气在空气中漂散开来。另一边,魈施展的仙术让霄灯中点燃的火光随之高涨。同一时刻,全村之中悬挂的所有霄灯,都好像与之产生共鸣一般,使彼此的光芒都变得更为明亮。
不止如此,就连村民们的身体,无论是男女老少,都开始向外流散出细碎的纯白光粒,它们纷纷溢出,扩散到空气中,和霄灯的光芒交相呼应。
花丛洋溢的芬香、灯群闪耀的光谱、村人溢出的星点,都缠绕在一起,共同化作一条温暖的、好似银河一般的光链,将整个村子都轻轻包裹了起来,缓缓飘上天际。
这一副美轮美奂的景象,让周围目睹这一切的人们,都被包裹在令人心醉的幸福感中,仿佛连身心都将要被融化一般。
虽说,与璃月港正统的“海灯节”比起来,或许这景象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豪华壮丽,也没有琳琅满目的绚丽烟花表演,但在万叶眼中,村民们所获得的感动,祈求和平安宁的意念,绝不会亚于真正的海灯节。
十分唐突的,仪典告一段落,至少魈在这时停止了一切的施法,霄灯的光晕也随之变得暗淡了下来。是已经完成了吗?对此,万叶并不知晓,毕竟对于璃月的仙法他一窍不通,他只是跟着魈一起停止了吹奏,静候着接下来的指示。
然而,魈却呆立在台座上,再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和指示,只是漠然地凝视前方,让百枚霄灯的光辉倒映在瞳中,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
万叶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陪伴在旁,直到,村人们都以为仪式已经终结,散得七七八八,纷纷回到自己的家宅,枫树底下就只剩下两人之后。魈才终于开口,幽幽地唤出万叶的名字——
“……枫原万叶。”
这一举动,让万叶睁大了双目,摆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诧神色。
“……?怎么了?一副奇妙的神情。”
“啊,不……在下还是头一次被你称呼姓名,不免有些诧异。”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在下荣幸之至。不过,为何突然……?”
“……别无深意,只是……忽然兴起而已。”
“哈啊……既然如此,还请称在下为‘万叶’即可,毕竟这几日下来,我们的交情已经颇深,不需太过拘谨,魈。”
“是吗……明白了,万叶。”
“……你这般坦率,反倒让在下无所适从了。在下还以为你一定会说出‘不要得寸进尺凡人’诸如此般的话来呢。所以……究竟所为何事?”
“没什么,仪典完成……已经镇住了魔神的怨念。明日一早,应当可以突破雾气的阻碍,找到抵往璃月港的道路……今夜,你就好好休息罢……万叶,还有……”
“还有?”
“这几日,多谢了。”
说完这些,魈便施展不知名的仙术,让身体化作了一阵翠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万叶一人。
“……”
大概是没有料到魈竟会留下这般的关怀和感谢之语,这让万叶呆立在树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事实上,对于魈为何道谢,万叶根本就是一头雾水。
回想起这些日子里,从一开始万叶就单方面受尽了魈的照顾——是魈奋不顾身让船队绝处逢生,也是魈跳海施救替自己治疗伤势,亦是魈听从奢望向村人伸出援手,更是魈屈尊指点为未来指明道路。
而反观自身——在下又为魈做了什么呢?
就在万叶疑惑不解的当口,一片枫叶飘落,从眼前划过,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知不觉间,枫叶的色泽已经完全红透,在霄灯的照耀之下,满地的红枫就宛如燃烧的火焰,而这般景象也让万叶涌起一股惆怅之情。
枫叶红透之时,便象征着离别之刻……
明日终于要离开村子,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的逗留,但对于万叶而言,这几日可能是背井离乡之后,最为浓密而有意义的几日。
与魈的邂逅,为他洗去了过往的烦恼和迷茫,也让他确立了决心和方向。待明日,等回到船队之后,还有许多想要验证的设想、亦有许多应去承担的责任。
不过,今夜——
——姑且就遵从魈的建议,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吧……
……
……
然而,万叶却依然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难以将想法付诸实行。只因为,一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挥之不去,就宛如梗刺在喉,让胸中不断躁动。
关于违和感的来源,细加思索便一目了然——魈这几日的话语和行动之中,掺杂着细微的矛盾与不合理之处。
先是迷路。
开始万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原本觉得璃月地界广阔,就算是长寿的仙人,传闻中也多为隐居山林仙境,不见得对璃月所有地域都了若指掌。但——魈并非普通的仙人,他是南征北战的武仙,即使是和平盛世,也勤于奔走四方降妖伏魔,很难想象,他竟会在璃月的境内,这片宛如自家后花园的熟悉土地上迷失方位。
其次瘟疫。
魈提到曾接到岩神旨意,和同僚的仙人同行,一起拯救了染病的小镇。但是在他所诉说的过往故事之中,自己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他既没有帮助采摘药材,也不负责操办仪典,所有的工作都交由同僚负责,贯彻旁观,那么岩王帝君特地派遣他前去,究竟意义何在?那位深思熟虑,最为古老的神灵,岂会进行毫无意义的部署?
最后仪典。
如果,现今璃月的海灯节果真是模仿驱邪镇魂的仪典,那么海灯节的庆典流程,理应是将仪典简化,剔除仙术的部分,随后再由民间传承至今的结果。可是据万叶所知,璃月的海灯节最后,要将“霄灯”放飞才对。这理应是整个节日的高潮,点睛之笔,也应该是原型的仪典最关键的部分。可为何,却将之省略?
对于这些问题……万叶百思不得其解。可以确信的是——魈刻意对自己隐藏了什么。至于为何隐藏?隐藏的内容又为何?万叶缺乏了至关重要的知识,无法进行任何推论。再加上,方才仪典结束之后,魈那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那番道谢与关怀的话语,现在想来,竟像极了是在向自己“道别”,这使得万叶的心中更为不安。
想要找到魈追问清楚,可如今却无迹可寻。至少在万叶的感官范围内,整个村庄的所有角落,这一刻都无法感知到魈的动静。
……
“万叶~~!”
就在万叶的担忧愈发浓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怜心的声音却从不远处突然响起,打断了万叶踌躇不安的心境。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只见小女孩抱着原本安置于台座之上的霄灯,踏着轻快的碎步,一路跑来。
见状,万叶蹲下身,张开手臂温柔地接住怜心的飞扑,将她稳稳地揽入怀中,挤出温和的笑容柔声问道——
“怎么了,怜心?时辰已晚,其他孩子都已回家,你也该乖乖入睡才对。”
“嘿嘿~~我呢,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谢?”
“嗯~~!”
不仅仅是魈,就连怜心也赶在今夜,来特意向自己诉说谢意,这实在是让万叶始料不及。
“那个……这两天,万叶不仅教了我如何吹奏叶笛,还为我讲述了许许多多外面的故事和见闻,今天更是准备了这么热闹的节日和这么多亮晶晶的霄灯。怜心,真的非常开心,谢谢你~~~还有,怜心真的,真~~~的好羡慕你哦,怜心也想要离开村子,去到处游玩,亲眼看看世上漂亮的景色~~!”
“哈哈……举手之劳罢了,不足言谢。如果怜心想要游山玩水,待你长大两岁,在下便带你去璃月港游玩……不仅如此,只要得到村长的认可,在下甚至还可带你远赴蒙德。甚至扬帆出海,一起去往在下的故乡‘稻妻’巡游。届时……邀上魈结伴同行,就让在下带你们一起参观故乡的城市,品尝茶点美食,鉴览那漫山遍野的红樱。”
“蒙德……稻妻……啊啊~~~~世界,竟变得如此广阔而美丽……和哥哥一起游历,观赏……这,真是让人期待……没想到,成千上万的人们,竟能聚集在在繁华的都市之中,安居乐业幸福美满……这世间,果真就如梦境般美好……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
怜心这般说着,不知为何,水灵的双眼同时滴落了感动的泪花。
而且,她话到中途,嗓子里所发出的声音,竟产生了惊奇的变化,从一开始十来岁纯真稚嫩,渐渐转变为年长花季少女的清灵悦耳,就连口吻,也变得温柔娴静,只有话语的内容,还是一如既往满溢着憧憬之情。
“怜心……?”
“不过,怜心想要向你道谢的,却不止是这些……万叶,怜心真正想说的是——谢谢你,成为哥哥的友人,并挽救了哥哥的性命。但是……还没有结束。‘可怕的东西’依然没有死心,哥哥现在……依然身处险境。所以,请……务必救救他。”
说完这一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语,怜心手中的霄灯光芒愈发高涨,直到爬满她的全身。包裹在光芒中,她的形体缓缓拔高、膨胀,直到光芒散去,留在那儿的已不再是万叶所熟悉的女孩,而是蜕变为了一名身段玲珑有致,面貌清丽柔美的妙龄少女。
虽然不知这幻化的原理为何,但万叶可以确信眼前这与自己几乎同龄的少女——便是怜心无误,只是五官相貌随着年龄成长了许多,身体的触感也变得更为柔软。这剧烈的变化让万叶急忙放开双手,毕竟和小女孩之间那过于亲昵的距离感,显然已经不太合适。
“怜心?这究竟是……?”
“时间,不多了。请你收下这个……然后,帮帮哥哥……”
怜心没有直接回答万叶的疑惑,她只是缓缓将怀里的霄灯托起,举到了万叶的面前。这一刻,霄灯的灯火与悬挂在万叶颈后的“神之眼”产生了的共鸣,让奇妙的幻象通过宝玉,传入了脑海之中——
◇
海岸边上,魈伫立于此,他面向海面,一语不发,只是安静地凝视海水,等待着什么。但是,他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却是那般冷冽而危险,仿佛靠近他的一切,都会瞬间变得四分五裂。
当驱邪镇魂的仪典进行到中途,魔神的气息就变得愈发浓重,简直就像是在挑衅一般,魈追逐着气息赶到了这里——只见从村民体内所驱离的瘴气,正不断在海滩和海面凝聚。而魈,正为眼前的光景感到怒不可遏。
愤怒这种感情,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经历过。以至于魈竟然忘记了,这种情感竟可以这般汹涌猛烈,以至于让他恨不得将视野中所见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现身吧,我知道你就在此处,一直都窥觊着一切……是时候停止那无聊卑劣的把戏了!想取我性命,放马过来便可!”
魈含怒咆哮着,唤出陪伴自己多年的搭档——神枪和璞鸢,枪杆逆插震地,狂风伴随着杀气呼啸而起,将脚边的沙地轰开了一个巨坑。
接着,就好似回应魈的这番宣战一般,从他身后的迷雾之中,发出刺耳悲鸣,阴森的黑影蠢蠢欲动;与此同时,从他跟前的海面之中,也卷起激流漩涡,巨大的触须破浪而起。
幕后黑手,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