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学姐一前一后走在早晨的校园里,现在的光线还不强,走在路上还能感到一丝凉意。
“刚才,为什么突然不理我?”
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淡,以至于我会联想到她在说这句话时嘴里吐出的热气。
……
我是想回话的,但是我总不能直白的告诉她:“我觉得和你相处很累,所以触发了被动防卫机制控制不住自己想疏远你。”吧。
除此之外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于是话题还没开始就这么僵住了。
其实还是自己不想理她吧,暂时……
“唉……”
她叹气了,我又不由得联想到她嘴边的一长串白色水汽。
“天气……稍微有点冷啊。”
偶有一两辆电车或是自行车从我们身边驶过,顺着绿道延伸的方向我能一眼看到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广场,广场之后是一幢说不上高大也和“精美”这两个字完全不沾边的图书馆,每天早晨都有不少前辈捧着几本书或是笔记本电脑进出那里。
现在这一切都笼罩在蓝灰色的天空之下,暗淡喑哑的阳光为这一切蒙上了冷清的气息。
她嗤笑了一声,表示赞同:
“嗯,确实有点,你可别感冒了。”
就这样又慢悠悠地走了一段路之后,我问她:
“学姐,有人说你之前还是挺热情、积极的一个人来着,怎么最近好像心情不好,还是说……想换点酷酷的风格?”
“谁和你说的?”
我刚以为气氛有些缓解呢,学姐这突然的警觉又让我害怕起来。
“啊,我们有时候也会讨论下前辈们什么的,在群里,无意间看到的……”
“这样啊。”
好在她没有追究,也没看到我下意识往左边瞟的眼睛,就算是知道人在说谎时会潜意识地往左边看,我也没想过要可以去练习这一点,母亲总是在文字里强调真诚才是人际交往中无往不利的武装。
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也要留给人看穿或是戳穿的余地。
“做好人做累了。”
学姐淡淡的说着,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足以说服我的。
“仅仅是这样吗?”
“所以我看到你老想着多做点什么就气不打一处来啊,你为什么要关心我变成什么样子?”
她是说刚刚我想帮大家多分担一点的事情,也在说我的问话让她有些烦躁了,这样最好,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只要再刺激她一下就有机会结束这种麻烦的关系了。
“这个,你看我也不是不求回报的啊,我是希望别人看到之后也会想着帮我一点忙,这本身没有什么错吧,还能增进感情。”
“错了,大错特错,每个人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够了。”
她随手摘下了人行道边灌木丛上的几片小圆叶,随手碾碎后又丢进灌木丛里。
她好像很吃这套,于是我继续向她表明我的立场:
“那样未免也太现实了。”
“你以为你没有活在现实里吗?”
“但是不能否认理想主义者的努力和志向吧?”
“所以我才和你说你想去帮忙就帮啊,我资料都发给你了我什么时候拦着你了?”
果然还是遇到什么事了心情不好吧,现在的学姐一定不是适合沟通的状态,那么正好碰上这个时候的学姐的我除了自认倒霉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没有必要死皮赖脸的当一个受气包。
“果然学姐你还是,心情不好吧。”
“没有,我就这样,一直都这样。”
够了,我也差不多到了坚持不下去的边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聊得很不开心又一直不打断对话,也不赶我走,也不直接骂人,这种像是折断芹菜的茎还连着丝并从伤口处散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香气的感觉让我感到很是烦躁。
“学姐,我们总是聊不到一起去不是吗,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我只要最开始的时候感谢你一声然后自己走掉就好了,你为什么老是把我和你扯到一起?”
我抱怨、宣泄,我不想再跟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了,我要回头,我要回到队伍里去,我宁愿站在大太阳底下再一次被晒晕,醒过来喝完藿香正气水就回去,回到自己本该有的生活里去。
“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真的,如果是觉得我妈妈写的东西很打动你,那也跟我没有关系了,如果是作为朋友我很愿意和你聊这个话题,而不是像个附庸一样莫名其妙地被你带着到处跑。”
只是把这段话写成文字看起来言辞很直白激烈,其实我的语气一直和平时说话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点笃定。
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一味地逃避了。
晨风之中,她转过头来,鼻尖微红,两侧的刘海在风中飘动,用略显纤瘦苍白的手指简单整理了一下前发,有一种乱世佳人般的凄凉美感。
“学姐,我要回去了,我想回队伍里去。”
她停在T型马路的中间,用那种楚楚动人的眼神看着我,我扭头避开她的视线。
“抱歉,我不是很擅长和人……人类打交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这是什么展开,外星人?妖怪?妄想症?
还是说又在骗我?
“学姐,那边危险,马上就要绿灯了。”
我想起来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空间,我想起那条潺潺流通的浅溪,还有两岸盛放的彼岸花。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想起来钟大哥对我说的话:
“你想啊,我今天人都给你拖到阴凉地儿了,冰水也让你喝了,就你那个症状程度,怎么会再晕一次啊,还睡了那……你睡了多久啊?”
害怕,但是并没有觉得恐怖。
只是很正常的,对超自然事物的敬畏。
晨光静静地洒在她身上,除了白皙而没有任何瑕疵的皮肤,其他地方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我没听懂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不是人类哦。”
我姑且先否认这一切的真实性,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解释:
“太,太魔幻了,学姐……”
一辆公交车疾驰而过,完全掩盖住她的身影,我清晰地看到所有乘客和司机的表情,就像这一时段我的时间流被加速了一样,大家的表情都很正常,如同我在每一个去过的城市看到的那样——城市居民在清晨时分的公共交通载具里应有的表情。
学姐始终站在T型路口的中央,没有激起任何非议和骚动。
“墨心,你想见陈墨香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太轻了,以至于我会以为是风把它吹到耳边的。
“怎么做?”
“靠近我就可以。”
我往前走了两步。
“像这样?”
“让我能碰到你。”
我迟疑,在路过汽车的一声鸣笛中有些不知所措,它刻意减速下来打开窗户对着我用本地话破口大骂,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上马路了。
“昨天你应该去过那里了才对。”
“昨天?”
我一边回答一边往她那里跑过去,中途还要向那位司机做出双手合十的手势并弯腰道歉。
她点头,拿出了一个小卷轴,我记得那是她让我签字的东西,我记得,那是在那片黑暗里出现的东西。
“啊,那不是做梦吗?”
“是做梦,也不是,因为你的灵魂确实去过那里。”
“是真的……”
这次我一边思索着跟那个梦有关的一切记忆一边走到她跟前。
“我会死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相信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容易相信这些东西了,还是我太想见到妈妈了,面对她的邀请我从心底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
我有一种直觉,如果她想带我去那个地方,我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甚至连反抗的意志都不会产生。
那为什么她又要等着我走向她呢?
这是尊重的意思吗?她在尊重我的想法?
那为什么……
我又想起来那个时候母亲的声音了,她对我说:
“墨心,回头,不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阻止我去学姐那边。
也仅仅是因为产生迟疑的这一瞬间,学姐轻盈地跳过来,抱住了我,我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被她轻松地扑倒在地上,意识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马路上的沥青像是被融化了,吸附着我的身体让我往漆黑中沦陷。
“不要犹豫,我会保护你。”
她那空灵的声音让我心里一阵酥麻,沁人心脾的淡淡体香也让我神魂颠倒,这一瞬间获得的无上快感让我晕厥失神、全身意识贯通天灵,心甘情愿化作一缕青烟随她前往地狱。
完全失去肉体控制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刚才在食堂和我们搭话的学长就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静静地看着我。
之后的感觉十分玄乎,很难用言语传达细致感受。
我只觉得自己处在回忆的逆流中,一眼看尽自己的生平。
最新的记忆就是学长在站台那儿静静观望着我们的身影,在记忆的乱流里我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与学长的容貌相对应的桥段。
那是我在高三上晚自习的时候,那个站在我们全班面前告诉我们“要在大学做好每一件小事”的前辈。
他说他叫江城子。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特意看着我们,像一个遗世独立的观察者一样,用那种洞察一切的眼神,用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看这一切发生。
被无数回忆裹挟着的我感到快窒息了,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呼吸……
当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徒留意识在回忆中穿梭时,我试着挥手、摆腿、扭头,可我“观察”和“感受”到的一切不因我的意识和“作为”发生丝毫变化。
我后悔了,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死了,我大喊,没有听到声音,感受不到声带的颤动,感觉不到口鼻的气流,我看到回忆里的有人拿着锋利的小刀划自己的手腕。
我想冲上去,并不是制止生命的流逝,而是希望那把小刀能刺穿我的皮肤,划开动脉,甚至是剖开心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用一种极端而扭曲的方式见证体内流动的血液,我想看到“我还活着”的证明。
但是我马上又不这么想了,因为我看到拿着那把刀的人是妈妈,她的手臂上已经满是划痕,大大小小的、触目惊心的划痕。
我又开始声嘶力竭的喊她,看到这个场景的我已经失去理智了,如果我还有五官我的嘴角一定开裂了,圆睁的双目已经溢血了,我的大脑我的脊髓已经失去了对肌肉的控制,后者迸发的力量说不定已经挤碎了骨骼,改变了我作为人的生理结构。
我不知道这种妄想有没有发生在我实际的身体上,我只知道现在的我说不定就和这段描述一样,在摆脱某种限制,以过去存在形式的湮灭为代价,迎来全新的生命阶段。
在这种光是想象都触目惊心的痛苦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我。
“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晓茵学姐……
也是这个声音响起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不是吗?就算失聪,只要你还保留着对某首曲子的记忆,你一样可以在大脑里听到它的旋律。
只是冷静到产生这种想法,我就不再害怕现在的一切,也不关注自己的大脑实际还在不在了。
我终于平静下来,方才汹涌澎湃的记忆流也不再放肆。
“学姐,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但是我昨天才想起来,这种说法会不会很奇怪?”
在这个空间里,两个人的交流变成一件异常美妙的事情,从产生这个想法开始,内容的传达就已经完成了。
“说吧,在这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我来引导你。”
“妈妈是怎么死的?”
高维的记忆绘卷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展开并投影下来:
花、火。
犹记得那是我年幼时居住的房间,墙壁和地面的一角出现死黑色的咒文并蔓延开来,消瘦而脸色苍白的母亲就站在咒文的中央,一阵阵风浪扩散开来,吹乱了日历和桌上的文本,咒文渐渐发红并放出金光。
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浪之后,出现咒文的地方瞬间蒸发,只留下一朵有着琉璃质感外观的红色莲花,西沉斜阳的光芒从缺角入射,照耀在随风摇曳的红莲花瓣上。
受到那阵热浪的波及,这个回忆空间中的我的意识体似乎也有了近似于“窒息”的感觉。
她就这样被红莲花包裹着,眼泪滴在花瓣上却不见蒸发。
然后在一片炫目的金光中,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如血残阳通过被红莲烧蚀得光滑又整齐的缺口静静地照耀着年幼的我。
年幼的我站在原地飞速成长,和意识乱流中的我渐渐合而唯一,对我的灵魂来说,确实有种“魂归故里”的感觉。
我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纯白沙滩上,前面是一座冒着黄白色烟雾火山。
“墨心,欢迎来到现世与彼岸的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