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绪被学姐的声音从回忆里扯出,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山……”
我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并没有感到诡异或是恐怖,只是单纯地觉得平静。
“非得是山不可吗?”
“因人而异,对有的人来说是夏夜的田野,是巨大樟树的树洞,也有的人到这里会看到工厂的大门,只不过没有电灯,里面黑漆漆的,这取决于你对死后归宿的理解。”
我想起自己以前看过和恐山相关的传说,当时收到的冲击不小,可能是因为这个在概念上被先入为主了,不过学姐所说的最后一种归宿听起来更让人背脊发凉,死后灵魂自然而然的走到一座巨大的没有灯光工厂门口什么的,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真的会有人把那里当成最后的归宿吗?还是说是受迫的。
“学姐,那我妈那个时候会看到什么呢?”
问这个问题并不是在为难她,只是想听一听她的意见。
“恐怕……什么都没有看见。”
“为什么?”
我很想知道,对于她来说灵魂的归宿是什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但是眼前这个具有超人能力的学姐告诉我她什么都没有看到,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红莲的火焰,可以烧尽一切带灵魂的事物,你觉得出现那样的场景之后,她的灵魂还会剩下些什么吗?”
“那你刚才问我还想见到她是什么意思?”
不至于要拿这么严肃的事情戏弄我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觉得我会当场发飙,甚至还有可能失手把她推到马路中间……
真是很危险的想法,每当脑子里面出现这种想法的时候心里的另一个我都会厉声喝止自己,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脑子里会出现这种东西。
明明是失手,但又像是自己亲自想动手一样,明明是自己想的事情,却又要用“失手”这个说法来逃避责任……
在这一点上我真的很讨厌自己。
很讨厌。
“听我说,你印象里,陈墨香真的没有写过小说吗?”
学姐突然问我这个问题,老实讲以前我是很确定的,但是现在不敢笃定是一样的结果了,因为这两天的经历已经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人生的真实性了。
“是的……”
我停住了话锋,发现自己的记忆多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察觉到了吗,刚才在回忆以前的时候,红莲之火产生的热浪一定对你产生了什么影响吧,明明只是回忆,都不是一个时空发生的事情,再想想当时还年幼的你,站在现场被波及的你。”
我瞬间就理解她的意思了,我也许有部分记忆在那次事故中一同消失了……
“不对,如果是被那个奇怪的火烧了,为什么现在又能想起来?”
“所以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你受到的影响比较小,其二就是,陈墨香和你的记忆一样,都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根本就没有被烧毁,虽然这个可能有点扯,但我觉得值得一试。”
最后一句话包含的信息对我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它向我展示了一种未曾设想过的可能。
一望无际的纯白沙滩上,凭空刮起一阵风,吹起一小片白色沙尘。
“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和处理这个世界上一切谜题的办法一样,寻找联系,寻找线索,顺藤摸瓜。”
“联系,线索……”
“嗯,你一定能想得到的,也许答案就在你身边,离你最近的地方……”
那本装帧精美的黑色笔记本,因为上面没有写任何东西所以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只是因为是母亲“托梦”给父亲让我保存着。
想到现在所见识的一切,我又开始对过去那些自以为不切实际的联想抱起希望来。
“我想起来了,是一个记事本,但不是很确定,该怎么做?”
“很简单,到彼岸去。”
学姐的声音充满了磁性的诱惑,但这会儿反而让我害怕了,我忽然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可能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
“我还回得来吗,如果在解开谜题之前就……”
“那边总会有人拦着你的,因为那里暂时不是生者该去的地方。”
面对未知的一切,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去了那边该做什么?”
“找,找一切和记事本一样能记录文字的东西,凝视它、触碰它、感受它,做一切你觉得能做的。”
“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吗?”
我问她,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我说过了,这片幻境是独属于你的,所以这也是一个只有你才能解开的迷。”
最终我下定决心,向着山所在的方向出发,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山脚底下的山洞入口。
洞口里没有任何光源,也就是说只要走进去就注定只能摸着洞壁前行,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从这里走到出口有多长,也许只走到一半就会奔溃放弃。
我无法想象在这种地方奔溃的后果是什么,永远徘徊于生和死的边界像个无处可去的游魂一样,如果是这样还有未来可言吗?
但是事到如今还有回头路可以走吗?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我在洞口驻足良久,想着回去让晓茵学姐带我离开这里,哪怕过去的一切永远成了迷,哪怕后悔一辈子,也不想承受这种心理上的折磨。
但终究是出于羞耻心我在原地发呆了一会儿,蹲下来看着洞口里面,注意到外部的光和里面的黑暗交接的地方有一抹红色。
像是注意到被我发现了似的,它马上就缩回了黑暗里,老实说这一下把我也吓得够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呼小叫的往后面退了好一段距离。
但是不久它又探出黑暗来,露出几朵花瓣轻轻摇动。
彼岸花。
我也扛着狂躁的心跳,俯下身来,向它伸出手去。
那抹红色变长了,我想象着它会不会是有一条很长的藤蔓连接着花朵和根部延伸过来的,结果发现它蔓延的方式比我想的还要直接——一簇簇彼岸花接连不断地破土而出并急速生长,连成一片红色。
终于,长到尽头的花束垂下花枝,触碰我的掌心。
很轻柔。
我慢慢起身,它们也跟着拔高个子。
我深吸一口气向山洞内缓步走去,深处的彼岸花就伸过来触碰我的手指指尖,靠外的彼岸花则自然而然地从掌心向掌根移动,直到超出掌根后便迅速零落凋谢,散落在土壤上。
我惊呼着想俯身去捧起花瓣来,散落在地的花瓣便化为轻烟消散了,似乎提醒我不要留恋于此。
在一种莫名的悲痛中,我想起母亲曾今写过的一首短诗《花再会》:
无名之花在我眼前飘落
我是唯一一个
我是最后一个
见证它凋零的生命
它的尸身化作春泥
它的精魂飘向彼岸
有朝一日我们会再见
在泥土里相拥
在黄泉路上相伴
不知怎的我落下泪来,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就这么哭了。
延伸出来的彼岸花为我拂去泪水,我终于摆脱恐惧,在它们的牵引下走在不知尽头的黑暗里。
我多少对彼岸花的传说有所了解,听说是自愿投身地狱的花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地狱的恶魔拒绝了,就一直徘徊在黄泉路上,直到激起了恶魔的怜悯心,才同意它开放在黄泉路上,给那些离开人界的灵魂以安慰和指。
另外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彼岸花本身是恶魔的温柔的具象化。
且不论这里是否真的有恶魔,单单是彼岸花本身的存在就够温柔了,一度让我怀疑这里是不是真的是通往地狱的路。
就这样感受着手掌上触感的变化加上自己的摸索,我也渐渐和这些花养成了一些默契,直行和拐弯都越来越顺利,甚至到后面都不需要另一只手辅助探索了。
是的,我感到自己和这些花之间产生了一种相互信任的关系。
走过一个拐角,有一束光照进这个狭小的洞窟里,我意识到终于要走到头了。
我穿过生和死的边界,抵达真正的幽冥之域。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场景:
潺潺的浅溪,漫山遍野的彼岸花海,还有笼罩其上的永恒黄昏。
我自然没有忘记来这里的使命是什么,沿着浅溪一路前行,寻找着一切可能记载文字的东西。
走过一段距离时,我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姑且听出是女声的吟唱,回荡在花海和山谷之间,为这份场景更添一份寂寥的美丽。
我害怕时便蹲下来抚摸身边的彼岸花,有勇气了就继续走,继续找。
就这样找了很久,我走的两腿发软也一无所获,女声的吟唱依旧不绝于耳。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决定去找声音的主人问出目标的所在。
正是我产生了这种想法时,脚边的彼岸花都消失了,给我分出一条小道。
小道的尽头可转入一条干净整洁的石板路,蜿蜒而去不知通向何处。
我吞了一口唾沫走到路上,环境的时间也渐变为黑夜,我的身侧则出现了两盏灯笼,随着我的步伐有条不紊的前移。
越是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夜色越浓,身侧两盏灯笼所在的位置也开始出现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想必是有人形的生物或是非生物提着灯笼在走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他们讲话,照学姐所说,走到我不该走的地方时会有“人”阻止我、劝我回去,但现在反而像是被迎接的宾客一样。
这种反差既让我欣喜意外,又让我有些担心。
穿过一片竹林,我看到一座石桥,桥上没有人,桥头有一座亭子,亭子里也没有人。
这个时候两盏随行的灯笼不再跟着我后面,反而现出两个模糊的白色人形,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停到桥头两侧。
正当我遗憾时,桥上石柱里的灯芯次第燃起,似乎是要我过桥。
“桥的那边,才是真正的彼岸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走过的路,毅然决然的走上去。
“走过这座桥,就不能回头了。”
悠悠的女声响起,从音色上判断和刚才听到的歌声是一个人。
“对不起抱歉打扰了再见。”
我转身就开始往回走,不带一丝犹豫。
“站住!”
完了,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嗯哼……听我把话说完。”
我吞了一口唾沫,两腿发软,想伸手去扶一下桥上的石柱又不敢动。
“陈墨心,你所寻求的记忆与因果就在这座桥后的碑刻上,陈墨香所留下遗物‘墨书’与这碑刻本为一体,只是现在墨书上记载的东西被隐藏了,跨过这座桥即意味着承担本可逃避……避免的命运……诶,然后……哦这里,嗯哼,同时你的世界会受到入侵,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过去吗?”
听到声音的主人一阵口齿不清的表达之后,我的紧张情绪多少有所缓解,我认为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认定她不擅长和人说话,至少不擅长和活人说话。
另外,她说妈妈留给我的那本笔记本叫“墨书”。
“你,您好,请问我可以向您请教几个问题吗?”
“请。”
还懂礼貌,有点假。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真实存在的吗,您是何方神圣,为什么您会知道我想要找的东西,您认识李晓茵吗?”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桥的对头吹来一阵阴风(虽然是阴风但其实感受起来还有点暖),似乎在表达不满。
“这里是……请你再复述一遍问题吧。”
……
“这里是冥界的入口,至于冥界到底存不存在,没有答案,你只要相信你看到的一切就好。”
出人意料的答案,既没有肯定自己的存在也没有否定,只是让我这个外人,这个观察者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好。
“那,你是谁?”
“我是冥界的守望者,无名的大鬼‘红莲’。”
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戳中我的兴趣,连忙追问道:
“我之前在彼岸花海那里看到的红莲……”
“是我。”
“那当年那场事故……”
“这是答案的一部分,再跨过桥之前无可奉告。”
在意识到体内那无法遏制的情绪之前,身体先不自觉的动了。
相关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对她的九成了解都来自于她笔下的文字……
我的身体会不由自主的移动,想必是感应到了于此身栖息残缺灵魂的余项:如守望者所言,我的记忆和牵扯在我身上的因果在那一天被夺走了。
进入山洞之前,学姐跟我说,我的母亲和我的记忆可能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我将信将疑。
即便是走到这里了,我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困在一个梦里。
比起质疑世界的真实性,我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但是那朵开在记忆深处的红莲此刻就在这里。
我与她对话,她的回答将杂乱的线索串成一个闭环,我感到我的灵魂对近在咫尺的补全很是渴望,无关亲情也无关好奇,只是本该一体的两部分灵魂在互相吸引罢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李晓茵吗?”
“好问题。”
好问题?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灵魂非常有趣,本该在这里却不在这里,本来属于这里,现在又不属于这里。”
“怎么老喜欢说谜语……”
“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
想到她之前的回答,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这也是答案的一部分吗?”
“不是,但与答案有关。”
对于她所说的什么本该背负的命运我倒是没有兴趣,对我来说,无论是悲伤的还是高兴的记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不完整就没有意义。
只是世界会以何种形式被入侵……
如果因为一己的私利给其他人招致不幸,那我确实有些不能接受。
暂且撤退吧,既然学姐有能力带我来这里,那么下次再来应该也没有关系……
虽然我是这么想的,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向前走。
“谁在控制你?”
“红莲”这么对我说,然后桥前刮来一大风,阻止我前进。
温热的强风。
身体不受控制的体感更强烈了,现在更像是有人用傀儡术控制我的身体,然后躲在幕后牵着线强迫我前进一样。
“啧……”
“红莲”似乎很不满,加大了风力。
同一时间,我的身体完全失去控制,像被无数士兵驱动的攻城器械一样没有顾虑地推进。
痛,好痛。
我喊不出声音,做不了任何反抗。
“住手,你想要他魂飞魄散吗?”
“红莲”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这让我很不解。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送上屠宰流水线的鱼,任由锯条和机械手臂配合着轮番切割我的身体、瓦解我的骨肉。
风停了。
我被迫走过了桥。
身上的控制解除了。
我双膝跪地,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了。
我倒了下来,倒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我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托起,铺天盖地的火焰从各个角落席卷过来。
我终于看清,那不是火焰,是红莲的花瓣,质地通透灿烂的,像是被灼烧的琉璃一样。
它包裹着我,让我稍微感到好受了一点。
“不要说话。”
谢谢,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会想办法救出你的灵魂的,不要害怕。”
谢谢,灵魂怎么了?
“我会去保护你的,以前我找不到你,但现在不一样了。”
谢谢,但我怕我认不出你。
“我们终于,再见了。”
火起,我的生命在绚烂的燃烧。
我的眼泪没有蒸发,反而在耀眼的花色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