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的灵魂(三)
植入者正在给丽莎检查身体,“翻个身”,他说。丽莎如死鱼般在手术床上缓缓翻了个面,他操作观测仪扫过她的脊背,反复几次之后,取下仪器站了起来:“比刚植入时更契合了些,设备状态都不错。就是小姑娘……今天怎么有点不高兴呢?”
“别管她。”谢莉娅倚在墙边端详展示柜里的新义体,望都不望手术床一眼。植入者陪笑两声便不再多问,转向丽莎这边:“好了,下来走两步。”她翻身下了床,一边活动着身体,光脚走在地上。那全身的肌肤光洁得像一具崭新的人偶,但又都白里透红,好似是纯天然的。
见她脸上始终凝着忧郁,谢莉娅也只言寡语没好脸色,植入者决定说些什么缓解气氛:“讲点有趣的吧,上次有个姑娘来做义体呀,是扭扭捏捏就是不肯脱,就是那种性保守派嘛,裹得严严实实的,重点是——谢莉娅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这样。小姑娘,你可能没有这种需求,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搞定她们的吗?”
说着,他全身的轮廓都开始变得润泽纤瘦,面部也切换成女人的模样,款式和伊尔莎差不多,显得风姿绰约。她继续用性感的女性合成音色解释道:“你看——我们这行就得这样。”
“哇哦。”丽莎皮笑肉不笑,轻轻鼓了鼓掌,瞳孔依然黯淡着,而谢莉娅的面颊却猛然抽了一下,不自觉地微微泛红,她拧起眉,低头嚷道:“别看她!”感受到灼热的视线,植入者尴笑两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又突然振奋起来:“哦!谢莉娅,差点忘了。上次的人我已经替你找到了,你明天去杂音第三教会,找一位代号为安洁的教团无罪者就可以了。呵呵,不用谢我哈……”
“别说……多余的话。”谢莉娅又横眉瞪她一眼,领着仍旧面如死灰的丽莎离开了医师事务所。
Φ
无论位于何地,杂音教团的建筑都能被人一眼认出:顶部是巨型雕塑,几十节人偶手臂互相交错,并向上簇拥着绕成回环,如同一朵盛放的昙花——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义体与货币,下方通常是隔音良好的室内空间,便于信徒展开活动,材质方面多为大理石,配色则清一色是白中染金的。
作为无界城中教徒最多的两大教团之一,“杂音”在城际各处均有分部,话虽如此,F园区则是最主要的聚集地,在二人所在的F-03园区中,仅算正统教会就有十几座之多。
为了募集队友,她们来到第三教会的某间礼拜室门前,此时门关着,其中隐约可闻人声喧哗。谢莉娅不想久留,于是果断把门拨开一个小缝:快节奏的电子音乐瞬间敲进她的鼓膜,震得心脏砰砰直颤。与外面的肃穆不同,房间里挤满了人,台上是一个手舞足蹈的DJ,台下则是摇头晃脑的听众们。虽然光线昏暗,但偌大的中央显示屏上却呈现着五彩斑斓的、高速变换着的几何图案,与电子音色一同将整间屋子装点得极具科技感,看起来颇有闲人莫入的氛围。
“还是在外面等着吧。”谢莉娅僵笑着呢喃道,想都没想就关上了门,抬头瞅了瞅——门牌确实写着“礼拜室”。半小时后,门被打开,信徒们依次走出房间。那些男女老少,虽然着装各异,但脖颈上却统一都挂着头戴式耳机。
“果然圣乐的作曲还得是方块头先生呢。”一位看似与丽莎同龄的小个子少女自言自语着。
两束马尾虽成黑色,但却泛着合成纤维特有的彩虹光泽。面庞苍白稚嫩,五官也精巧得如同娃娃。双手的美甲非黑即白,细看能认出那是十枚小型显示屏。一袭同样黑里缀白的哥特式洋群,明显经过后现代式的裁切设计。
瞧见二人,她走过来,递来一个亲切的微笑:“使镰刀的,我认识你,听说你还在招人呢?啊,就是月桂的下场遴选会。”她的秀眉自信地上扬,语气里也透着毫不掩饰的兴致。
“这么说,你就是安洁。”认出了来者的身份,谢莉娅继续说:“事先声明,名额是替雏菊拿的,你只能分到赏金。”见此,对方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呵呵,没关系,本来我也不是冲着名额去的,也不是为了那点结晶。”作为队友,首先需要互相信任,谢莉娅对此心知肚明,见对方有开诚布公的意思,她决定直白一些,于是不动声色地抛出探问:“方便说说吗?”
“你该知道,我是教团的无罪者吧?”
“除了脑子,全身都是义体。呵——雏菊的杰作。”生来便成长于F园区,谢莉娅对这个概念自不陌生。据她了解,每位无罪者都购买了“雏菊”的全身硅化手术——以此把脑子以外的原生器官通通摘除。再者,每一位正统的杂音教徒,都将成为无罪者视作修道的终极目标,并心甘情愿为此存上几十年的工资。
“但在买得起那张赎罪券之前,我也只是一个肮脏的碳基生物。身上那些原配的有机体,虽然丑陋而低效,但用久了,总还是会有感情。”安洁咬牙切齿攥紧了拳:“然而四十三年前,在成为无罪者后,我却意外查到他们利用皮包公司,把客户的原生器官倒进黑市,没错,我的名字——也在那张走私清单之上。”
她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后来嘛,我就抱着玩玩的心态开始调查咯,雇了好几个祛魅者打听线索,想看看——究竟是哪些器官被卖给了谁。这一打听就是几十年,而最新的线索则指向了几天后的那场遴选会。”
“原来如此,其实我们也和雏菊有些恩怨。”说着,谢莉娅瞥了一眼在自己身旁发呆的丽莎,嘴上说的比想的要快:
“向这位奶……呃、姐姐打个招呼。”
丽莎的思绪仍然沉浸在关于命之花、破戒者以及地下教会的残酷真相里。她不带感情地轻轻应答,眼珠也一动不动:
“——奶奶好。”
安洁被呛得差点一口吐出来:“咳咳!这回我就当作没听见了。重要的是心灵,心灵……”缓了口气,她将丽莎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满脸疑惑地伸出手,触及了她胸前的十字挂坠:“才看见你也穿着修士服呢,这么复古的款式……而且这项链——又是什么名堂?《圣洁调律》里可没有这种符号。”
“别碰我。”丽莎一把拍掉她的手,捂起挂坠退了半步。这本是慈父赐予她的最珍贵的宝物,但她又忽然想起主教的真实目的,手心的温度渐渐凉了下来。见状,安洁并未理会她,而是向谢莉娅投去鄙夷的目光:“使镰刀的,你——我倒是可以放心,但这孩子——可一点都嗨不起来耶。”
“别介意。她刚接触这些事,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顿了顿,谢莉娅又补充道:“但好歹也是一位现役追猎者,虽然稍欠经验,但资质没什么问题。”
“好吧,信你一回,到时候寄了可别怨我。话说回来,这次的队伍编制不是等效最多四人吗?”见对方发问,她若无其事道出“最后一位已经找到了”,随后又补了一句:“是个傀儡。”
——几天前,露妮联系谢莉娅,一位傀儡瞧见了她的告示,并有意加入她的队伍。
三人动身前往傀儡师行会,那具战斗傀儡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它身着笔挺的灰色西装,有着魁梧的男性体格。在本应为五官的地方,只有一个茶杯口大的圆形摄像头。虽然没有装饰性的头发,但摄像头底下却镶着一串小巧精致的八字胡。
谢莉娅和安洁认出,那是城际闻名的代行者“管家”的战斗傀儡,这个形象总是出现于城际各处,上至出生入死,下至寻找小猫,各类事务均有染指,因此可信度也有所保障。
见了“管家”,安洁轻哼一声,满脸不屑地撇过头:“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们这些傀儡师了,只顾着摆弄身外之物,却不去改造自己本身,离了造物,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说着,她的指甲开始流光溢彩,语气也显摆起来:“不去提升自己本身的价值,怎么能从世间万物的杂音之中,分辨出什么才是真正的神谕呢?你看我这一身的限定款,最次也是首版复刻的,有了这具不朽的躯体,你才不会想去依凭外物。”
“女士,”那具傀儡用分辨不出感情的电子合成音说:“我认为你说得对,要问为什么,因为你是对的。”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讽刺呢?!”安洁气得跺了一下脚,随即从右臂弹出一把螳螂刀,“管家”则双手合十,稳稳地表演了一把空手接白刃:“我还认为——不该意气用事。”
Φ
之所以谢莉娅能狠下心将城市运作的残酷真相全部告诉丽莎,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对方迟早要面对的事情。那晚之后她一直沉默寡言,如同徘徊在无人之境,正如安洁所指出的那样,要带着这般心态奔赴战场,的确无法令人安心。现在队友的问题已经解决,剩下的是就是找个机会同她聊聊。谢莉娅一直在等自己准备好,等自己能向她开门见山。
这天晚上,夜空中高悬着一轮红月。她买了一袋小鱼干,打算借此撬开丽莎的嘴,回到事务所,却并未如往常般瞧见她的人影。在两声无人应答的吆喝过后,她把事务所转了个遍,只在床上找到了丽莎的终端,但外穿的鞋子却不在门口,令人警觉的是——她的武器包也不在。疑惑生根发芽,她决定直接去一趟牛仔行会,向中介人打探丽莎的下落。
“晚上好呀,谢莉娅。”露妮打了个呵欠,看上去有些憔悴,不过她平时也总这样。想到这里,她悻悻提出了建议:“没睡醒吗?你真该考虑考虑别上夜班了。”
“哈哈,那可……做不到呢。”对方浅笑着轻叹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担心地反问道:“那件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遴选会吗?我没问题,队友也找齐了,就是丽莎……你下午有看到过她吗?”
露妮回想了一下,她下午的确见过丽莎:“嗯,有哦。她来宣称你们事务所选定的新目标,发来了编码,就是平时那样嘛,只不过看上去有点蔫蔫的,谢莉娅你——可不许欺负她喔。”
“什么编码?你快调出来。”她一脸茫然,临近遴选会,她今天并未安排丽莎任何日常事务,更别提大费周章地追猎新的破戒者了。
“她……难道不是谢莉娅使唤来的吗?我还以为那是你要的目标呢。”露妮说着调出档案:“你看。代号——薙刀鬼。出没于旧城区的废弃樱人街。威胁评级是……荆棘。”
“我不知道。”她顿时面色苍白,僵硬地摇了摇头,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记下地址后,她不假思索赶回了事务所,一把就骑上了摩托机车,心里不自觉翻江倒海:那个傻孩子,丢下终端跑去胡闹,即使是出于好的理由,退一步想,她能应付得来荆棘吗?又莫非——难道是那些真相让她想不开吗?想到这里,愧意扯住她的银发,令她再也无法抬起头来,她不自觉握紧车把,猛踩了一脚油门。
与此同时,红月正高悬于夜空之中。月色之下是旧城区的樱人街,在那曾属于噪点教团的破败寺院里、距离丽莎几米开外的空地之上,被称为薙刀鬼的破戒者侧头望向了她:
他脚上踏着高木屐,手持一把两米长的薙刀,与之等高的硕大躯体上披着一层褴褛的僧服,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双目则被深黑的、嵌入太阳穴的连体式护目镜完全遮蔽。他缓缓提起酒壶,一仰起被白布裹着的脑袋,斗笠上挂着的七枚铃铛就叮当作响。
另一侧,丽莎面无表情,端着手枪,背着她的武器包。
她果断扣下扳机,一声铃响,薙刀鬼从视野里瞬间消失。背后吹过一阵阴风,她下意识向身侧连着做了几圈翻滚,近处响起岩石碎裂之声,一回头,鬼已经用薙刀砸开了地板。
再次站稳,她连着向鬼开了三枪,子弹全部命中僧衣,却只发出闷响。那鬼双手一个横挥,她俯身避过半米刀光,眼疾手快向后撤了几步,从包里取出一枚手雷,拔掉栓就掷了过去,刚端出冲锋枪准备扫射,那鬼就将念珠整串吞了下去,喉咙随即变得膨大,并炮弹般吐出一颗念珠。手雷被念珠拦截于二人之间,瞬间爆裂,掀起滚滚浓烟,那烟里,还夹杂着一缕抹茶色的毒雾。
又是一声铃响。
她的脚下,影子恐怖地膨胀起来,她抬头望见那鬼身处几米高空,手持薙刀劈向自己。再次一个侧滚,刀光只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数米长缝,她丢下枪并举起一把大型霰弹,抵在鬼的左腿就是一枪,那鬼一声悲鸣,向后撤了半步,喉咙再次变得膨大起来,见此,她果断一个滑铲,从其胯下钻至背后。
刚滑过去,念珠就在鬼的面前化作一团浓雾。
浓雾爆开,仅用两颗念珠,小半个寺院就已被剧毒封锁。趁那鬼还处于僵直,她决定立即拉开距离,算是跑到了远离毒雾的地方,一回头,那鬼横握薙刀,双脚一开,携着雾就陀螺般席卷而来。面对那三五下连续挥刀,她自知无法格挡,不得已再次转移阵地,其间鬼又吐出一颗念珠,一来二去,寺院就有四分之三都填满了毒雾。
十几米外,那鬼挡住来时的门,悠然提起酒壶,望月小啜一口。即使想要撤退也无从谈起,她想。转念之间,她放下了武器包,只背着一把喷火器,又从包里抬出一把大狙,随即架枪伏在地上。
扣下扳机,子弹从枪口飞向酒壶,将其碎成八瓣,似乎连那红月一同打碎了。那鬼被泼了一脸的酒,顿时勃然大怒,提起薙刀便碎步奔来,见状,她默默从地上爬起来,绯色的瞳孔将对方的动作牢牢锁死。五米、三米……眼看已至身前,她向鬼的怀里纵身一跃,擦过了它的一记上挑,而喷火器则已抵在它的脸上。
一声惨叫。落地之时,背后的鬼丢下薙刀,跪到了地上,在满身烈火中默默抽搐着。她一手握起十字挂坠,另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准备好的手枪,从容地转身踱来,并把枪口死死抵在它的后脑勺上。
“嗯,就给你十秒时间祈祷吧。”她一言打断那鬼支离破碎的呢喃。对方知趣地垂下了头,而她则在心里默数:
“十。”
“九。”
“八。”
“七。”
砰——!枪声响彻。一滩暗红溅到地上,那鬼轰然倒下,静静燃烧,直到僧衣边角全数化作焦黑……
浅青色的昙花绽于灰烬之中,而后,染作绯红。
她亲吻着十字挂坠,昂首凝望红月,月光从同为绯色的双眸中潺潺而下,侵蚀了地上的红。待那绯红的瞳孔干涸之时,她缓合双目,释然一笑:“愿主保佑——愿你绽放之时,心无惶恐。”
话音刚落,寺院之外响起了急促的刹车声,谢莉娅提着镰刀跑了过来,目瞪口呆地望见这番景象:“丽莎……你……”
瞧见了她,丽莎眼里满是笑意,她蹲下来,轻巧摘下那朵血色昙花,如释重负道:“谢莉娅姐姐,我也做到了哦,这无界城的运作规律,丽莎已经完全理解了。反正就是这样对吧,我全都学会了,所以——不用为我担心。”
“你看——”她又轻快地将昙花戴在头上,宛如那只是朵普通的假花:
“好看吗?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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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二人如约前往遴选会的指定地点:已被战火摧毁的、曾被称为“千叶城”的废弃园区H-08。离开了养料,人类只能存活三天——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而此刻,她们尚未知晓,那场逃杀游戏的规则是……
——切断一切养料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