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枪与刃之别

“掩护我。”十三岁的谢莉娅手持匕首冲进一群傀儡之中,舞动银发轻灵穿梭在它们之间。割草般的刀光自她手中泛起阵阵涟漪,令那些傀儡排队倒下。一具傀儡向她的身侧袭来,还未触及,脑袋就已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子弹精准贯穿,背后又是一具,刚要接近,便也绽开了花。数百米外的高楼之上,卡洛琳娜正架着大狙,并毫不迟疑扣动着扳机。就这样,她们几下收拾完了所有傀儡。

收工之后,二人回到事务所,“银刃”正在卫生间抽烟。

“这是这个月第几单了?”谢莉娅随口问道,卡洛琳娜仔细想了想:“二十三、二十四?谁又在乎拔了几颗杂草呢?哦,荆棘我倒是记得——五个。”“还说呢,五个里面有三个,你都是打空子弹也没中几发。”她蹙眉瞅她一眼,叹着重音装模做样地埋怨道:“最后还得我、来、解、决。”

“还有脸说!(Vergogna per te!)”对方不落势头,立即盯了回来,气冲冲地咬着牙:“不想想是哪个笨蛋,每次都跑得那么前面!一不照顾就一副要死的样子。”

“卡洛琳娜就不能再配合点吗?”谢莉娅表演着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要是一直一直拖人后腿……那可就麻烦了呢!”像被一脚踩扁了尾巴的猫,卡洛琳娜气急败坏地将她扑倒在地,一骑到她身上,双手就开始乱锤:“拖后腿,拖后腿!信不信下次连你一起射成筛子!”

对此,她的嘴角反而乱扬起来。

“怎么回事呢?”听见外面的动静,“银刃”从卫生间探出头来,瞧见了她们,只摆出一脸无奈——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师傅!”卡洛琳娜指着身下的人,手指气得直颤:“她、她又笑我。”

“谢莉娅。”被称为师傅的人扶额叹了口气,嗔怪地念着她现在的名字。她耸耸肩,朝骑在身上的人揶揄一笑,轻巧推开了她:“不过嘛,卡洛琳娜的准度的确进步飞快呢,我都在想——要不要放心把背后交给她了呢。”

“啊,说实话啊,才两年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们已经很厉害了——挣得比我都多,是不是?”“银刃”接上话,顺势打了个圆场。卡洛琳娜冷静了些,她又盯了一眼自己的冤家,随后一本正经地转向师傅:“都是因为师傅你只接能留活口的,挣得当然少。”对此,谢莉娅也深感同意:“又少又累。”

“银刃”轻笑一声,闭目吐出一个烟圈,随后掐灭了烟头:“聊聊吧。对于这件差事,你们俩是怎么看的?”卡洛琳娜琢磨了一下,道出了理所当然的结论:“为了获取养料,他们不惜直接吃掉别人的命之花,既然如此,我们追猎并回收他们的花,也不过是天经地义的吧?”

对此,“银刃”却有不同见解:“那些破戒者,大多是因为买不起结晶才走上绝路的。你说——他们买不起,难道就要干坐着三天,一个人默默等死吗?”说完,她又补充道:“等等,这句话好像有点啰嗦,毕竟结晶这玩意本就是货币……”

“——不然呢?”卡洛琳娜斩钉截铁:“那些无法谋生的出局者,自然只能自己化作养料,去用命之花养活别人了。连这点自觉都没有,世界还怎么运转下去呢?何况,师傅你也知道,一朵花里的养料含量,本来就只有那么一点。那些花,只有经过昙的加工,被转化成了结晶,才能创造出数以百倍的养料,不回收花,根本养活不了多数人。”

“银刃”颔首叹笑一声:“谢莉娅呢?也这么想吗?”被问的人自方才起就一直在托头沉思,回想起曾经的自己,她猛然抬起头,瞳孔仍然微微摇曳着:“我觉得有些可怜。傀儡还好,活人……我会担心下不去手。”

“是吗?”“银刃”再次叹笑一声,这回是如释重负。她又摸了摸谢莉娅的脑袋,满脸都是宠爱:“对嘛,这就是枪与刃的区别了。”见此,另一个孩子委屈地嘟起了嘴:“师傅——!”

然而,“银刃”并不想否定她的见解:“卡洛琳娜,你是对的。你说的其实都对,但是我啊,一直都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这条命,其实不是自己在活,而是已经被那命之花所寄生了。”叹了口气,她又自嘲道:“我现在之所以每天活着,拼命赚取着养料,好像就是为了以后去死——为了让命之花在我的尸体之上绽放开来。这与那些破戒者又有什么不同呢?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莫名想要反抗什么,但却又不知道——这是否只是一种错觉。唉,在这无界城中,应该没有比我更奇怪的人了。”

当晚,她接了个电话,火急火燎把两位少女从熟睡中叫醒。匆匆换好衣服,被领到地下室时,她们仍睡眼惺忪。她赶忙推开一个靠墙的集装箱,后面是一条单人宽的暗道,未等两位少女完全清醒过来,她就连推带哄地将二人赶进暗道之中,嘴上一阵催促,神色也空前凝重:

“快走,走这里。”

“师傅……怎么了?”

“没想到两年过去还是暴露了。玉淬组的人,目标应该是卡洛琳娜。”

三人全部进入暗道后,“银刃”再次掩起了入口,刚走不到两分钟,地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在空前的紧迫感下,她们不自觉地加快步调,几分钟便抵达了地下排水系统。拱圆型的石顶之下,中间有一条黑绿的地下河,两侧则是湿滑的泥路,路上昏暗无光,四处充斥着腐烂的气息,不时还有几只老鼠吱吱蹿过。

“快走——!”

在师傅的催促下,两位少女只好提起双腿奔跑起来,身前是黑暗,身后也是黑暗,迷茫与恐惧灌入心中,令她们无法进行任何思考。脊背爬满冷汗,心也一并跳到了嗓子眼,只能不由分说地在黑暗中一路奔跑。

背后逐渐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数量多到无法分辨,如同紧跟着数百只垂涎的猎犬,紧接着又是数声枪鸣,一枚子弹撕裂黑暗,径直穿透“银刃”的右肩,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差点摔倒在地。

“师傅——!”

两位少女停下脚步,异口同声。

“别停下。”

“银刃”捂住肩咬了咬牙,驱使她们再次加快步调。

在这错综复杂的暗路里兜兜转转,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三人沿梯上到地面,来到一个无人的公园——正是她们曾经练习骑车的地方。此时,夜空中阴云密布,不见星月。

“师傅……你还好吧?”两位少女将她放倒检查伤势。虽然子弹只穿透了她的义体,伤口也未见一滴血,但此时她已面色惨白,浑身虚汗。见状,谢莉娅连忙扶起她的肩,卡洛琳娜则用颤抖的手指拨弄着终端,嘴里不住念叨着:“医……医师行会……”

“不必了,”她咳出血,为自己宣判死刑:“让义体器官衰竭的病毒,破不了。”望着两位少女不甘的面容,她低声吐出喘息:“走吧,趁着夜色,去他们势力薄弱的地方……F-02、F-03,都可以。”

“师傅——!”卡洛琳娜失声抖出哭腔,谢莉娅也垂下头强忍着哽咽。“出局者……就让她自己化作养料……对吗?”她挤出一个苍白的苦笑,见此,卡洛琳娜抹着泪撇过了头。

“啊,快点吧……对了,再给我点时间,谢莉娅。”

“我在站台等你。”卡洛琳娜撂下话,无言跑出公园,奔向了那枪与刃的离别。“师傅?”谢莉娅垂下满目悲伤,“银刃”喘了两下,缓缓开了口:“我左兜里有包烟。”

谢莉娅点上烟,“银刃”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呛得谢莉娅狼狈咳了两声,见状,她挤出一抹淡笑,说话断断续续:“告诉你个事,我当初藏下她……是拿了钱的。现在,也算是自作自受吧。这两年,和你们在一起啊……我并不后悔,哈啊——真要说的话……稍稍有一点吧。”

谢莉娅只是无言啜泣,“银刃”缓缓抬起手,轻抚她泪湿的面庞:“还记得……你是怎么挥起匕首的吗?”她的双睑紧绷在了一起,鼻尖又是一阵酸楚:“我从来没有告诉她。”

这时,一滴水自阴云中落下,悄然划过她的面庞,刚融入泪痕之中,天空中就下起了滂沱暴雨。

“妈的,都灭了。”“银刃”吐掉烟头,喘了口气:“孩子,笑一个。”

她强作笑颜。

怀里的人继续说:“其实啊,我一直都相信……有两种无形的锁链……将人们各自联系在了一起……”那声音越来越小,她不得已凑近听了听:“嘿,跟上去吧。不能放着她不管……不是吗?”

在透湿生命的暴雨中,她继续怀抱着怀里的人,不顾一切地挽留着臂膀中消逝的体温。她注视着那双曾经鲜活的眼睛,看着它们在暴雨的锈蚀下愈发黯淡,直到彻底失去光泽。

而后,昙花绽放。

即使在那班驶向F-03园区的晚间列车上,注视着窗外的暴雨,她也依然在默默思索着……

暴雨中的昙花——是否有默默凋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