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残酷的怜悯

两年前的一天,十五岁的谢莉娅赴约前往某家医师事务所,这是她第四次接受治疗,因此,她已分外熟悉这里的诊疗室了:房间纯白,面对面摆着两把座椅,没有装饰,也没有窗户,隔音效果很好。事务所的主人是一名穿着白大褂的男性青年,说话一向轻言轻语的。她在椅子上坐下,朝对方莞尔一笑:

“下午好,医师。”

“你好,谢莉娅。最近怎么样?”

“嗯……还好吧。好像和以前差不多?这两周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呵呵,挺好的,美中不足的就是那毛病——依旧没什么改观啊。唉,我可是相当困扰呢。”

“真是辛苦你了。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嘛。现在,让我们来继续找找原因,好吗?”

“谢谢你,医师。”

“上回说到哪里了?哦,那女孩——你在电话里说,这回愿意讲讲她的事情了?”

“嗯,不过我不知道……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请开始吧,放松一些。”

“嗯。”谢莉娅陷入思索,开始了漫长的自言自语,白大褂默默盯着她,不时在手头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

“我们是四年前相识的,在F-19那地方。那时我只有十一岁,她也才十岁,师傅收养了我们,于是我们就这么相识了。”她压低声音继续说:“医师,你可别告诉她是我说的……她以前特别焦躁,呵,我总是忍不住要戏弄她。”

“请继续。”

“之后,我们在师傅的照顾下磨练手艺,就这么过去了两年,到了十三岁的时候……事务所,出了些变故,所以我们才不得不跑来F-03定居。到了这里,我们一起开了家新的事务所,就是现在这家,开始的几个月的确很难,但后面我们就经营得风生水起了。对了,继续说她的事吧,在那场变故后,她正式成为了我的搭档,终于变得坦率了些。她自然是有这个实力的,我们买了台游戏机,玩枪战游戏,结果……我是一次也没赢过她。”

顿了顿,她继续回忆道:“其实我们的出身相去甚远。我很佩服她,从小就那么独立,而且还很会穿搭呢。”说着,她撩起耳边的银丝:“你看,医师,你不是说过我的公主辫很有型吗?一开始——就是她给我扎的呢。”

“嗯,很适合你。”

“呵呵,她也这么说。不过要我说,她对名字的品味实在是太差了!有次我买了台机车,一年多前吧,起了‘Dullahan’这么个名字,但她——她居然说太差劲了,真是难以理解!你难道不觉得很帅气吗?”

“挺酷的。”

“上回也是,她问我——‘如果以后我们养了猫,要叫什么名字’,我想了五、六个她都不满意。最后,还是她自己一言堂给敲定了。”

“她起的什么?”

“——丽莎。还一个劲自我陶醉着,‘丽莎,丽莎,多好听的名字呀’,嗨呀!真受不了她……”

“谢莉娅,”白大褂打断了她的话:“对于她,你有什么更深入的想法吗?或者有什么感触深刻的事?”

“我们一起睡觉了。她被我治得服服帖帖。”

“呃……你说她变得坦率了些,后来是怎样的?”

“我想想……她虽然是变得坦率了吧,但我感觉……她总是不说——她的心里,其实一直都缺乏安全感。小琳娜,她就和以前一样,必须有人守着她、陪着她,她才能安心。或许……我也是这样?”

“谢莉娅,你觉得——这与现在折磨你的‘心理性厌食症’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我不知道。”她一脸茫然,垂下头,黯然沉思了许久,直到医师再度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谢莉娅?”

“哦,我不知道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医师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若有所思道:“她有给你做过饭吗?”对于这个问题,谢莉娅不禁滔滔不绝:“我没说过吗?她手艺可好了,说是天赐也不为过呢。你是没吃过她做的芝士焗饭,要是吃过就会笃定了——小琳娜即使不做牛仔,去开一家餐厅也照样能过得很好。呵呵,悄悄告诉你,其实我最喜欢她做的焗饭了,但是——唉,我怎么就一直都学不会呢?”

“芝士焗饭……”医师将笔记本向前翻了十数页,眼神复杂了起来。纸页里似乎夹着某种档案的复印件,白底黑字密密麻麻的,日期追溯到两个月之前。“档案上好像什么都没写。谢莉娅,我们已经谈过三次了,两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你能亲口告诉我吗?当然,不必勉强自己。”

“两个月前……”

她的情绪骤然坠到谷底,眼眸黯淡下去,面如止水,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

“我想起来了,她死了。那天……我们收工回家,她做好焗饭,端过来,冒着热气,子弹从窗外射进来,血和芝士的味道混在一起,淋在她身上。她安慰我说一点也不后悔,但她也说,她还不想死。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们只是……只是出于一时的怜悯才放过了那天的目标啊,他为什么会恩将仇报呢?呵呵,无界城,这座城市——还真令人捉摸不透啊。”

她的脑袋耷拉下来:“哦,我想起来,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徒下着暴雨。下着暴雨……”

“医师,”她猛然站起来,双臂拽着对方的肩膀,话语逐渐哽咽:“请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呢?”见她这般模样,对方流露出黯然的神色,喉结缓缓动了动:“现在,你知道这与你的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了吗?”

她松开手,摇着头愣愣退了两步,砰地撞倒背后的座椅:

“——我不知道。”

在医师的建议下,她做了个手术,植入义体,切断了全部味觉,好让自己能一个人活下去。匕首钝了,她觉得不好用,索性束之高阁,换了一把更锋、更快的镰刀。

每每想借酒消愁,酒精淌过口腔,却总也渗不进心中,想必那颗心,也早就被永不停歇的暴雨锈蚀了吧。她变得麻木,作为独行牛仔,日复一日、毫不留情地收割着昙花,提刀挥向更弱者。

作为一个冷血的“追猎者”,舍弃一切因缘情愫是绝对、绝对、绝对有必要的。这一点,佐证已永久地刻在她的心中。说到底,她知道自己很适合这类工作,打从幼时,自己不就已经习惯去这么做了吗?

就这样,时间在她眼底下又溜走了两年,她孑然一身,直到那个“一时冲动”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