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台前幕后（二）
又穿过了几个街区，谢莉娅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眨眼的功夫，刚才的繁华街景就已被低矮的小平房所取代，脚下的路也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一切都破败得像几十年没有翻修过了。路上没有行人，但她却听到有窸窸窣窣的窃笑声，她不禁胆寒地打了个哆嗦，开始尽力分辨声音的方位，但那笑声始终缭绕四周不绝于耳，好像整条街道都虎视眈眈、心怀鬼胎的。
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事情悄然发生了，但她却说不出身边到底有何异样。直到数十分钟后，她才发现无论转过几个路口，周围的街景都好像一成不变，如同一张无限循环的游戏地图，难道是自己太累了吗？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她的脑海里先响起了丽莎急促的命令：
（谢莉娅！你在干什么？快停车呀！）
她二话不说踩下刹车，机车猛然横停在大路中间，然而几秒过后，周围却无事发生，她不禁气得敲了下机车把手：“搞什么？吓我一跳。”
（你疯了呀？想不开要去撞大墙吗？）
“墙？哪有什么墙？”
她定睛向前望去，周围仍是无人的街道，除去令人不安的窃笑就没有丝毫异样了。
（说什么呢！前面不就是一堵墙吗！）
她合眼摇了摇头并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两侧仍是低矮的平房，路况也仍旧破败不堪，但此刻她的面前已然横着一道厚实的水泥墙，她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闯进了一条死胡同里。那墙离她的车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如果刚才晚刹一秒车，恐怕现在自己就已血肉模糊了吧。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半天才又扶额挤出一句话：“唉，我……是我太累了吗？”
回应她的是个陌生的声音。
“哎呀，能自己挣脱那戴面具的设下的感官场，小姐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呀。”
“什么人？”她猛然回过头，背后是个衣着邋遢的年轻男子，对方站在几米外的小巷路口，蹑手蹑脚地探出头望向自己。她下意识把手摸到腰间的匕首，还未开口问些什么，那男子就先举起双手谄笑起来：“哎哎哎！小姐别这样，大家都生活不易，咱们有话好好说嘛。”
（谢莉娅……我觉得他怪怪的。）
谢莉娅同意丽莎的观点。她停稳机车，随即向男子投去鄙夷的目光，对方又和和气气陪笑两声，并怯怯地搓起双手：“嗨呀，这就对嘛。小姐，你是新来的吧？从外面的园区？”见她面带疑色地点头，他又补充道：“我在这里待得久了，什么人什么来头一眼就能认出来。小姐你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不妨交个朋友吧？”
“你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
男子眼珠轱辘一转，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解释起来：“感官场吗？所以说你人生地不熟嘛，完全不像樱的本地人。这地方到处都是那戴面具的设下的感官场，外人一进来就会被感官势阱所捕获，这一被捕获，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呢。小姐你在街上乱转，一看就是中了个正着。”
听到这里，谢莉娅才算是想明白刚才的遭遇，她稍许放下戒备，允许对方凑到身前，并半信半疑向他抛出新的疑问：“戴面具的？”
对方立刻回头瞅了瞅，声音弱得几乎不可耳闻：“哎呀，就是花语会，樱的花语会啦！设下感官场，贩卖蜜糖，挨家挨户搜查命之花，都是他们干的好事。你这糊里糊涂就挣脱了感官场，也算是捡个大便宜了，我劝你还是别去招惹他们咯。”
那男子说着便要与谢莉娅勾肩搭背，她道着谢一把推开了他，对方知趣地退了几步，随即转身离开小巷：“好啦好啦，咱们有缘再见！”
“慢着。”谢莉娅面色一暗，冷冷叫住了他。
男子僵硬地回过头，瞧见了她，扭头就要撒腿跑路。她一把抓住他攥着的左手，掰开来，里面正握着那个自己的十字挂坠。抢回挂坠，她弯腰便是一记扫腿，对方朝地上一个前翻，滚两圈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比看上去生猛许多，应该也是植了辅助义体的。自知事已败露，他双手一前一后摆出格斗姿势，面爆青筋连声咒骂。
话音未落，男子一拳探向谢莉娅的胸口，动作很快，她看出是义体牵动肌肉而瞬发的。但她毕竟曾是一位职业的追猎者，这种动作在她眼里太过浅显，简直是把意图直接写在了脸上。她侧身避过出拳，拳头陷入水泥墙里砸出放射状的裂痕，而拳头的主人则因惯性整个人撞到墙上，看样子是没给自己留条后手。
她没给这位窃贼反思轻敌的机会，一手将他的双臂反按在墙上，另一手则将匕首贴在他的后颈，并且无奈地嗤笑一声：“你这朋友还真是不便宜呢。”
“疯婆娘，撞上你算我倒大霉了！哎哟！别别别！”
正当她思索着如何处理对方时，背后冷不丁出现了人的气息。
她侧身后望，借着余光瞥见三位身披樱纹羽织的高个男子，她认出那是樱人的传统服饰。三人都面戴点着红唇的惨白面具，似乎曾被用作被称为“能剧”的传统艺术。她察觉得够快，因此注意到那些人都是从光学迷彩中渐现身形的，她也曾见过这种技术……
面具里传出清冷的电子音：“到此为止吧。”
听见那电子音，手头的男子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一挣脱谢莉娅，他就连滚带爬逃出了小巷，只留下面前的三位面具人与心情复杂的她自己。她并未完全搞清状况，但从男子慌不择路的反应来看，这些人便是“樱”的花语会了。
“阁下身手矫健，是否有意接揽差事呢？我们花语会自然不会亏待你的，若有患难，也会出手相助。”
谢莉娅心里清楚，曾与自己结下仇怨的“玉淬组”也是主要由樱人组成的帮派。但她也曾了解到，就像“狼”与“牧羊犬”之间水火不容，那些小园区里的帮派大多日夜觊觎花语会的地盘，二者之间大抵上是敌对关系。自然，除了人多地广便于藏匿的因素外，这也是她执意要前往大园区的理由之一。缕清了这点，她判断可以进行利益交换，于是直白道出了自己的需求：“好啊，我和雏菊有点过节，你们能帮忙处理吗？”
中间的一位面具人上前一步，像是默许了她的要求，坦诚地从羽织里摊出双手：“欢迎你，新任的说服者。”
那之后，谢莉娅开始作为“说服者”在花语会手下做事，或许是由于他们出面干涉的原因，隔壁园区的黑衣人暂且没找她的麻烦，她从那些面具人口中得知：比起傀儡，他们更信赖肉体凡躯。
而她也顺带了解到：那些窃笑声正源于“樱”委托花语会贩卖的产品——“感官蜜糖”。
Φ
第二天一早，爱准时来到了事务所。事务所位于繁华地带的一栋写字楼里，虽然从外部看上去规模只有不到一百平米，但似乎运用了某个花企的技术，因此其内部空间十分宽阔，设有包括直播、会议、休息、办公在内的多个功能性房间。每每来到这里，她都要不禁感叹科技的便利。昨晚回到公寓后，运营先生已邮件告知她今天的工作内容：首要的就是尽快调试好自己的皮套人格。
爱来到休息室，前辈们正并排坐在沙发上，都比划着终端在做自己的事，待她们抬头注意到自己，她笑着鞠了个浅躬：“黎前辈、梅前辈，早上好。”
“早啊，小爱。”
“呦吼~早安梅！”
“早……早安梅？”听到梅稍显奇怪的后缀，爱不禁脱口问出，对方先是轻叹一声，反应过来后才挠着头笑嘻嘻解释起来：“哎呀，是梅洛辛的问候词啦，一不小心就代入设定了！”
“梅前辈还真是敬业呢。”她补充道，一旁的黎鹭被这句恭维逗笑了，耸着肩拆起了台：“小爱，你迟早会习惯的，她就是个活力笨蛋。”
“不准笨蛋！黎鹭，你这家伙……”
黎鹭没有理会在自己身旁叽叽喳喳的人，她继续望着面前的后辈说：“待会就要开始调试皮套人格了吧？今天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爱有些心虚，也有点没睡醒，说实话自己心里仍没什么把握，但像是被那蓝色活力笨蛋感染了一般，她睁大双眼握紧双拳，鼓足气势打起精神，好让自己在敬爱的前辈面前留足颜面：“我会加油的！”
“没事啦，小爱！记得我说的吗？把台下都当作傀儡就行了！”
一边说着，三人动身前往直播室，加上昨晚那回，爱是第二次来到这间摆着大型仪器和三把躺椅的房间。启动仪器后，她们都在椅子上闭目仰卧，并戴上了作为虚拟现实终端的头盔。
一阵短暂的头晕目眩后，爱再次睁开双眼，她正身处一片没有尽头的纯白空间里，而两位前辈也都在自己身旁，她知道自己已经进入沉浸式的虚拟空间了。三人的模样和衣装都和现实里的别无二致，她依稀记得虚拟形象是由自己的认知构成的——入职培训里好像这么介绍过。
“舞台生成。”随着黎鹭发出指令，她们脚下的纯白空间一瞬就变成了具象化的舞台，装潢看上去依旧维持着昨晚直播时的模样。待舞台生成完毕，黎鹭又动动手指在面前划出一个书页大的菜单栏，接着熟稔调出了自己皮套人格“莉卡露”的设置界面：“小爱，你看。”
爱闻声凑上前去，界面上最显眼的是个粉色双马尾的可爱虚拟形象，旁边则有一个标签栏，其中填充着“清纯”、“歌姬”、“少女感”、“粉切黑”、“甜食控”等个性标签。经过入职培训，她自然知道这些标签全部源自“兰”的独家数据库，除去用于造型设计的美术资源外，所谓的“皮套人格”就是由这些标签构成的。
她也知道，只要戴上所谓的“皮套”，人格就会受到虚拟空间的干涉，并因此或多或少变得贴合标签。当然，这项技术也仅在虚拟空间里才能生效。
说到底，她们虚拟偶像就是这样一种结构。
“过来看看，这些设定能不能参考一下呢？”黎鹭一边招呼她一边展示标签栏，手指轻轻一扫，数百个标签就从她的指尖恍然流过。
“好、好多！”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标签，爱不禁连声赞叹，并不由得投去满目敬佩。一旁的梅赌气似地调出自己的皮套界面，其中也有数百个标签，爱下巴几乎要掉下来，愣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自己的皮套尚且只有“游戏宅”、“话痨”、“擅长料理”等三五个基础标签，但戴上后自己就已因怯场而擅自偏离了人设，回想起昨晚的不堪表现，她只好在心里默默感叹——自己离前辈们还差得远呢！
像是读懂了她的小心思，黎鹭轻笑着安慰道：“没关系的，小爱。简单也有简单的受众，只要习惯戴着皮套的感觉就好了，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标签。”而梅也拍着她的肩补充道：“嗯嗯嗯，你才刚出道，不用去考虑顺应市场调整标签的！”
话虽如此，爱心里依旧有些丧气，她蹲下来把头埋进双膝，一个劲地嘟囔起来：“唉，不明白啦。前辈们到底是怎么驾驭设定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梅瞬间精神起来，她眉飞色舞地介绍起了黎鹭的虚拟形象：“最重要的是相信！请看——这位是500岁的粉毛大天使，清纯可爱、声若天籁、有着一双隐形的羽翼！”
“梅前辈呢？”
“差不多，但是495岁。”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设定……爱在心里悄声嘀咕。黎鹭摊摊手，似乎是想让后辈放轻松些，她望着身旁的人毫不留情地戏谑道：“反正梅洛辛这样的蓝发女路人，一看就只能做活力笨蛋的角色了，嗯——就和本人一样吗？”
梅瞬间炸了毛：“你才是女路人呢！虽然现在是你人气高一些啦！可是……”
一阵嬉闹令爱再次打起了精神，她站起身振作起来：“哈哈，就像是魔法少女动画里会有的角色呢。”
之后前辈们又告诉了她一些关于如何驾驭皮套人格的心得体会，很快就到了两位前辈例行直播的时间，二人启用皮套人格并前去了另一个虚拟直播间，爱瞧见她们一说出指令，样貌就完全变成了虚拟形象。
另一方面，她一个人研究着前辈们的标签，却依旧不得要领。她开始就着数据库苦思冥想，时而扮演时而出戏，险些绞尽了脑汁才终于调试好自己的皮套人格。这几天她都忙着适应新皮套，期间也曾就出道直播的事咨询过几回运营，但那只狸花猫却只会告诉她“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这般忙碌，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她出道直播的这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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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蜜糖”并非食品或药物，而是一组存储着特定感官体验的加密数据流，如果被转化为神经信号，就能在几秒之内给人带来各种逼真的感官体验，并使人咯咯笑个不停。
“樱”通过贩卖“蜜糖”控制着大园区的旧城区及全部的数十个小园区，这是谢莉娅已知晓的情报，而她现在的工作即是押运物资，保证蜜糖能被安稳送到客户手上。忙碌了一天，她掏出终端顺手点开直播页面，首页上正好是个粉蓝的虚拟形象，她这才想起今天好像是GAMER爱的出道直播。
（咦？是P&B的新人哦，不知道有没有莉卡露可爱呢。）
“这是……Aqex？”谢莉娅说着点进直播间，那个虚拟形象正在游玩一个战术竞技游戏：玩家各自组队并在有限地图内互相淘汰，最终只留下一队胜者。据说这游戏曾被某家企业告上法庭——因其玩法与该企业的遴选会过于相像。
自然，这勾起了谢莉娅不好的回忆，她一念之间想要关掉直播间，但那虚拟形象枪法精准、语速飞快，还不时抽空与观众热情互动，节目效果相当出彩，有趣得完全不像一个新人。她悬在返回键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凝注，仔细一看的确蛮可爱的，何况看看也没什么坏处嘛，她索性放空大脑看完了这场出道直播。
“呼呼呼，以上就是这回的实况了，各位感觉怎么样呢？喜欢？太好了！还请继续支持小爱，这里是P&B虚拟偶像事务所！”
虚拟形象说完这句话，直播画面就干脆转为黑屏，然而几秒之后，直播间却并未照常直接关闭，似乎是出了什么操作事故，可以听见某位少女的自言自语：
“啊，慌死了慌死了刚才那个超紧张的啊差一点就寄了呀，该歇了该歇了该歇了就这样先睡上个十小时吧谁都不要叫我……”
“呵。”谢莉娅嘴角上扬嗤出一声叹笑，她看见弹幕涌进黑屏之中，一下子就占满了整块屏幕，直播间原本走低的人气立即指数级上升。她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场直播——这下的确有乐子看了。那少女机关枪似的吐出一大堆话，顿了几秒，她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不住颤抖起来：
“等、等下！不会吧！这是……没关！没关啊——！”
自然……
对于面色铁青的爱来说，这场出道直播令她夜不能寐，她想现在就钻个地洞好把自己整个人埋进去，但后来运营先生告诉她不用担心这次事故——这也都在计划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