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都来了么?」
织田长源压低声音向旁边帮忙搬运花篮和慰问金的女孩问道。看了眼手机时间,2124年10月13日八点零三分。
「都在后面。」
空洞的视线穿过杂乱的刘海,看向男人。
那些字句就像一条刚从键盘上敲击出来的代码,每个字符都各不相同,敲击的音调却大差不差。
但问题就在于其并不是那个敲击键盘的人——而是那个键盘。
「保安在拦着。」
日本分局顶尖魔戒骑士兼保镖,S10。
「需要我先叫他们放行吗?」
S10长得不高,加上高跟鞋,站在186CM的织田身边,头顶也就刚刚到他肩膀。身材略逊曲线,套着稍显不合的黑色西服。
她的鼻梁周围有些许淡淡的雀斑,浑浊的黑色杏眼,看着有些没精神。那头深褐色的长卷发,因为场合缘故难得地打理了下,倒也不会显得过于疏乱……
「待会到门口时再放。」
「好的。」
语落。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数秒后,以缓慢数倍的速度用鼻子呼出。那墨蓝色瞳眸再次睁开时,所有的锐利已经伴随无时不刻的愤怒一并消散殆尽,只剩下明亮与开阔。嘴角也跟着颤抖着咧起,勾勒着温润而亲和的笑意。
和身旁的S10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显得是那么的衣冠楚楚,光彩照人,开朗大方……笑里藏刀,居心叵测,口蜜腹剑。
笑得多像啊,几乎已经是一模一样了。
他和笑容的原主从小玩到大,每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学得明明白白,可最后就是天差地别。
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
「叮咚——」
走到第一户人家前,按下门铃。
「来了……您找谁?」
他将笑容勾得更深,吐露着背诵了数遍的字词。
「您好……」
也许,是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装糊涂。
装得再像,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是新警局局长织田长源。」
唰——
保安放行的瞬间,拥挤而上的媒体。所有声音在那个瞬间停止,时光流逝,也慢了几分。
他们的样子真是五彩斑斓啊。
疯狂,欣喜,咬牙切齿,轻蔑。为了头条,为了加的那点工资,推搡,推拉;为了一个明知实况的镜头,为了嘲弄,满足好奇,挤得面目狰狞。
在他们把闪光灯肆意打到那位开门的老妇人身上时,那张本就苍老还因丧孙而多几分憔悴的脸,又变得满是愕然。
她的手不知所措的在身侧和身前来回切换位置,没有去挡那刺眼的灯光,也没有接过递来的花篮与其中的信封。
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说他是来道歉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道歉?
自己的孙子并不是他杀的,也不是因为他死的。
而道歉,为什么又要这么多人拍照?
老妇人呆望着男人,男人保持着笑容,记者簇拥着这栋老房。
这荒谬而别扭的一幕,在阳光之下,在S10那浑浊的眼中——逐渐变得正常,美妙起来。
……
「刷——」
巷口旁。
水龙头里涌出的水,冲刷着手。
他按了点石台旁的洗手液,开始细细地搓洗起来。
S10站在巷口前,离他就隔着一个洗手台。
她既不搭话,也没有警惕地看着四周,只是守着眼前,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不过这,也正是他所喜欢,所需要的状态。
「呲呲」
拧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拿出手机查看时间。
八点零三分。
「哼……」
他先是拽了拽被汗浸湿的领口,僵硬地,略微转了下头,然后卡壳般停住。视线,却继续往一旁望去,望向女孩。她正看着路边跑过的孩童,背在身后的手,不断更换握着的指头。
侧面无法将她的瞳中的东西尽数收入眼帘。边散的刘海,与阳光相映,模糊了那独一份,若隐若现的感情。
这让织田突然想起了些东西。
在他们相识的时候,在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再小些的时候。透过四散而开,映射实景的雨滴;看清黑巷边,那拾起钱包,无法被淤青和泥渍掩去高洁的手。
「叮————」
「叮——」
「叮——」
连续的短信提示,使得话语与欣喜同止。
他有些愕然地再次拿起手机,看着那仍在不断发出的相同短信,发送的速度让人目不暇接。
【看后边。】
其中的一条消息,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织田长源立刻转头看向巷里,瞳孔中凝压着警惕和恼火,表情却没有更多的变化。S10也在同时接住了从打开的右手手环空间洞中掉出的金纹刺剑准备应战。
「啪嗒——」
篮球落地。
男孩小跑到旁边,慢慢用双手将其捧入怀中。
【同志。】
最后的短信,停留在那简短的两个字中。
最后的视线,停留在那儿时的一致面孔……
……
淋浴头中喷洒出热水,浇灌在身,又化作水流顺着肌肉纹理滴落。因此激起的袅袅白雾,蒙上了圆角淋浴间的透明隔板,隐去镜面那端的投影,最后又将身形围绕。
手摸上墙角的圆角铁架,挤了点那瓶蓝色洗发慕斯,手心搓大泡沫,在头上粗略地抓洗着。
【Tired of being rescued 'cause it's just a gilded cage】
【I must make amends for all the mess my elders made】
音乐伴随着流水冲刷、落地声,形成了无序又规律的交响;镜头逐渐向后拉长,模糊了淋浴间,聚焦在洗手池旁。
【I was born to lead you all away from your crusade】
【Nations held in anguish had me boiling with a rage】
平常少用的手机,到了洗澡时,就变成了音乐播放机,随意地放在台角。这样的位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掉。
「huh——huh——」
两次震动过后,铃响切歌。
被打乱了节奏的研究者,嘴角立刻下弯。进行了无声的长叹后,又拿起挂在挂钩的粉色长毛巾擦掉头身的水渍,围在脖颈,从模糊的淋浴间中走出。
视野也跟随着被拿起的手机,缓缓上移。
【凌牙一马。】
「怎么了~局长大人?」
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隐隐幽怨,拉起一边毛巾,继续擦着仍有些湿润的发丝。
【来这里,和同志们一起。】
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那张面孔,看上去和平时判若两人。 二人之间或是臭味相投,或是志同道合的默契,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两个字中深刻的欣喜与决绝。
而他们都很清楚,对于一群对人类失望透顶却仍然苛求准则的人来说,这种情感意味着什么……他迅速打开了平板的定位功能,查看了织田长源的所在地。
「要开始了。」
他几乎是带着肯定的语气,说出了那四个字。
【不……但有机会了。】
「你找到什么了?」
【上帝。】
研究者就那样拿着手机,在洗手池前站了数秒。
盯着结满白雾的镜子,他伸出手按去,先是指尖,再是掌面;缓缓向下,擦出条痕迹。让凌牙一马得以和空洞虚无的对岸,进行深沉的对望。
「咔哒」
挂断电话,穿好衣物。
当再次出现正脸,其正从打开的抽屉拿出平板电脑,收进白色长袍的内侧隔层。
而直到他走过度假室,长廊,进入通向一层的电梯,以往的笑容才再度回归。
「哎呀呀……」
「又得提前了。」
电梯门上,映射着研究者被门缝分为两半的躯壳。
「呵……」
织田关上手机,放进口袋。
深吸了一口烟,没有吐出。无声地用手捏灭了燃半的烟,继续抬头观察着,面前自称武田须奈子的FORTHER组织领袖——那位缓缓摘下帽子的深蓝发少年。
看着与兄弟真正一致的笑容,看着真正一致的金色眼眸。
直到现在,他仍没能在神情中忍住仍在不断涌出的不可置信。眉头紧锁,嘴角,却在颤抖着作着朝上的弧度……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和雷尔提·弗洛达(reltih·floda)的对话。
那个带着眼镜的浅绿短发年轻男子,元老院长老,同时也是军部研究所“提萃”主任。他驮着背,双手藏在上身科研袍口袋。盯着男人的目光里,带着不奢回应的祈祷。先天,加上长时间失眠,使得那些字词脱口后,显得断断续续:
「长源,考虑下……我的……提议吧。」
「气体……总归比子弹要快。」
「数据已经出来了,毒气范围几乎涵盖了整个亚洲……虽然还可以再大点,但时间真的——」
「你还记得以前张队是怎么说你的吗?雷尔提。」
那时,他打断了已经掩不住急促,濒临崩溃的男子。
「他说你不适合当魔戒骑士。」
「风衣别人穿起来没什么,你穿起来像纳粹。」
织田的语调里没有调侃的意思,全是无感的复刻。可男子却没有生气,相反,他很快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背靠着,那面冰冷的长廊铁墙,一时间宛如沙发前的壁炉,亦或是正升暖阳;带着心安兴困意,攘携了这幅躯体,让他不至于立刻瘫倒。
那双半睁眼瞳中,已经只能观测到长时紧绷后的放松,和……难以,也无需言表的谢意。
「你不适合干这个。」
「可总得有人干……而且我觉得我挺适」
「道德感强的人都不适合。」
弗洛达愣了一会,头慢慢低了下去,想着回应话语。好在于脑中,关于这句话的答案早已存储。
【我是人啊。】
「呵……」
语句停留的那一刻,织田迅速脱离了忆往场景。他稍稍侧头,望向身旁的S10。
望向如少年般,眼中同样在烁闪的澄金。
女孩顺着他的视线转头,与那没有得到认可,却依旧坚定,依旧不顾一切,孤独但傲慢的神情相对。
而他,则继续在内心不断重复,不断刻印着那句话。
那对于一个除了和平便空空如也的容器而言,最为重要的话。
“让霍拉,活下去。”
「哐当——」
「请上车吧,凌牙博士。」
马路旁的轿车,站在前面那位白发苍苍,腰板直挺的西服老者。他为即将见证奇迹的研究者拉开了那扇车门。一马欣然接受,坐进其中。
「祝你好运。」
透明黑色的车窗,余光注视着老者,看他先是敬了军礼,随即,又深深地鞠躬。
「呼」
他快速地吐了口气,什么也不说,盯着后视镜。而看到的司机,也稍稍放缓了车速,侧头,朝研究者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呵……」
二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在车内,等待着落日的到来。
“我们的上帝,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