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落上了寂岑,它们像灰尘一样无孔不入。时间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前进,空气蹑手蹑脚地流动着。休伯斯·格林尼治在这间静寂得让人昏厥的屋子里缓缓坠入睡眠。一个崭新的美梦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枕边。

他梦见了一个牧童。牧童在一个小小的村落里做着放羊的工作,他勤劳勇敢,细心呵护着村里仅有的五只羊。一次寒冷漫长的冬季,暴风雪袭击了这个小小的村落。那是一个可怕的午后:满天飞舞的白色将小小的村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根利箭刺入牧童娇嫩的脸颊,雪花仿佛自弹弓射出的石块砸在他的头与胸膛。可他必须找回那五只失散的羊。牧童不认得数字,但他清楚自己仅有的右手上有五根手指——因为他知道羊的数量和他的手指一样多。

牧童被充满无尽恶意的风雪笼罩,它们想利用眼下他失羊的空当,尽其所能地折磨他,将他围在白色世界的栅栏里。牧童在严酷的暴风雪中行进了数日,却怎么也找不见羊的踪影。起初他期盼着它们能咩咩地叫出声,好让他听见,这样很容易就能找到它们。可他错了,他低估了暴风雪的力量,雪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耳朵最后的温暖,风尽它所能地呼告远方极点的悲鸣——他早已失去了方向,耳朵也没了知觉,他又冷又饿,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雪是白色的,眼前的一切都属于白色,可羊也是白色的,怎样才能在白色之间找寻到白色呢?

可后来,牧童败给了风雪带给他的折磨:他倒在了茫茫的白色之中。很快,他成为了白色世界的居民。他的任何感知却没有随着他而停下,而是选择继续向前,远离他,最后消失在他所处的世界之中。

接下来,休伯斯·格林尼治的眼睛看到了牧童所进入的梦。

他看见牧童与五只羊的昔日时光:阳光大片大片地洒在牧场,牧童坐在一颗老树下,拿出风笛,为它五只羊吹出风雅的旋律。风带走他的笛声,穿过村民的家门,穿过村里的水井,带走喧闹,带走匆忙,飞向远方无边的森林。

等到休伯斯真正醒来已经是次日早晨四点十三分的事情了,他知道脸上有泪痕却没有去擦拭,他也知道现在应该快点离开,毕竟柏莎·艾贝尔森是与他一同起来的。所以,他简单地收拾了屋子里被随意仍在地上的纸张,用三明治潦草地解决了早餐。

离开艾贝尔森的家时,他随手带上了门。关得很轻,就像房子里刚死了人。

纳米芯片是这个屋子的主人——柏莎·艾贝尔森给迪伦起的外号,蘑菇是佩珀的外号。若是佩珀的手机没给扔进马桶里冲走,他准会去翻翻同迪伦聊天的记录。迪伦平时显得安静、腼腆、不善言辞,但酒后就会像把过去没说的话全倒出来似的,满篇胡话。

一天傍晚十点,那时佩珀正细细巡视被窗外街灯照得微明的窗帘,准备入睡,这时却收到了来自迪伦的短信。手机屏幕上的字当然是规规整整的,但在佩珀看来,它们像半边身子进酒仓里的人。

“听我说,我要去参加五千米跨栏。”

“真的啊?”

“我已经报了名。”

“然后呢?”

“第二位半价。”

“好好。”

他一定又喝酒了,佩珀心里想。但这却增进了他的好奇心,他很期待迪伦究竟会说出哪些惊人之词。每次都是这样,上次他提出要把莫埃里克铁塔拆了送给佩珀,还规划了一份近乎完备的计划表。要是他真做到了就得关上三辈子了,后来佩珀阻止了他的疯狂之举。不过,这回仅仅是五千米跨栏而已。

“我问你,参加五千米跨栏之前要做哪些准备?”

“干脆多穿点。根据冲量等于动量的变化的公式,穿得越多,越有利于撞击的缓冲。”

“多穿点,然后多吃点。给裆部做好万全的准备。”他说,“以防跨栏撞裆。”

“干脆准备五十,打车,直接往人行道上开。方便快捷。”

“对。”迪伦停顿一会回复道,“车要坐范德华的,没有刹车片,撞人不用赔钱。”

“啊?那不赚大了?直接一秒解决比赛,哈哈哈!根本没用力!”

佩珀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一个撑杆跳。

“手一松,杆一落。

“直接五千米。”

从迪伦的话中,佩珀听不出有几分认真。

或许他真会租一辆范德华,开上人行道——实际租来也容易,几本买书的钱就能租到;或许他真会用匪夷所思的方法弄到一根长五千米的撑杆。一切都未可知。

佩珀觉得眼下最好少开些玩笑为好。

“老兄,如果你真要去参加,我建议你最好花些时间锻炼小腿。练习如何前脚掌着地,每天跑十公里差不多,比赛前吃些巧克力之类的。当然跳绳这样的简单运动也很合适。”

“不错。”

“跑步是为了锻炼心肺功能,适当进行拉伸,这一步尤为重要。”

“还要练滑铲。”

“啊?”

“万一跳不动了就一个滑铲从下面钻过去。”

一时间,佩珀困意全无。好像都被迪伦一脚铲飞了。

他大把搔着脑袋。

“我一个滑铲五百米。”他说,“观众席一片惊呼。”

“啊??”

“哈哈!”

“这是什么超人?”

“果然还是应该少穿点,不然铲不动。”

“什么?”

“我直接就是跨十米的栏,我的裆从来不惧怕任何愚蠢的栏。”

“啊啊啊??”

佩珀已经无心安睡,他的脑子刮起一阵风暴。他拉开椅子,点上桌前的台灯坐下。

“这样,开头我滑铲。”那天夜里,迪伦仍不肯收口。

“然后我把头砍下来,一个抛物线把头丢过去,这个时候我已经滑铲到了下一个栏,就把头接着。

“他妈的,真他妈麻烦!

“知道标枪?我直接一丢,标枪一样地丢五百米,正好我也滑铲铲五百米接着。搞十次。”

跨栏可真是项怪运动啊。简直是长跑和跳高的有机结合。

佩珀闭上眼,想象迪伦如何砍掉自己的脑袋然后以掷标枪的姿态将他的脑袋掷向五百米外的天空,又如何使用滑铲移动至五百米以外的地点最终顺利接住他的脑袋...哦,他的脑袋一定得是飞过一道道十米的栏,而不是从栏下飞过的。这意味着时间和力量的把控一定得妙不可言。

“佩珀,你知道我一定想这么做。”

“迪伦,你知道我一定不想这么做。”

“不,你想。”他说,“因为第二位半价。”

“好好。”

“听我说。前面三千米,你得往上跳。”

“然后你滑铲?”

“对。你把裆护好,我把屁股护好,后面你就玩命冲刺就够了。”

“好好。”

“后面两千米,我丢头,你接着,最后我一个撑杆跳飞向领奖台。奖金对半,怎么样?”

“好好。”

佩珀耐心等待着他回复。

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佩珀才终于等来了他的回复。或许他已经恢复了些理智,起码该从酒仓里边吐边爬出来了。

“他妈的,我都说了些什么?”

“冷静点,老兄。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去洗把脸,然后蒙头睡觉。”

“瞧瞧,我都说了些什么?”

佩珀关上灯,从桌前离开,上床睡觉。他将手机留在了桌上。

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九点,但今天是周六,睡到十二点也无妨。他打开手机,看到了迪伦凌晨一点时的短信:

“慢着,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不是可以搞花样跨栏?”

“感觉不错啊。”

“他妈的,生命就是跨栏。”

“这就去准备。”

佩珀熄掉屏幕的光,倒头入睡,直到十二点才恢复知觉。仔细想想,那是他和迪伦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夜。

迪伦自然也是没能如约参加比赛,比赛前夜还在佩珀家中打游戏,到上午十一点比赛开始他还在蒙头大睡。那夜他和佩珀喝了不少酒。

“明天你不是要去曼施克参加五千米跨栏么,不准备?”时针正好指向十二。

迪伦摇摇头。

“无所谓。原本就没想过参加。”

“我一个滑铲五百米...”

“哎,别提那件事了。”迪伦摇晃着杯中剔透的橙红液体,“我倒没见过你醉酒发疯的样子。”

“你当然没有见过。”佩珀轻飘飘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如同在吸一口空气。“酒精对我而言是毒药,哪怕是度数很小的酒,沾上一点就会和明天说再见。”

迪伦明显吃了一惊。“一个醉鬼坦言他一沾酒精就会死。你喝醉了?”

“我希望我是醉了。”佩珀似笑非笑地回答,“而且我应该希望自己能一直醉下去。”

“认真的?”

“你不觉得我一直都很认真么?”

“时不时的。”迪伦摇摇头,“我还以为你只有在厕所里选择厕位时才会认真。”他啜了一口杯中的酒,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喉道滑进体内,仿佛在生吞无可探究者的脏腑。

佩珀心悦诚服:“正确。”

“所以,你说你一沾酒就要死,这是怎么一回事?”

“字面意思。”

“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然后还没能戒酒?”

“说的对。”

佩珀一把抓起酒瓶,身体后仰,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翘起椅子。

“你没看过我的死,所以你不知道。”他说,“死对我而言就是,生活没了意义,也没了方向。汽车不受控制,路灯人行道长椅乱撞一通,最后起火爆炸,这才终于告一段落。”他冷笑一声,“听上去就够恐怖的。”

“迪伦,我是司机,你是汽车的刹车片。”

佩珀咧嘴一笑。

“我可不想被你踩着。”

“是啊。但谁又想被人踩在脚下呢?”佩珀怅然若失,“你说柏莎·艾贝尔森会去想这个吗?”

迪伦没说什么。

他默默地用启瓶器开桌上的另一瓶酒,然后给自己满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如此三杯过后,他的理智就已经融入酒精了。接下来的整整两个小时,两人各自喝着闷酒,直到远处传来一阵阵惊颤脑皮的尖叫,他们才不约而同地起身坐在显示屏面前拿起游戏手柄。

佩珀那时当然不会明白,一年之后,他会坐在迪伦的头边。

学校每个厕所的旁边都设有一间停尸房,用于收集学生的尸体或者尸体部位。那里是书虫理想的繁殖地,所以佩珀刚进去就碰见了两位书虫。他们的头部正模仿着书的形状生长:头骨中间凹陷,逐渐形成大大的“V”型,两边可以展开或合闭,大脑正分解为一行行小字,就如躺在书中的文字一样。他们手中抱着一本比他们还重的书,理解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要花上你看其他三本书的时间。

佩珀径直来到迪伦的身边坐下——即便他现在只剩下头。他的头被装在一个正方形盒子里。

“遇到你之前,我死了太多次,早已经不在乎更多的死。”纯白的房间里响彻他的轻言细语。这引来了书虫的不满,他们发出的声音令人坠入混乱的漩涡,那是一种极为混沌的感觉,必须接住想象力的跳板才能将其转化为一种语言。

“...谢谢,谢谢...谢谢...!!”

“请!请...请!!”

他们嘶吼着,几近让人发狂的声音没有回荡于这个房间内,而是如浑浊的液体倒入名为佩珀的容器中。那声音在佩珀体内奔腾,穿过内部的一切。

佩珀做手势向他们示意:马上就好。

两个书虫发出低沉的吼叫,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开始阅读他们手边的书。这下好多了。

“长话短说,迪伦,现在我打算去找柏莎·艾贝尔森。”佩珀尽量放低声音说,“我没喝酒,清醒着呢。”

“从前我只能从她的死中间接去了解她:我本以为这是最接近了解她的方式。可我错了。所以对于你的死,我很遗憾。

“我很喜欢你醉酒时说的话。想象力一旦配上酒精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像什么似的飞得没边。我很欣赏,为此还特意模仿过。

“就这样了,老兄,祝你睡得安稳。还有,生日快乐。”

佩珀把随身携带的酒放在盒子上,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