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平静地丧失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试图让我成为一个死人。死亡来得过于漫长,足足三分钟,我等得不太耐烦。
一个没有必要存在的跳梁小丑,一个笑容无比精确的推销人士,一个让我的头飞起来的魔术师...总之,怎么形容他都好。希望你能安享你余有的时间,看准你手上金灿灿的狗屎手表上的时间,晚上注意锁好自家的门,否则我就会把你打包成三个垃圾袋扔进下水道里。你不应当为了嘲笑自己的愚蠢而去显示自己的智慧。
他毁掉了清晨的阳光,一段享受早餐的悠然时光——还得加上早晨我最喜欢的夸张型广告比赛时间。但所幸,这一切都不是无可避免,当时钟再一次担任它作为时间使者的神圣使命,宣告明日的晨光时,所失去的又会变为失而复得的崭新之物。
◆
——当我醒来时,一切都还完好如初,房间仍处于我离开它之前的样子。
时值初春,在熹微的晨光中,万物保持着它们沉睡的样子。
柏莎·艾贝尔森的小屋坐落于沉静幽美的林间。清晨,她聆听万鸟婉转的歌喉,与曙光一同起身;午后,她在林间悠闲地踱步,与林间的树木畅谈旧日时光;黄昏,她独自留在林间小屋的阁楼,与书籍作伴;深夜,她向万物送去离别的吻,祈愿一切美梦。
——是的,这里是我所能触及的美梦,它的美好建立于死之上,它的真实位于空屋之外。每当我死去,我便会在这里醒来。这里也是我的一部分。
我缓缓地起身,试图让自己像水中的沙砾般沉积下来,而不是像一个蜗牛,总有那么点儿飘忽忽的。这回我提前检查了一遍我的全身,嗯,一切完好,这个身体像个整装待发的士兵。
柔光自屋子的门泻入,在地板上曳出一条笔直的光线。古老而温馨,带着灰尘。
我仅穿着一件单薄宽松的衬衣,光着脚下了床,一蹦一跳地踩着古雅的旋律,下楼去往客厅。客厅的沙发边还靠着抹布、拖把、水桶等清洁用具。以前这个时候妈妈经常让我打扫卫生,那时候我当然会唯命是从——虽然现在也一样。
为了做一件事而找一个恰当的理由,唤醒自己已死去的母亲又如何呢?
我将拿起抹布,拧了拧,开始打扫起客厅来。客厅里摆放着许多代表旧日时光的物品:与我同龄的相册,书脊一碰就烂的书们,奇形怪状的玩具,以及其他等等一些收藏品。这些老家伙们,一点儿轻微的动作都会令一切无可挽回。
“你好吗?你好啊,早上好,别来无恙,安享你的假日,呀,你好像瘦了...”
我对它们每一位打一声招呼,以此来显示自己对这间屋子的尊重与轻蔑。它们所获得的一切是平等的,在这里,我是规则。
那么,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
离开门内世界,休伯斯与不谙世事的阳光撞得不分彼此,但他最后选择了妥协,试图借初来乍到的阳光与方才从梦中获得的坏心情划清界限。很快,他闭上了眼,在向下延展至真理世界尽头长度的光洁的螺旋式梯阶上伫立,静静地呼吸着,好像要将自己点燃。
休伯斯觉得腹痛难忍,可他更宁愿相信这是因过量的罪行破坏身体结构所致,而非他的肠胃难以同无机三明治友好相处所致。
“罪行是你身体里的一枚自转的齿轮。”
他的母亲生前曾对他这么说。可是现在这枚齿轮在他体内占据了它不应占有的巨大空间,以至于一切安逸与宁静都要为之让步。
不过两分钟,阳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它起身离开。
休伯斯依依不舍地目送最后一寸阳光从他皮肤上离去。接着,如云朵一般漂浮在虚无中的涂得黑漆漆的镜子将他处在的世界改造为一只可容纳的盒子。与一般盒子不同的是,这个盒子没有给内部带来暗与影,而是弥漫着粘稠的恶意。这里是柏莎所居住的真理世界,在这里,一切生存都被视作慢性自杀。柏莎将短暂的阳光称作“死亡”,将涂黑的镜子称作“自嘲”。
漆黑的镜子只有在柏莎死去后的早晨出现,到了中午就会飘散不见。到那时,这个被柏莎称作“真理”的世界就会重新回到它无垠的虚无态,世界里真正存在的仅有柏莎的屋子与朝下延伸的旋转式梯阶,此外便是另一个世界。柏莎曾将梯阶称作“语言”,这里所有的存在称作“可怜的施舍”,其外的虚无称作“敌意”。
久违的休眠过去,疲倦却不觉有丝毫缓解。疯狂的困意侵袭着休伯斯体内的每一寸神经。他内心明白,研究报告看来是永远也无法完成了——他研究有关“柏莎·艾贝尔森真理区域”的课题,虽然他的标准度在下降,但仍然有能安全存在于“真理”区域的标准度。整个世界除了柏莎·艾贝尔森和她的房客外,也就只有休伯斯·格林尼治一人能来到这里,这个课题只有他才能研究。
此时,猛毒般的困乏在他的世界里失去了天敌,它引导他合上沉重的眼皮——仿佛是在合上一扇窗。
于是,在“语言”梯阶途中,休伯斯停下脚步,迟缓地坐下,化作“可怜的施舍”的一部分。
◆
牧童的梦令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一天傍晚,母亲与一只小巧的鹦鹉一同回家。它身上的羽毛极为光泽,从头部直到羽翼的根部都是可人的牛奶色,腹部的羽毛则是鲜亮整洁的淡蓝色。它看上去累坏了,紧闭着眼,依偎在母亲用两手捧成的小窝里,艰难地呼吸着。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母亲告诉我这是她在路灯下捡到的,觉得它是个不幸的小家伙,于是便将它带回了家。随后母亲试着将那只鹦鹉放到我的手中,起初我很害怕,连连缩手,直至母亲让我先试着去抚摸它,我才渐渐放松下来。它是那么的脆弱且无力。
“妈妈,它已经死了吗?”鹦鹉来到我的手中,可它却一动也不动。我内心不安起来。
“它太累了,让它好好休息一晚吧。”
母亲摘下帽子,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那原本是父亲生前的帽子,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已离世。母亲刚刚参加完一个小型舞会,这当然也是因为德里兰克森先生的盛情邀请,但我不喜欢这个肥胖的上身与瘦弱的下身错位的傲慢男人。他很有钱,是“学校”的校长,母亲是一个小酒吧里的服务员,拿着微薄的工资。听周围人说,他们就是在酒吧里见面的,德里兰克森先生对她一见钟情,当面向母亲求婚,可母亲拒绝了他,后来的许多次都是如此。
母亲一言不发地径直走进房间,很快,在寂静中我听见了一阵又一阵平缓的呼吸声。母亲一定也和鹦鹉一样累坏了,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翻涌起阵阵酸楚。
捧着鹦鹉,我回到自己房间里,然后小心地钻进被窝。我将鹦鹉放在枕边,祈愿明天早晨再见到它时,它将比电视推销广告还要吵闹。我闭上眼,如羽毛般缓缓坠入梦境。
我梦见有人杀死了我的鹦鹉。
◆
当我醒来时,一切都变了样。不洁的空气令我连连干呕,空间里氤氲着不详的气氛。房间里产生的异样使我立即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象令我惊愕。
屋子的房顶被完全掀开,墙壁被某种粗暴的力量打开了两个人能轻松通过的大洞,屋内的陈设物无一幸免,无论是墙上的画还是桌上的相框和书本,全部和碎块残渣混为一类,一片狼藉,好像屋内刚遭过一阵风暴。此刻我已无暇顾及失踪的鹦鹉。
妈妈...妈妈在哪?
我竭尽全力抑制内心几乎发狂的巨大恐惧,颤颤巍巍地下床,拖鞋不小心踩在了母亲破碎的照片上。从破洞中可以看见由客厅通向母亲卧室的走廊。或许母亲此时和我一样,同样深陷恐慌;又或许她还在熟睡,毕竟她昨晚很累了;再或许...我不敢想象。接近虚无的死寂逐步将我的意识限制在房间之内,我的勇敢与骄傲于此时荡然无存。我感觉到心脏正发出如敲门般单调而干涩的声响。
十五分钟在我感觉如同过了十五个小时,这是我第一次试着迈开脚前行,好像我十五年间从未尝试走路。
我的脚步声传遍屋子里的每一处残骸,最后回到我的耳中。行走中,我的心跳也在尝试与我脚步声并肩而行。母亲卧室的房门完好无损,即便有数道令人惊悸的巨大伤痕绕过房门,在走廊两边留下几近能够窥见另一面的可怕痕迹。
透过钥匙孔,我与母亲最后一次的对话开始了。
◆
——那是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按在四方的按钮上
咔——
暂停。
“嘿,柏莎·艾贝尔森,今天真是个不错的清晨啊。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之前的录音带听腻了,《面对上帝尸骸时的迷思》的书页也已经发臭了。而现在,消遣的好时光大驾光临。
“当然,我觉得好极了。”
柏莎·艾贝尔森静静地于摇曳的晨曦中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