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是现实的后花园。”

莫里曾用这句话让迪伦兴致盎然地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现在他又用这句话去吸引佩珀的注意力。柏莎将他命名为“落空的希望”。这位学校里的文学社社长于空荡荡的天台分享他与文学间不可磨灭的可笑情缘,他的声音迟缓而消极,仿佛在憎恨世间所有正奋发昂扬的希望。

“你的现实无法失去想象,否则现实就会变成一片贫瘠荒凉的土地。每一本书都蕴含着洪水一般的想象力,而你只需要投入进去,与书化为同一个存在,这样想象的河流就能开始奔腾。”

“那就是说我读完一本书后,就要被淹死了?”

佩珀正在吃午饭——实际上也只是拿着啤酒猛灌而已。他坐在长方体状的白色物块上。莫里社长身边还有一位长得像鱼的社内成员。那是个有着浅蓝泛白的黏糊糊的鱼类头部的生物,它一身棕色的双排扣大衣,纯黑的棉长裤与之相称,鱼鳍从袖口伸出,裤腿处一眼看上去也同佩珀无异,这让他想知道衣服内部的情景,但他发觉他可能醉了,如果清醒的话一定是不愿去见识的。总之,这位鱼人社员笨拙地模仿着人类,并试图适应这一切。

“可那样不是最好吗?”

佩珀一把将手中喝完的啤酒罐捏扁:“什么?”

“我是说...我一生就追求这样的死。”这个可怜的社长开始有些胆怯了,他的声音和面容显得更加悲观,可佩珀感觉不出来,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在流鼻涕还是在流眼泪:他的五官正发生上下左右顺序几乎无可挽回的错乱。

“我深感抱歉,或许我不应在不恰当的时间里毫无廉耻地向您搭话。”

说完,他回头准备离开。站在他身后的鱼人自始至终都不动于衷,而现在它开始有了和莫里相同的反应。它愚笨地歪扭着行走起来。

佩珀厌烦地甩了甩因酒精麻木的头脑。他直起身。“我是佩珀,W-2班的。”他喊道,于是那两位止住脚步,“喜欢喝酒,平时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唯一有过那么一个酒友——现在已经长辞于世。”

他走到他们的面前,继续说下去。

“脑袋一旦闲下来,我就喜欢想:想昨天哪个我应该痛扁一顿的浑球,想今天我该揍哪个狗屎,想明天我该怎么打那个猪养的。”他说,“老实说,我在酒里淹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所以这回就淹死在书里好了。”

那条荒唐的鱼却款款走上前来,用它那黏糊糊的油腻鱼鳍触碰佩珀的手。后者毫不介意地回握上去。它发出滑腻腻的声音:“欢迎加入文学社。”

“狗屎。”

佩珀摇摇头。

用于研究与解释这个世界,并将有效将前人的智慧之声传达给后人耳中的地方称作“学校”,它是所有在世之人的助听器。空间上,这里占据了世界的存在之中的大半,却也没有明确的地域划分,它与住宅区或商店广场融为一体;人口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儿的在校学生。

学校有设立众多研究机构,或是处理工厂,当然也有社团,社团之中也存在与柏莎年龄相差不大,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社团,文学社便是其中之一。它位于柏莎·艾贝尔森真实领域的正下方的一处不起眼的、不加边饰的纯白小屋里,没有任何台阶于它相连,它的下方也没有任何依托,几乎独立存在于虚空的奇异小屋。

由于离柏莎世界太近,小屋身处的世界也变得与世界的其他地方全然不同。它几乎永远置身于星辉斑斓的夜晚中,所以在这个时候,社长莫里就会用他的想象力制造出一盏路灯与长椅,在灯火阑珊下背靠长椅而坐,好让时间在他的世界里静静淌过。

这里有时也会下雨,但下的雨和世界其他地方那种人工粗制滥造的雨完全是天差地别,那是真实的雨,真实得足以想让人脱去全身的衣服,用自己所有的宽容与友善去接纳这漫天豪雨,并欢呼雀跃地笑,热情高涨地欢呼。那是来自柏莎所处的世界的雨。

“挺不错——那为什么这里只有三个人?”

听罢社长莫里对这个文学社的陈述,抱着椅背坐在椅子上佩珀环视了一遍整个屋子,算上他这里也仅仅只有四个人。他把下巴搁在椅背上。

此时社长莫里正站在一面镂空出一个占墙面三分之二的正方形无玻璃窗前叹气,窗的台上放置着几株带花盆的绿色植物。有着鱼的一切特征的鱼人社员名叫马哈,眼下他正优雅知性地坐在被书挤得满满当当的桌前品着咖啡。

还有一个社团成员是个穿着修女服饰,安坐于鱼人对面的少女。她身材纤细,姿态颇显优雅,仿佛失血般的病态肌肤白得难以置信。带些曲卷的杏发一泻而下,发长及腰,前发风雅地垂于额前,一侧的长发撩于耳后。她看上去憔悴得一塌糊涂,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器。

“啊——认识你自己。”她两手一前一后捧举着,对那个鱼人呼喊道。好像她的声音带有花香。

佩珀知道她叫德娅。她与柏莎·艾贝尔森的外表相似度已经达到了让鉴赏家们憎恶的程度。

“这里,对想象力匮乏的人来说是极度危险的地方。”莫里转过身解释起来,“比如他们无法想象自己能够免费呼吸,或者进食有机食品,随后就会陷入漫无边际的癫狂,在自我怀疑与极度恐惧中自杀。”

“自杀哦。”佩珀兴致满满地将一个其内装着星尘的沙漏上下倒置。

“哎——”社长莫里长叹一气,“我是多么有幸能见到您啊!您知道这个房间必须得要有五个人,可迪伦先生走后我就彻底陷入了困境。哎,原本刚刚到天台那里是准备自杀的,可正好就遇见了您。”

佩珀撅了撅嘴,歪头简单思考一番。

“不用谢。”

“哎——”

莫里转过身去接着叹气。

“认识你自己。”

接着又传来喝咖啡的咕噜声。

房间的全部框架都由纯白光滑的物质构成,房顶倾斜,中央镂空出一大块长方形天窗——几乎覆盖了整个房顶。群星在房间中央的桌上洒下大片大片璀璨星辉,房间里呈虚幻的蓝色。和一般房间类似,房间里同样有一扇门,两扇窗,可该有门和窗的地方什么也没有。里面的人好像丝毫不关心这里存在坠入虚空的风险。

不解的是,房间里充斥着大量的瓶瓶罐罐:试剂烧瓶、花瓶、装星星的瓶子、茶杯、糖罐、装咖啡的瓶子。它们分布在巨大书架的每一层上,桌子下方,房间角落,柜子顶部。这让佩珀萌生出将这些瓶罐砸得一干二净的念头。其余有所空当的位置全都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书,再不就是绿色植物。

“请听我说一句,佩珀先生。”莫里悲哀地指着摆在桌上的老式电话,“昨天早上我起床,发现我那晚睡得很好,心中不免欣喜万分——就这样享受着难遇的快乐。可是,请听我说。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正意外是谁会想起我这种人呢,就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拿起了听筒——”

说到这,莫里忍不住哭了起来。

“结果那边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骂了一通。”他伤神地抹着眼泪,“嘲笑我的人格,说我是神小时候在涂鸦板上的多余作品。”

佩珀向身旁的马哈问道:“你喜欢吃鱼吗?”

“不喜欢。”

“佩珀先生,您说,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佩珀向身旁的德娅问道:“你是柏莎的妹妹吗?”

“不是。”

“我想不通——不,我根本不可能想得通。我是个不会再被人需要的失败有机物,我活着的目标和恰当的归属就是死去。”

佩珀对他们两人说:“我喜欢屎这个字眼,别人觉得很脏,都不喜欢——但我就是喜欢看他们听到屎皱眉头的样子。你们介意我在我的词汇里加屎吗?”

“我也喜欢屎。”

“那是你的私事,上帝不会顾及你的想法。”

莫里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恶毒到这样地步的人,也许是我的想象力太浅薄了。能在那个天台上遇见您,哎——是我这辈子受赐的最大恩惠。”

佩珀歪着脑袋,一只手撑着脸颊。

“莫里。”佩珀有气无力地说,“你的故事真——他妈像一坨狗屎。”

屎这个字眼好像压垮了莫里心中最后的一根稻草。他大哭着,跑出了房间,沿着他想象出的台阶跑向远处。

接下来的时间里,马哈读着《通俗鱼类百科全书》,德娅读着《两种上帝的一面之词》。夹在两个世界中间,佩珀觉得自己就像汉堡包中间的肉饼。啊,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想到屎,佩珀告诫自己,否则他这辈子再不会想吃汉堡包了。

“嘿,你们喜欢把屎夹起来吃吗?”佩珀下意识更正道,“啊——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觉得无聊吗?”他简单地想象了一下被两片面包夹起来的屎。现在他发誓这辈子再不吃汉堡包。

周围两人仍沉浸在他们的世界中。佩珀觉得自己像坨惹人心烦的屎,他意识到必须得换一个话题。

“你们,有没有遇到过骚扰电话?”

这时,周围两人却轻轻合上书页。

“我前天遇到过。”鱼人马哈发出沉闷、令人厌恶的低吼,

德娅苍白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突然,她冲着静止于头顶的漫天星尘呼喊道:“不要从我那里索取,那是你应有的!”

“最近,有一个早晨语言宣泄节目,由柏莎主持。听说可以随意拨打一个号码,随意辱骂。”马哈看上去很不高兴,“这节目不怎么合我的胃口。你没有经历过,那会把你一大早的好心情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哦——”佩珀做出一副沉思状。“确实会这样哦。不过对我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哎——太不幸了。”佩珀偷偷将桌上一瓶威士忌酒放进衣服内侧,“我的肚子突然有点不安分——拉屎去了。”

佩珀起身准备离开房间,一边走一边抹没有眼泪的眼睛:“哎,莫里社长实在是太可怜了,要是他没遇到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哎——”他捂着内侧藏着威士忌酒的一边衣服。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啊?”

佩珀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马哈。后者望着佩珀,猛地将头往电话方向一甩。

“好好...”

佩珀瘪了瘪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有气无力地接过听筒。

“喂,你好,这里是搞笑的蘑菇。”

“你这辈子也别想再用你那愚蠢的屁股拉屎了,你这个嘴巴长在屁股里面的搞笑蘑菇!我真希望你一出门被你妈开的范德华T500撞死。”

对面挂掉电话。

黏糊、油腻的声音令得周围泛起海潮声。马哈此刻头也不转。

“现在心情怎么样?”

“开心。”佩珀说,“很他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