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阵呕吐声唤醒了。阿兹列茨靠在我的背上,可能是这几天没吃什么饭,他抽搐得很厉害,但只吐出了一堆胆汁。

“抱歉……咳咳……呕……”他一边说着,一边捂住从口腔里溢出来的透明液体。他和我背靠着背,但我能隔着软甲感受到伴随着每一次呕吐的剧烈颤抖。

“我去叫赫拉格院长,你先坐着别动。”

我起身脱下我身上脏兮兮的几层软甲折叠起来,让他靠在上面。阿兹列茨吐个不停,那些冒着白气的热乎乎的呕吐物滴在地面上,融化了一滩脏兮兮的雪。他的嘴唇周围因为使用了过多的源石技艺而多出了许多凹陷和疥疮,光是捂嘴这个动作,胆汁接触皮肤就会带来一阵阵灼烧感。这个症状持续有一段时间了,但阿撒兹勒带来的维生素早已经所剩无几,他只能硬撑着。

赫拉格院长在处理其它病人的遗物,奈音和维克被娜塔莉亚拦着禁止入内,他俩一看到我就像看到救星一样冲过来,而娜塔莉亚则向救星来了一样敢紧拜托了这两人,马上去忙别的了。

“大哥哥!大哥哥——你别揪我耳朵!”

“奈音,你又在打扰院长工作了。”我揪着奈音的耳朵说到。

“可是——可是我明明能做到些什么啊!你们这一天这不让我帮,那不让我帮……”

“现在还是凌晨,你这样大吵大闹把别人吵醒了,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帮倒忙。”

奈音立刻放低了声音,继续说着:“我真的想做些什么。不要用’我的能力有限’什么的来搪塞我了,你们……你们也很辛苦啊。”

“不辛苦,奈音,我们都确信这一切都会过去,对吗?只要各司其职,我们很快会回到过去的那种平静的生活。”

“嘿,两位,”维克打岔到。“赫拉格院长已经出来了。”

我立刻松开了奈音的耳朵。还没等我先走上前去,奈音已经扑到了赫拉格院长的怀里。

“不行。”赫拉格院长也是有了预判,还没等奈音开口就一脸严肃地反驳到。“你、维克和娜塔莉亚提出的计划太危险了……有什么事?”

“赫拉格院长,阿兹列茨又在吐了。”

“去拿些热水给他……也只有这些了。”

能分到我手里的热水,也不过是些装在不锈钢小盆里的量,只能拿手罩着避免失温过快。阿兹列茨还在吐,他生病了,应该是流感,而且一直冷得瑟瑟发抖。我用干净的衣角沾着热水一点点擦干净他的前胸和下巴,他痛苦地闭着眼睛,依旧在抽搐不停。

“好些了吗?”

“我……我好冷……”

我的软甲已经脏兮兮的,完全不保暖了,而我的身体虽然有温度,但在这乌萨斯冬日的寒冷中聊胜于无。我只能摸摸他的脑袋,发现他的体温和我差不多。因为我已经发烧了嘛。

天空中依旧是天灾般的乌云滚滚,加上没到日出的时间,自然也没有太多阳光,自然也谈不上升温。热水很快就凉透了,我拆卸下我身上的几片软甲,尝试洗干净它们好给阿兹列茨盖上。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就意识到厚棉芯里的水再次把我当软甲冻得邦硬,它们现在简直和一块木板没有区别了。周围黑乎乎的,我的软甲居然还反起了光。

当然,我不能放弃。

我从身上拆下更多的软甲片,把它们层层叠叠铺在地上代替被褥,之后再抱起阿兹列茨,让他躺在这个邦硬的床板上,盖着可以保暖的破被褥。他现在随时会吐,所以不能躺着,最好是侧身坐着。我拆下来更多的软甲片,垫得越来越高,直到我的身上除了毛衣、铁甲和一件防护服以外一无所有。

我的敌人称呼我为护士长,就是因为我穿了太多的软甲,像女仆的裙子那样在我的下身膨胀起来。现在,他们可以舍弃这个称呼了。

“你在做什么?”

“想办法让你好的快一点啊。现在你要是能睡着的话,你就可以好得更快了。”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不吃药病就能好?”

天逐渐亮起来了。阿兹列茨勉强进入了梦乡,他看起来还是在做噩梦,和这里大部分病人一样。

这是我们撤到郊区的第九天,我们就开始缺药了。阿撒兹勒诊所毕竟不是纯慈善机构,哪怕是只有1%效果的药都是需要花大钱买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储量可言,现在已经因为矿石病死了五个人了。

我反正也睡不着,听到奈音在篝火旁拉人一起出去捡柴火,我就报名加入了她的队伍。奈音还挺高兴的,因为赫拉格院长严肃地警告她,在她找齐三个人之前绝对不允许她私自行动,正好我是她这支找柴小分队的第三个人。

我耸了耸肩,表示命运的安排如此巧妙。

附近地上的枯枝落叶早就被奈音捡了个干净,我们得走很远才能找到能捡的柴火。奈音毕竟还是个小姑娘,钻一钻灌木捡东西还行,我这个大个子就算了,哪怕是走在路上,我的脑门都让结霜的枝子挂得生疼。地上的积雪踩起来吱呀作响,奈音倒是还有力气和维克蹦蹦跳跳,我实在是懒得动弹,走了半天,柴火也没捡够两打,离完成任务差十万八千里。

他们俩不会是单纯想出来玩儿吧?

还真不是,他们还记得拿着那些个可以盛水的不锈钢器具。可我们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水源,现在的气温情况,想要取水另外一个容易的方法是把雪盛满容器,带回去后用火烤成雪水,但既然出来了,还是找些活水好一些。切尔诺伯格毕竟是工业城市,荒野小溪里的活水,没准还真比带着城市空气的雪水干净不少。

终于,奈音在远处大喊了一声。我急急忙忙地跑过去,看见她和维克找到了一潭死水,正费劲儿地将一个盛满了水的桶从冰水中抬起。水中的冰凌在她的手上留在一道道划痕,但她的手已经冻僵了,自然也觉不出疼来。

“把水桶给我,你拿柴火。”

“喂——”

我旋即摘下手套,开始往桶里舀水。水温确实很冰,再加上奈音之前又在这冰天雪地里走了挺长时间,怪不得被冻得连疼都觉不出来。我很快舀满了五个水桶,维克在旁边也把那些瓶瓶罐罐的都盛满了冰水混合物,奈音在旁边抱着一堆柴火,气鼓鼓地看着我。

这里的水面早已冰封,十分清澈,起码从表面上看没有污染问题,水里有些许水草,河边的石头上长着枯死的地衣。没有生物,这不成问题,毕竟是死水。

“奈音,你要知道,个子高就意味着我应该干一些更麻烦的事情,这样你这样的人就可以有办法做一些更适合你条件的事情。”

“比如抱这么点柴火?”

“不,比如一个人拎五大桶水。等你长得和我一样高,你可以拎六大桶水也说不定。毕竟你还在长力气,也许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我在回去的路上随手折断了一些路边的树枝,奈音和来时一样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她很快就不再因我抢了她的活而生气了,转而好奇起了那个新发现的水源。

“它过几天就会再冻上吧。”

“会的。如果天气一直那么冷的话,它马上就回变回以前的样子。我们也会。”

“可是,大哥哥……我已经有点不太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我知道奈音的脑子里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幼稚。身为一个感染者,并且不是乌萨斯人的小孩子,能在乌萨斯有点纯真和幼稚,的确不容易。

“回到在切尔诺伯格城区的生活,我们就要接着东躲西藏。如果我们能不回去,离开危险的城区,我们或许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城区有我们需要的药品。”

“可是回去之后,我们就只能继续那种永远笼罩在恐慌下的日子。感染者总是被别人撵来撵去吗?我不明白。”

我沉思了片刻。我的记忆中浮现了博斯卡替卓先生和叶莲娜的身影,他们在生机勃勃的雪原上行走,这里的所有生命可以被杀死,但绝不会被驯服。

“不,当然不是,奈音。”

正说着,我们终于回到了营地。现在明明快接近正午了,天空中却依旧没有一丝逃逸出云层的阳光。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他们烧开水,小孩子们都挤在一起,大人们没精打采地各司其职,赫拉格院长又在和医生护士们商量些什么。因为是阴天,周围也不怎么暖和,大家都懒得动弹。不仅是大家,阿兹列茨的状态也不是很好。

我知道在阴冷天气下,某些器官会加重。阿兹列茨的这些症状来源于他的矿石病,他的器官开始源石化,所以某些功能受到了严重的阻碍,诸如消化、吞咽和交换氧气之类的。而且,阿兹列茨似乎对我照顾他颇有怨言,他要求我立刻把这些软甲洗干净后穿回身上,语气还挺凶的,不过我知道他现在没有力气强迫我——爱干净的阿兹列茨但凡有一丝力气,也不会把混杂着冻豌豆罐头的呕吐物溅在床上的。

自欺欺人是没意思的。脏成这样,这件软甲已经洗不干净了。更何况,它们本来就在之前的战斗中被那两个小孩子的士兵砍得不成样子,穿在身上也就那样。

我拖着一边的腮帮子,一边看着阿兹列茨虚弱地骂骂咧咧。他很快就明白我不会做任何改变,只好闷闷不乐地看着我把被弄脏的一角擦干净。上面沾了呕吐物和脓水,气味很糟糕。

“我好饿,但我真的不想再吐了。”

“我和赫拉格院长说一声,让他不备你的那份罐头就好了。”

“你的病怎么样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意识到这样做就没什么用。赫拉格院长认为我这是由于新陈代谢问题导致的小炎症,发烧和食欲不振都是小小的副作用。重点在于,炎症会干扰我的源石技艺,赫拉格院长答应我,哪天我不发烧了我就可以随时重回战场。但问题是,阿兹列茨和我都发烧了。所以,我模糊地回答了阿兹列茨。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一阵冷风刮过我们藏身的树林,阿兹列茨尽量把全身都藏在破烂的被褥下,篝火里的火星飞溅,我的颅羽被吹得一阵发抖。天气愈发阴暗。远处的厚云层又有源石从天而降,砸进了本就因未知原因而失序的城区。

白天很平静地流逝了。

我第一次看见已经变成废墟的切尔诺伯格亮起了光,但我明白,那和往日的城区繁荣景象不同,那些灯光恐怕是那些袭击阿撒兹勒的人点起的。他们成功占领了切尔诺伯格——仅仅有不到两周的时间。我相信博斯卡替卓先生和叶莲娜的朋友们战无不胜,但仅仅再加上那两个小孩子的队伍就能攻陷一座城池?时代在变化,切尔诺伯格的城防绝不可能比我来时还弱吧。

我不安地看着远处的城市,头顶的颅羽随着我的情绪有规律地小幅度摇摆着。

“嘿!大哥哥!”

奈音从我身后的灌木丛里突然钻出来。我回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刚想说她打扰别人沉思的行为不对,她立刻打断了我。

“赫拉格院长找你哦!”

我毫不迟疑地跟在她来到了篝火处。赫拉格院长、娜塔莉亚、维克和两位医生都围坐在篝火旁。奈音向他们打了个招呼,随后拉着我坐到了赫拉格院长的旁边,可是赫拉格院长看起来有些惊讶,起身对奈音说到:“奈音,你叫他过来干什么?”

“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应该把大哥哥叫过来吗?”奈音很自信地挺起胸膛,看向面面相觑的众人。“你们会需要他的帮助的。”

“我们甚至还没敲定好该不该这么做。”娜塔莉亚说到。

“我们必须这么做!”那个医生看起来情绪很激动,身后的猫尾在雪地上扫来扫去。“如果我们的病人都死了,那我们逃出城区的意义是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我困惑地看着奈音。“奈音,你又捣乱了?”

“事实上,算不上捣乱。”维克耸了耸肩。“来吧,你也算是阿撒兹勒的半个核心成员了,坐在这里也没什么问题。”

我有些糊涂地坐在了赫拉格院长的左手边,一般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坐这个位置的是阿兹列茨,我是负责在会议厅门口守着的。赫拉格院长看我有些困惑,顺手摸了摸我的颅羽。

“这是无稽之谈……现在城区根本不安全。”

“如果你们要去,那么你们最稳定的方法只有两种:去市立医院,或者去抢黑市。你们四个再加上我,现在是阿撒兹勒仅剩的正规武装人员。我不能拿你们和病人的生命冒险。”

“不!如果是护士长去的话,他一个人就可以同时负责搬运和护卫,只要再加上一个人——”

“不行。”赫拉格院长斩钉截铁地说到。“他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要去战斗吗?是怎么样的战斗呢?”我抬眼看向赫拉格院长,好奇地问到。“虽然我不确定我的身体能否坚持长期攻坚战,但短时间突击还是可以完成的。”

“你可以的!”医生坚定地说到。“仅仅是简单的突击。”

“谢廖沙,我们不确定医院和黑市有多少驻军,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会遭遇怎样的袭击,而护士长是我们的核心战力。”

“我还是那句话:病人都死了,我们还逃出来干什么?赫拉格院长,没预料到药物严重不足不是您的问题,是我们的决策失误,但这是我们弥补的机会。”

我感觉医生在引起我的注意,试图让我同意某件事情。从目前来看,似乎是一场很艰苦的战斗。而且,毫无疑问,我能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一个很大的作用。如果是战斗的话,我没有理由拒绝。

“如果我一个人去的话,赫拉格院长该怎么办?赫拉格院长的病情也不乐观吧。”我的颅羽在风中轻微颤了颤。

“不,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维克兴奋地说着,脸侧的翼膜甚至在寒风中冒着丝丝热气。“我擅长潜入,如果我发现情况不对,我会带他回来的。”

“护士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点了点头,接着说到:“我要面对一场战斗。城区内被不明武装占领,我们的目标是用手段获取一定量的药物并将其运送到这里,我的理解有错吗?”

“没有那么简单,阿芙洛。”赫拉格院长的语气中满是担忧。

“可是,那些敌人大哥哥可以很好的解决啊,不是吗?娜塔莉亚姐姐也看到了吧。”

“我发誓我能活着带他回来。娜塔莉亚,赫拉格院长,请相信我的能力!”

“你们,你……清楚我们需要多少药品吗?”

“我们已经制作好了清单!院长,这些已经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了。就算您对自己的病视而不见,奈音小姐、护士长小弟、还有阿兹列茨的病情都不能拖沓啊!”

医生的情绪很激动,周围挤在一起病人有些人被吵醒了,我可以听见他们不再打呼噜,但是呼吸依旧非常急促。而篝火周围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直直地看向赫拉格院长。我也转头看向院长金色的双眼,他皱着眉头,看向在旁边一脸期待的奈音,又看了一眼我。也许这个决策对他而言有些困难吧,他是个谨慎的人,我也的确不知道城区内发生了什么,毕竟我睡过了那无比重要的一天时间,赫拉格院长在对城区状况上有绝对的发言权。

无论他是否需要我去战斗,允许我去战斗,我都会接受。至于我的病,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相信赫拉格院长有其它办法能扼制疾病。

“唉……”

“院长,我的女儿死了,如果您再不做出什么行动,您的女儿和您的儿子也难逃一死。”

“娜塔莉亚——(非常小声的)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不是院长的儿子。”我耸了耸肩。“除了奈音外,有人愿意陪着我去冒这个险吗?”

维克立刻看向我,翠色双眸中的兴奋几乎溢出眼眶。这个曼提柯人总是一副很狂热的样子,他和我一样以战斗为最高的本能,但他总是压抑不好这种天性。如果这只是个单纯的战斗指令,我会第一时间怀疑是他提出的这个计划。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明天,我会明天给出决定。”

“院长,求您了,就现在吧。您就光看看阿兹列茨,您觉得他的状态还能撑几天?”

赫拉格院长的眼睛再次看向我,我知道,他们默认的这次任务的最佳人选是我,我的态度很重要。如果我拒绝,他们很难办成这件听起来蛮不错的事。

我看着赫拉格院长的眼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