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从小生活的故乡,此次回来,却有种莫名的生疏感。

是边境之镇真的在这几年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还是自己的心境与临走时相比有所不同了呢?

大概是后者吧。

而且,并不是好的改变。

与那个坦荡地向着自己心目中的正道大步迈出的少年相比,如今的自己变得会对前途感到忐忑了。

一团迷雾始终缠在心里,自那之后,就一直……

“喂喂,小哥,别挡在路……诶?”

“啊,抱歉,我这就让开。”

下意识地用了恭敬的语气,似乎是因此被当作怪人了。即使已经退避到路旁,还是受到对方不时地回头注视。

“好靓…男的……?”

我一点也没有听懂对方再说什么,嗯。

……

……

……带带地横在路中央,还为天生的相貌这种早该习惯的小事烦恼。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啊……

稍微审视下此刻的自己,巨大的挫败感便从心底喷涌而出,尽管勉强能让失落不显在脸上,不过此时的自己,想必在他人眼里是肉眼可见的窝囊吧。

“唉。”

背过行人拍了拍脸,我接着观察这座边境重镇的街容。倒也没什么,只是…很久没回来,想多看看,大概是,所谓的乡愁吧。

据说,是只在人软弱起来时会出现的情绪呢。

“喂,上午才扫过的地,别给我弄上血啊!”

“哈哈哈,别这么严厉嘛卫兵老哥,这可是冒险者的荣誉证书啊!”

“再不滚去澡堂,今晚就和你的荣誉一起在所里坐吧!”

“知道啦知道啦,耳朵都要起茧啦!”

“你这家伙!”

巡逻的卫兵与看上去刚完成任务的冒险者擦肩而过,热烈地交谈着的同时,后者被送上了毫不客气的一脚。

笑嘻嘻的冒险者一个趔趄,本以为他的笑容会就此消失,不过他只是摸了摸屁股就笑着离开了。

魔物的血顺着剑鞘流下几滴,卫兵皱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

仔细看看四周,也没有人因此起哄,甚至没什么人特意来注意这边。

……看来这种程度的交流,在这里算是稀疏平常。

记着离开时,卫兵与冒险者之间的矛盾还十分激烈,街上时常有双方的斗殴事故。

卫兵对大摇大摆地带着各种武器在街上晃悠的无业游民十分看不顺眼,而冒险者们则认为是自己从魔物手中保护了城镇,卫兵都不过是些税金小偷。

尽管那时以院长…「贤者」大人之名建立的「协会」已经开始运作,但双方的矛盾还是闲得难以调合。

虽说这几年「协会」的名气愈发响亮,即便深处王都的教廷深处也时常可以听闻,不过这次回来一看…真厉害啊,老师。

忽然间一阵钻心的痛,冷汗唰地冒出,让我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啊,是了,自己已经…已经……

深山中所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但直到此时我才对那些血染的事实真正抱有实感。

“我……”

想要呐喊。

想要大声宣告自己的罪。

好想要…有个人来怒骂自己。

好似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稍稍平静一些。

“……唔。”

回过神时,手心传来一阵剧痛。看样子是自己无意间用指甲刮伤的。

够了,别再懦弱下去。我深吸口气,开始望落脚点走去。

随行的同伴二人早已在城外分散,他们各有各的落脚点,同时也有自己的事要办。

像这样允许我单独行动,可以认为我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信任了吧。等到能跟他们一同行动,来返于各个据点之间时,我也就算是多少完成「贤者」冕下的期望了吧。

即便是边境这样一个自古以来便处在对抗魔族的第一线,比起向教会捐钱更注重军备的城镇,教廷也拥有数目客观的据点。

自己原以为,教廷,是引导人们走向救赎的组织,然而,这些据点的存在大多是隐秘的,换言之……

……真是,不想要在这种方面认识到自己所属组织的底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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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从厨房很轻松地弄到了热水。

虽说有魔道具可以用于加温,但没想到会这么简单。原以为要多少花费些金钱,但现在看来,热水在这里似乎十分普及。

……小时候常常有因为买不起柴,冻死在家里的人。

原来如此,现在不一样了啊。

而这份功劳,似乎是和教廷无缘的。

简单地打理过后,我最后一次检查自己。

显眼的盔甲早已收纳在存储的魔道具中,爱用的大枷也换成了常见的剑,质量不算太好,但正常来说够用了。

打扮…毕竟是信仰匮乏的城镇,以圣职者的形象行走反而会惹人注目吧,因此换上了简单的旅行装。穿着斗篷的旅行者,即使用兜帽遮着脸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伪装就不必了,毕竟以自己的技术,遇见熟人时再怎么伪装都会被认出来吧,到时大方地承认就好,遮遮掩掩地反而会被怀疑。

钱也带了。

至于信…手指轻轻磨蹭过洁白的信封,犹豫片刻,我还是选择将它好好收纳在怀中。

尽管可能不会有亲手将其交出的机会,尽管接下来的安排可能并不适合带着这样一件重要的遗物,但…我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好好带着这封信。

我深吸口气。

身外之物看来是齐备的,不过…心呢?

……静不下来啊。

“呼。”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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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的时光偶尔会令人感到罪恶。

留在边境,并不意味着有什么特别的安排,说到底只是稍作修整,毕竟最大的目标已经完成。

若是王国的军队如期返回,便稍微观察局势再返回,不过也仅仅是观察。

在教廷的意志再度传达给我们之前,节外生枝是不被允许的。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依稀记得是座破败的教会,另外两人将会在那里与我例行接头,确认接下来的事宜,然后就解散。

离接头时间还有些时候,闲逛只会徒增被瞩目的可能,而且我也想利用这点时间,好好整理下心境。

我买了还算干净的破衣服与木板编成的小桶,向着目的地走去。

“…状况比想象中还要差呢。”

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里的破败还是超乎我的想象。

不知这里昔日是否曾经繁荣,但如今已无一信众,徒留布满灰尘的破旧大厅。

座椅、布匹、烛台都在教会遭到废弃时被带走,或是由某些人偷拿了去,就连曾经绚丽的彩窗,此时也只透入朴实的白光。

但,神像还在。

是因为石质的雕像太过沉重,还是因为神像这样神圣的事物不宜出手呢?不论如何,神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沐浴在光芒中。

我下意识放轻脚步,向我心目中崇高的存在走去。

“都是灰啊。”

经过漫长的时光,纵然是神的象征也遭受磨损了,原本神圣的形体,如今已经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环顾四周,这间教会虽然只有一间大厅,但仍是我一人无法轻易处理的量,在他们来到之前,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简单地维护下神像而已。

我打来水,开始细细擦拭神像。

在拂去灰尘的过程中,我回想起「贤者」冕下那本已被烧毁的手记中所记录的,对于神与神像的观点。

「神是指引人的。」

「神像是为了明晰这份指引而存在的。」

我想…此刻的我,大概是真心理解了这一说法的。

面前是蒙尘的神像。

自己此时擦拭神像的手中,曾沾染悲剧的鲜血。

胸口中心的脉动,延续着迷茫而罪恶的生命。

然而,拂去灰尘,反复擦拭,在朦胧的光中,神像逐渐回归原有的姿态。

尽管已在时光流逝中磨损的部分无法再回来,但模糊的轮廓在我眼中反而更显神圣。

好似自己的心也接受了洗礼一般。

不,不是好像,实际就是如此吧。

将自己所相信的事物寄托于实体,以此直视自己的信仰。通过这种行为,我认清了自己。

————自己依然相信着神。

迷茫并非因此消散,只是坚定了去承担这份疑惑的心。

「纵然拥有神的指引,人还是会对脚下的道路产生质疑,并延伸到神的指引本身,最后甚至屈服于魔鬼的低语。」

「这是人的罪过。」

「无可避免,无可摆脱。」

「如果说在苦难中遵从神的指引取得救赎是人的职责,那么忍受自身罪恶的同时向世人传达神的指引便是圣职者的天职。」

圣职者…吗?

我想自己还远不够称职,但既然这是自己的目标,那么走下去便是唯一的选择。

至少,现在的自己尚且相信自己脚下的路。这已是莫大的幸福。

倘若有一日,自己无法在自己所相信的道路上前行,那才是煎熬的开始。

……我大概在走一条注定灭亡的道路。

现在还只是动摇,而这份动摇证明了我的软弱,所以,自己终有一日是会堕入恶魔的怀抱的吧。

即便如此……

……

………

……………

在痛哭流涕着悔恨之前,好好的走下去吧。

这就是我。

这就是神。

而人是遵从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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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洗涤神像与心灵的作业结束时,正午的光芒透过破损的天花板,稀疏地洒入大厅。

即便是破败之所,此时也显得平静而神圣。

但…这不应该。

“太晚了。”

准时是福音上尤其重要的一条,将教条视作神启的那两人不该违背才对。

是不得不违背吗?那样的话……

究竟是从何时起呢?

答案已然伫立在未受日耀宠幸的大厅中央。

那两人并非是违背了神的戒律,而是已经回精神本源,再无法回应这尘世间的一切了。

滴。

嗒。

鲜红的事物从脑颅中漏出,滴落在地面,与尘土混成乌黑的一滩,在银发女性的脚下蔓延。

那名女性笑着,以再温柔不过的神情凝视着我。

不,不对。

她视线的焦点并非是落在我身上,而是我身前的这尊神像。

……是多亏了这个,我才没有立刻落得与那两人相同的下场吧。

“啊啊…你,依然是惹人怜爱的好孩子呢。”

“…许久不见,院长。”

原以为她会和王国的军队一同返回,但现在看来…失控了呢。

「勇者」作为人形兵器,在使用者死亡的瞬间就该停止才对。

老师她…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吗?

“明明是这样的好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呢?”

支零破碎的头颅在摔落地面的瞬间,彻底崩解,摊开。绝美的女性摇晃着踏过夹杂着血、肉、骨片以及脑浆的污秽,以虚浮 的步伐向我靠近。

“做出那种事…是觉得那是「正确」吗?”

“不…我不知道。或许,那是错的。”

“这样啊…你是这么想的啊……那么,就是有人命令你喽?是谁?说出来吧,和那两个木头不一样,你会告诉我的吧?呐?”

近乎哀求的语气,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是曾经那位美丽而强大的女性。

当那副几乎崩坏的笑容暴露在阳光下时,我才意识到,此时的她是如此脆弱。

污血玷污了她的美貌,浸染了她的银发。这浑身的鲜血,想来没有一滴来自她自己,而我眼中的她确实伤痕累累。

因为,她那无光的瞳孔,已经再也无法倒映出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

过去曾为我们憧憬的美好象征,那份美丽与强大,好似都是虚假的一般。

“呐,因为我和她都很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杀了你的,别害怕,好吗?快点告诉我吧?那些杀了她的人,在哪里?”

她满是鲜血的双手轻抚上我的脸颊,就这么绕到后方,环抱住我的头部,在我的耳畔轻声低语。

与她对视的瞬间,我一切都明白了。

是吗,是这样吗,「贤者」冕下。

这就是您之所以下达那种指示的理由,也是老师为何心甘情愿接受的理由吗?

你们都希望她成为「人」。

我轻轻闭上双眼,深吸口气,再度睁开时,那双美丽而污浊的猩红双眼就在眼前。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快有她高了。

“神。”

“……啊啦?”

“是神指引,而我接受了的啊,院长。”

无论由谁下达,执行者都是我。

那是神的指引,是我的决定,毋庸置疑。

“是吗?”她歪起了头,似乎是感到不解,“那么,你那所谓的神,又在哪里呢?”

“在人心中。”

“哈哈。”她的笑声听上去是那么空虚而又不耐,“所以,人家要怎样才能见到那该死的混账神大人呢?”

“只需闭上双眼,诚心呼唤,神的声音便会指引人前行。”

“是吗,那我试试。”

如我所说闭上双眼的她松开手,但这只是一时的。

呼吸骤然变得沉重,两脚逐渐离开地面,一股难以想象来自人手的巨大力量扼住我的脖颈,将我带离大地母亲之手。

毫不怀疑的说,只要她一发力,我的咽喉便会带着我的意识一同粉碎。

“真奇怪呢。”

即便如此,她那好似在哭一般的笑容也还是没有消失,反而显得愈发凄凉。

“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她就在我耳边说话。可是啊,只要一睁开眼,却又哪里都找不到她。呐,你说,这是为什么啊?说啊,我的好孩子,为什么你杀了她呢?”

“咕…唔……”

视野开始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力量也随之消退,但,我还……

“玩笑话到此为止喽,神什么的,那种方便的免罪符不是人家想要的答案呢。是国王、教皇、还是————”

“————既然…如此,那便是…神吧。”

“……”

“她说的…就是神的……”

回归重力怀抱的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是坠入了地狱。

空气骤然涌入气管,我剧烈地咳嗽,而又在咳嗽间大口呼吸,好似欠了呼吸的债务而拼命偿还一般。

胃液涌上,强忍住巨大的恶心感,我勉强抬头,继续直视她的双眼。

“若你,咳,咳咳…听见了她的声音,那么……她便是你的神吧。”

“……”

不知这样的凝视过了多久。

复杂的情绪化作流光在那对猩红的眼眸中闪过,直到污浊的混沌终于从她眼中散去时,我才稳住呼吸,依托着神像从地面站起。

“「神即自我」……是队长啊。”

她好像理解了全部似的发出笑声,又好像完全不能接受般空虚地笑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只能无言地点点头表示肯定。

不曾与「贤者」冕下面见,只是有幸拜读过他一本手记得我,想来是无法在有关那位的事上劝告她的吧。

“这样啊…那两个人真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擅自安排了一大堆事啊。”

是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但,有人可以。

“院长,这里,有神给你的一封信。”